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他在赣州为官两载,日日与百姓打交道,说话也好,行事也罢,就算与旁人做得一样,可由他说得出来,莫名的就让人更为信服三分。
  眼下他才从战场下来,指挥将士用神臂弓收割了上前交贼性命,身上杀气与煞气未散,哪怕混杂着原本的几分亲和,依旧看得下头人人后退,一时之间,竟是没有人回话。
  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叫道:“我们不是来寻你!我们是来寻那狗官吴益!他锁了城门,不叫我们逃命便罢,还害死了城中百姓,外头交贼数十万,他拿几百人去送死,你叫他出来说话!你叫他给我儿子偿命!”
  寻常时候,决计无人敢说这样的话,可此时此刻,数千人在侧,此人已是质问出来。
  吴益行事确实蠢,可此时此刻,顾延章却不能应是。
  他半分也不犹豫,朗声回道:“交趾兵力十万有余,分两路来围邕州,城中得了消息再欲外逃已是不及,遇得交趾,便是一个死字!府衙关得城门,乃是为了诸位安危着想,何来害命之说?”
  又道:“城中得了信报,钦州、廉州两处城破,交趾入城屠杀,我大晋军民死伤过万,城门已是被拆,交趾放了大火,满城付之一炬,诸位今日抗敌,为国为朝,亦是为己!”
  下头一阵大哗。
  钦州、廉州两处城破之事,诸人只是口口相传,屠城之事,也不过影影绰绰,从未有过确切消息,此时顾延章毫不避讳,竟是这般坦然说出,已是引得众人骇然。
  顾延章并不理会,复又大声道:“今日交贼攻东、北两门,我军有神臂弓,有骑兵,有兵士,杀敌足三千,虽有死伤,却是叫交贼不敢擅动!交趾兵力虽多,可我邕州城坚墙厚,再有万名同袍浴血共战,数十万父老乡亲同甘共苦,守城效力,只要撑得朝中援兵来袭,便能叫交趾血债血偿!”
  “交贼图谋犯我大晋已久,邕州城中自有浑水摸鱼之辈,谁人家中无父母兄弟!谁人家中无姊妹儿女!护城乃是护己,守城亦是守家,城中壮勇战死沙场,身首异处,换得城中安稳,诸位却要毁了他们换来的安稳吗?!”
 
 
第526章 存亡
  场中百姓聚集得密密麻麻,竟是鸦雀无声,只听得顾延章一人声音在空中回响。
  顾延章说完一段,稍停了一会,低下头,随手点了几步开外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问道:“你可是邕州人?”
  诸人见得顾延章看了过来,下意识地便让得开来,那男子身旁顿时一空。
  那人的打扮与邕州街头巷尾常见的青年并无甚不同,无论样貌、身高皆是寻常,被顾延章点了出来,又惊又怕,听得问话,只闭着嘴巴,没有答话,却也没有摇头否认。
  顾延章便问道:“你祖上可是邕州人?”
  那人微微偏开了头,依旧没有说话。
  顾延章又问:“你可有父母尚在?”
  那人犹豫了一会,终于点了头。
  顾延章又问道:“你可有妻儿在室?”
  那人迟疑一下,复又点了点头。
  顾延章再问道:“你家中可有房屋、田产?”
  那人张了张口,只得又点了点头。
  顾延章便道:“交趾犯边,难道只是来赏乐交易的吗?即便开得城门,你带了父母妻儿逃命,诸多细软、家什,一日能行几里?交贼追得快,还是你逃得快?于他只是随手一刀一棍,于你却是一家性命,但凡有了差池,你便是求上了天也无法可救。”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腰间带子扯开,“刷”的把外头官袍一撕,用力一甩,便抛扔在了地上,那动作极为洒脱,仿佛扔掉的不是寻常人求了一辈子的官服,而是什么随手可抛的废物一般。
  下头一阵躁动,诸人看得目瞪口呆,均是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顾延章里头穿的只是一件普通的袍子,此时站在石狮之上,与方才相较,只是少了一件官服而已,却是莫名的又多了些微难以言喻的气场。
  眼下的他,并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官员,而像是一个同在场众人一般的“民”,然则却又不是普通的“民”。
  顾延章复又大声道:“我出身北地延州,十数年前北蛮叩边,破我乡土,放火烧城,城中十数万兵民尽皆被其屠戮,我父母兄弟六人全数命丧于一夕,家中族人、亲友也近死伤殆尽,我与乡人沿途逃命,出得城时城民尚有数千,不过半日,便被北蛮追上,只有几百逃得性命,沿途尸殍,血流如海,尸山遍地,如我一般命大,活到如今的,也不晓得剩下几何,延州州城毁于一旦,房屋、田地尽被焚毁……”
  他抬起头,似乎在看站在不远处的百姓,似乎又在看远处的百姓,复又道:“州城一破,诸位父母、兄弟、妻儿、亲友,俱又是什么下场?邕州比延州又如何?难道当真能得天地之造化,有天之助力,叫交贼攻入城中,能不犯秋毫?!”
