黄金百斤、白银数百斤,这已是可以通天的财帛,有这样多银钱在,莫说从前的许诺,遇得有些个狠得下心的,便是父母、妻儿亦可舍了。
那“大哥”望了一眼堂中的十数位兄弟,咽了口口水,问道:“做不做?”
众人一个都没有答话,可脸上的心动之意,却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大哥”便上前两步,把吴益从地上扯起来,命道:“度牒去何处取?”
吴益登时松了口气。
他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被人捉着在前头带路。
度牒这种散碎东西,吴益一个知州,哪里又知道会放在什么地方,他做得许诺,却又不敢乱说话,只得凭着猜测往衙门的库房行去。
***
州衙附近闹得这样厉害,本来左近的巡铺、兵丁早该知晓了。
只是他们被拖着实在也腾不出手来。
这一处城中百姓才去认了阵亡将士的尸身,转过头还未满一个时辰,坊市间便闹了起来,也不晓得被谁人怂恿着,一窝蜂的人聚在南门城门处,吵着闹着说此处没有交趾扎营,要开了城门逃命。
与此同时,城中六七处地方起了大火,火光漫天,浓烟滚滚,潜火队救之不及,巡铺与左近的兵丁全数忙着疏散百姓并灭火。
城中乱做一团。
通判廖伯简与转运使刘平本在四大城门处巡视,听得城中生乱,各领了兵卒,一人去指挥救火,一人却是去南门整顿,因交趾在外,城中却是混乱至如此地步,两人俱是十分慌张,并无空暇理会其余事情。
闹到最后,先得到州衙被围的消息的,竟是在北门的顾延章与王弥远。
两人听得巡铺来禀,立时便知道厉害。
吴益乃是知州,掌着邕州军政之权。无论此人行事究竟有多恶心,为人又有多叫人作呕,此时此刻,却决不能死在百姓手中——若是百姓当真冲撞了州衙,又把知州给杀了,邕州城势必大乱,想要重新整顿回来,并不是简简单单便能办到的。
交趾与邕州城中兵力本来就悬殊到了极点,若是城中不上下一心,群策群力,想要守城,当真是一个笑话。
不管吴益是被阵亡兵卒的家属给伤了也好,杀了也罢,这等荒谬之事一旦发生,城中必定人心惶惶。
顾延章看了王弥远一眼,立时道:“我带三百兵士去州衙。”
北门还要驻守,王弥远不能擅离,以免交趾突然攻城,便道:“勾院带得兵士骑马去!”
一面说,一面给亲自点了三百兵卒。
顾延章带了兵,沿途遇得两处在灭火,绕了一圈,才到得州府衙门。
此时州衙外头已是一片狼藉,众人正个个往州衙当中冲,大堂的两扇门竟是被挤得歪了,里头喧闹声震天,外头却是百余具尸首随意丢在地上,无人看顾。
顾延章留了四十人在外,命众人把阵亡兵卒的尸首好好收整了,自家带着另外两百余人进得衙中。
他领着兵卒进去的时候,一群人正逼着几个州衙中的胥吏要库房钥匙,已是把人打得吐了。
公堂之上混乱至极,百姓所到之处,如同蝗虫过境一般,桌子椅子也被搬得走了,便是前衙的花盆也被翻碎在地。
堂中有人见得顾延章带兵进去,见机不对,想着偷偷蹭得出去,便要溜走,却俱被兵士给拦住了。
如果是上千人围在衙门外头,三百兵卒想要维持秩序,倒是更难,此时众人进得衙来,各自分散,将人拢在一起反而简单许多。
顾延章一面吩咐手下将闹事者全数拢起来,一面自己带着数十人去寻吴益。
一路往后衙走,闹事者一路变少,可等到进得吴益应当在的正院当中时,那扇门却是洞开,半倒在地上,两个壮汉守在门口,远远见得有兵卒过得来,撒腿便往里头跑。
众人连忙一路往前追。
吴益的公厅当中一片混乱,桌椅俱是摆得乱七八糟,一个差役倒在一边,早断了气。
顾延章叫了几声,听得里头无人应答,便留了两人在此,自己又领着人往前追。
通往后衙的院门大开着。
吴益领着一行人到了府库外头,正要说话,却听得“砰”的一声,竟是一人手中抱着一方大大的石块,上的前去,几下将那门锁砸开了。
众人进得库房。
吴益心中凉了半截。
邕州府衙的库房当中除却寻常物什,当中摆着数十箱钱。
是库银。
第524章 说法
邕州府有常平仓,也有库房,前者在金狮巷,存放粮秣,后者在银狮巷,存放库银及军械等物。
吴益敢把这些强人带来州衙的府库之中,正是知道里头只有些不紧要的杂物,眼下见得当中成排的库银箱,惊骇莫名之余,只恨不得把守库的给拖出来打死。
如果是顾延章在此,自是知道各处转库乃是常事,为了运转方便,管库的违规行事,将府库与州衙的库房互做调转的行径并不奇怪,不过瞒着上头而已——然则吴益哪里是会去亲自看账册,认真核查府库的人,又如何会知道这些。
库银箱就摆在库房当中,不需要任何人说话,众人已是凑了上去。
拆封条、砸锁都不是什么难事,不过片刻功夫,离得最近的几箱子库银已是被强行砸开,箱盖一掀,色泽温润的银锭排得整整齐齐呈现在眼前,散晕着低调而沉稳的光泽,恍惚间好似一圈一圈地发着光,引人垂涎。
吴益看着这满眼的银锭,只觉得自己嘴皮发干,手脚生汗。
“大哥”与另一人依旧将他挟得紧紧得,叫他动弹不得。
邕州州衙的库房很大,诸人颇费了一番功夫,竟是当真把一箱子度牒给寻了出来,上头盖着鲜红的僧录司大印,姓名、籍贯、形容处都是空白的。
吴益全身发着抖,上下牙齿打着架,叫道:“那库银上头有印记!”