  他低下头,盯着方才那名青年,复又道:“届时你祖上房屋、田产、宗族、坟茔复又何在?!邕州城存一日,便能护百姓一日,邕州城亡一日,满城百姓、将士全数便再无庇护,比丧家之犬亦是不如!”
  那男子被他说得脸上微微泛起红色。
  顾延章便不再盯着他,而是伸手指着远处的高树,再道:“你等且看那树上,鸟巢一翻,无论幼鸟、鸟蛋,又焉有命在?!”
  此时已是入冬,邕州不似北地,哪怕深冬之时,树叶也少落,只绿绿地长在顶上,树桠间隐隐约约藏着一处鸟巢,本无什么动静,可眼下顾延章随手一指,场中数千人一齐便望了过去。
  忽然之间,似乎是被这许多人盯着吓到了一般,那鸟巢里头扑棱棱飞出了一只乌鸦,“嘎嘎”叫着,极快地飞了开去。
  莫名的,场中不少人都打了个寒颤。
  顾延章顿了一会,复又对着方才那男子问道:“你而今年岁几何?”
  那男子终于不再沉默,小声答道:“二十有七……”
  顾延章便道:“你当真是男儿?!你当真已是及冠?!大丈夫不保家卫国,不上阵杀敌便罢,偏有闲工夫围在衙前!交贼就在城外,多少壮勇在城门戍卫,多少汉子浴血于外,有英雄护你父母妻儿,有英雄给你保田保家,便是叫你来此发闲的吗?!”
  他一路逼问,刚开始时说话速度不快,到得后头,一句连着一句,一句紧似一句,不但说得那男子无言以对,还说得场中不少青壮年俱都瑟缩了一下,头也不敢抬。
  顾延章这一回却不再放过他,复又道:“将来如有万一,邕州破了,满城就是一死,我与诸位死在一处而已!若是朝中来援,将交贼击溃,你我俱是得以活命,过上数十载,待得你孙儿承欢膝下,问得一句‘邕州从前被围时你在哪里’,你又要如何作答?”
  他死死盯着那人,大声问道:“你要如何作答?!答说‘自有旁人在阵上浴血杀敌,你爷爷我在衙门前撒泼放屁’吗?!”
  那人被说得满面通红,一句不能作答,他想要躲进人群,前后左右却是人人都让开了一片空地,附近人俱是看着他,只得双手捂着脸,如同站在针尖上一般,一刻钟也再待不下去。
  顾延章问完此句,再不揪着他不放,只望着后头,寻那等年轻人一个一个盯着看了。
  这一回,他目光所向,便是人群目光所向,看得场中青壮年一个个臊得无地自容,只恨不得把头钻进土里,再拱些土埋得深些。
  他抬起头,对着衙门外头数千百姓大声呼道:“诸位父老,诸位乡邻!而今十万蛮兵围在城外,援兵尚在半途,是死是活,只有你我并肩而战!你我为父母而战!为妻子而战!为兄弟而战!为姊妹而战!为这列祖累世而居的州城而战!为自己而战!满城人看着你我,有一分力,便出一分力,无半分力,只莫要拖着旁人不能使力,便是助益!”
  他说着说着,声音竟是有些发哑,复又高声问道:“今日六百零三位将士为邕州而亡,姓名、来历本官皆已全数誊抄在册,他们将来有万姓敬仰,得百代垂青!等到交趾再行攻城,我愿做那第六百零四人,尔等可愿与我一般,同邕州同生死,共存亡?!”
 
 
第527章 民望
  邕州府衙外头有两句石狮,平日里不过是摆设而已,无人去看。
  今时顾延章身上只着了一件寻常袍子立在上头,他大半日皆在城墙之上指挥作战,后来一路匆忙回衙,复又急急平息衙中乱事,安抚民众,周身尽是风尘仆仆。
  然而当他挺直了腰杆,立在这一具石狮之上,说着“愿做那第六百零四人”时,无论是他,还是那一具石狮,仿佛无形中都发着耀眼的光。
  场中寂静无声,过了四五息功夫,才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尖声叫道:“我自小长在邕州!我有二子,长子今日已是死国,次子下月便满十八,明日我便着次子与官人同上阵,我丈夫早死,老妇不过一条残命而已,等我小儿也死了,官人且叫我入伍,我与官人一同杀敌!我与邕州同生死!”
  这妇人话才落音,旁边一个壮汉便道:“我自有三子二女传宗!我自小打铁,手脚得力,拿那大锤杀敌,一锤便能锤死一人!官人!且叫我入伍,明日我与你上阵杀敌!”
  “我虽无力杀敌,家中却有粮米数石,尽献与州中!请与将士犒赏!”