没有人理会他。
不用“大哥”下令,众人已是匆匆一箱一箱将装银锭的箱子往外头抬。
库房里头有数十份空白度牒,诸人将其一并收了起来,动作麻利极了。
吴益又叫道:“诸位!银锭太重,不妨去后头寻黄金!”
抬银锭箱子的人连眼皮都没有瞄过来一下。
只要银子在手,想办法寻个私窑融了,又有多难?
吴益心脏一抽一抽地跳,早意识到了不对。
冲撞衙门是重罪,可强抢库银,已是死罪。
连库银都敢抢,死罪都不怕,这群人还有什么不敢做?
银子已是有了,度牒也有了,自己还有什么用?
吴益一向自负己才,自认无论何时何地,凭着他的才能,入堂入院不过时间问题,最多过上两年,一顶清凉伞就能妥妥入手。
邕州是他的跳板,战功是他青云而上的关键,他已是算得明明白白,一切都在计划当中,不用三年,自己就能入堂,一个参知政事稳稳到手,再往前,不管是中书门下同平章事,还是枢密副使,都近在眼前,过上十年二十年,等到龙椅上换了人来做,自家便是两朝元老,若是能熬过那一个体弱的小皇帝,说不得便是三朝元老。
多少好处就在后头!
他的路还长,他的官还没做够,他的能耐还没有得到发挥!
他决不能出事!
吴益将心中惶恐压下,看着堂中的库银一箱一箱被搬得出去,只觉得身旁两人的呼吸越发地急促。
他脑子越转越快,心脏也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虽是此时实在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却是逼着自己开口道:“取走库银虽是重罪,却也不是没有办法遮掩……诸位不妨听我一言,我能保你等荣华富贵,平平安安一辈子……”
吴益话才说到一半,却听得外头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登时以为是衙门中有人察觉到了不对,来援救自己,才要说话,却见得一个壮汉冲得进来,叫道:“大哥,外头有官兵来了!带着忒多人!莫要再耽搁!”
又道:“小容在那一处挡着门!人说话就要来了!”
吴益听得双脚一软,张嘴就要喊话,却被那“大哥”揪着头往地上用力一贯,贯得眼前一黑,好险未晕得过去,却是痛得嚎叫起来。
正当此时,外头已是远远地传来重重撞击院门的声音。
“大哥”连忙出得库房大门往远处一看,果然一个弟兄正拖了桌子椅子大石花盆抵在门口。
他再无犹豫,对着立在吴益旁的一个壮汉做了个手势,那人看在眼中,半点也不迟疑,抽了腰间匕首,对着吴益的胸前胡乱深捅了几刀,这才匆忙跟了出来。
吴益连惨叫数声,翻了眼睛,往旁边一倒,再无动静。
那人又往他身上补了几刀。
此处乃是后衙,诸人在此搬银的时候,早有人去探了路,果然找到了靠近街巷的墙面,此时听得有人来,那人带在前头,一行人背着银子,夺路翻墙而逃。
等到顾延章带着兵卒进来的时候,库房中只有吴益浑身是血,瘫在地上,数十箱库银被搬走了小半,另有几箱大开着,映得室内生出银光。
满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却是一个人影也无。
数十人不要顾延章吩咐,已是连忙四处搜查,一寻库银,二寻凶犯。
顾延章却是上前几步,蹲下伸去,摸上了吴益的脖子。
——虽说那跳动十分微弱,却是不曾停得下来。
他带得来的多是广信军中老兵,这些人多年沙场,见多了伤势,许多随身都带着药粉、药膏,听得顾延章问,立时便有几人上得前来,帮着吴益止血上药。
顾延章此行还带得一名御医过来,那人行得慢,候了好一会才到,忙上前去打点治伤了。
等过了小一刻钟,去寻凶犯的人还未回得来,外头已是又有兵卒匆忙进得来,对着顾延章道:“勾院,外头围着许多百姓,说是听闻我们抓了来闹事的,都要讨个说法,如今拥在衙门前头,一个也不肯走!少说也有千余人,已是就要冲进衙门!”
不过是一下午的功夫,城中已是好几处地方走水,还有衙外陈尸,聚众闹事,眼下抓得一波,居然还有另一拨。
顾延章方才进来时已是粗略估计过人数,此时听得又有人来,数量还这样多,也不再在此处耽搁,将吴益扔给御医,自家便跟着人出得衙去。
衙门外果然满是人头,数十个兵卒手中持刀,将刀刃挡在前面,堪堪将人拦住。
顾延章身上穿着官服,他一出得州衙,便有人叫道:“狗官,你还胆敢出来!你们不去杀敌,只晓得杀我们百姓!”
第525章 安抚
不过是片刻功夫而已,外头的人已是越来越多,不用数,也决计不止上千人。
今日交趾攻城,吴益强压着新兵出城,致使东门八百兵卒死伤大半,和上北门死伤的那百余人,数目不可谓不多。
邕州被围,再兼四处传闻钦州、廉州已破,交贼数十万兵力在外头,邕州已成一座孤城。
陈灏卧病不起,吴益在邕州不过大半年,他只行恶事,不行好事,邕州上下对他起初并无好感,后头更是全是厌恶,提起此人,泰半都要叫他一声“误知州”,满城百姓只有惶恐,尽是害怕。
打仗确实是总会死人,可死多少,怎么死,又是为何死,却都有说法。
城中气氛到得今时,面上似乎并未异处,其实早在前两日吴益突然下令拦着人不让外出时,已是十分惶惶然,到得后头,更是压抑到了极致,无论是走火也好,城门闹事也罢,一桩一桩累上去,人心已到了一点便要着起来的形势。
今日头一批人举尸闹事,确是有人在后头怂恿,等到人进得州衙,又全数被抓之后,早有人远远看到,四处宣扬了,催着人尽数赶来“请愿”——这一回,却大半都是自发的。
如果有人认真点一点,就会发现头一回聚在州衙外边的百姓多半都是壮丁,可这一回,却是老人、妇孺俱在,各色穿着都有。
——此时众人过来闹事,已经不是单纯的“闹事”,而是因为恐慌无处宣泄,自身也无处可去,只能来此寻个“说法”。
或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说法。
然则世事就是这样。
作为知州,吴益威望不足以安抚民心,百姓觉得守城无望,只想活命,他们知道的消息虽然混乱,可吓唬自己已是足够。
眼见人越挤越多,质问声四起,吵吵嚷嚷,人声鼎沸,仿佛一锅开水,只要稍微不留意,锅一翻,便能把人给烫死。
顾延章知道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他左右一看,见得旁边附近已是没有高地,只衙门外头两座石狮子上头尚空,便不再等待,转头着人寻了几面鸣锣过来,又找了几个当地的兵卒,打后头翻身上了左边的那一座石狮。
太阳已经偏西,幸而还未落下,他才站在比人更高的石狮上,旁边的士卒便敲响了鸣锣,将场中混乱的声音压下。
锣声一起,场中随之慢慢安静下来,一时数千人看了过来,见得顾延章站在石狮之上。
顾延章待得锣声停了,立时高声道:“我乃陈灏陈节度麾下转运,今任朝中左正言,户部勾院,名唤顾延章的便是,今随节度南下平广信军叛,为官足三年,阵前亦有一年。”
他站得高,又因自小习武,中气十足,此时自丹田发声,声音远远传得出去,虽说后头的人听不见,可只要站在前边,却是俱能耳闻。
一时众人都看着他。
这一通话中,最有用的便是“陈灏陈节度麾下”七个字。
邕州城中百姓也许泰半不知道转运是做什么的,左正言、户部勾院又是什么官,却人人识得曾经在此平交趾的陈灏。
他虽然眼下犹在榻上,可是只要说出名字,便能将民众暂时安抚下来。
顾延章又道:“交趾蛮夷,生性贪婪残忍,我奉天子之命,受陈节度之令,在此守城,今日诸位父老有何欲求,尽皆说来,但凡能做、能答,本官绝不胡言,亦不胡为!”
他顿一顿,低下头一个个看着下头百姓,高声道:“本官便在此处,并不躲闪,谁人当头,谁人来问话?”
又道:“陈节度麾下四位副将,城中八位指挥如今皆在城门处戍卫,转运使刘平、通判廖伯简亦在坊市间灭火,诸位官人各司其职,各在其位,只我一人在此,说话一般作数,诸位有何欲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