  “我愿上阵!”
  “我亦上阵!”
  随着在场一个又一个的人叫出来,等到后头,已是人人争先恐后地大喊着自己的话,一声叠着一声,一声大过一声,此处仿若地动山摇一般,呼声震天,引得满城都在震动。
  这个时候,已是无人再去想自己来此的目的是什么,也无人去思索旁的事情,只晓得把自己心中的激愤之意叫得出来。
  足足过了一刻钟,抑或是更久,顾延章才比了一个停下的手势,复又提升呼道:“眼下杀敌自有三军将士,诸位想要护城,自有其余事项可做,待得明日,州衙便会分派各街各坊,此时不需出粮,不需出银,只需诸位父老乡邻各安其份,各司其职,若有壮勇得闲来投,军中亦会分派城中行事!请诸位留意四周可有生人,可有乱事者,城中自有异心者!当要全数捉拿归案,才能少祸少乱!”
  说完此话,顾延章才又提声说了些许语句,请众人各自还家。
  有了方才的一番铺垫,此时他在衙前数千百姓中已不再是原本那一个毫无根基,不知来历的“勾院”或是“转运”,而是一个愿与全城同生死、共存亡的官员,他声音已是半哑,可下头的人群,却是自发地将声音压下,也不再闹事,更不再折腾,而是老老实实跟着兵卒的疏散依次回家。
  因有顾延章此前的分派,州衙中百余名兵卒趁着他说话的时候,已是悄悄潜进了人群之中,此时在前头一路看着人,以免出现拥挤踩踏。
  兵卒人虽不多,可场中众人却是十分安分,只人人闭着嘴巴,捏着拳头,一个跟着一个往外走,并不大声喧哗,也不胡乱跑动。
  一场举尸闹衙的风波,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等到衙前走得干净了,摆在一旁的兵卒尸首也大半被人领得回去,顾延章才扶着石狮颈上的一丛石鬓毛,慢慢下了地面。
  他靠在石狮上头休息了好一会,终于缓过劲来。
  方才早是有兵卒回来禀过,说百姓俱已疏散出外,虽只是粗略数过,却也点出了万余之数。
  顾延章此时才细细品出了自己心中的后怕。
  放在站着石狮之上,见得下头比肩继踵,人头攒动,众人声势浩大,少说也有数千,可自己后头,不过寥寥百余名兵卒而已。
  古往今来,民变时从不缺乱民将州衙掀翻,杀死州官的事情。
  他身后区区百余人,如何能敌得前头近万人,只要对面压得过来,当真就是一死。
  与从前对阵杀敌不同,今次这一回,乱民就在眼前,伸手便能打到他的脸上。
  自陈灏病倒,顾延章手持大印,接起了对方近半公务,又有城中转运之事,更有军中各项琐事杂务,可以说一时都未曾停歇下来。
  他今日几乎半日在北门城墙之上指挥兵事,无论体力、精力俱已全数耗尽,听得州衙出事,急急回来,果然又遇得百姓闹事,站在石狮之上时,脑子里并无其余想法,只知道如果今次安抚不下衙前百姓,不单自己将要命丧于此,邕州城十数万兵民,当是也再无活路了。
  杀了州官,下一步当是抢开城门,届时交趾一入,还有几个人能活命!
  此时终于侥幸渡过一劫,他脑子里第一时想的不是城门处的乱民,不是城中火势,亦不是衙门里头生死不知的吴益,而是远在京城当中的那一个人。
  闭着眼睛喘了口气,顾延章才站直了身体。
  他把心中那人死死压在了最深处,不敢再去想,也不能再去想,只睁开眼睛,对着身旁的几个亲兵各自分派了事项,复又进得州衙当中。
  一名衙役立在门口,见得他过来,眼中是难掩的恭敬与钦佩,忙道:“勾院,杜太医叫小人来禀,请您去后衙。”
  一面说,一面在前头带路。
  顾延章很快到了后衙当中。
  吴益躺在床榻之上,一名太医,一名州中坐馆大夫立在一旁,见得顾延章到了,那太医连忙上前两步,将其人伤势简单解释了一回。
  原来吴益身上给捅了十余刀,可极侥幸的,居然一刀都没有插在要害处,眼下御医与那大夫已是帮着止了血,也上过了药,人依旧是昏迷不醒,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天意。
  对着这个罪魁,顾延章实在没有太多的同情心,也没空去理会,他着人去后头请了吴益的家人出来,慰问了一番,又交代了几句,便算此事了了,抽出身来,正要去巡城,却听得外头有人来报,说通判廖伯简与转运使刘平已是回得来。
  城门乱事已平,火也灭得七七八八了。
  一切终于告一段落。
  然则邕州城中原本官位最高,资历最深的那一个,眼下正躺在床上,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醒来。
  廖伯简与刘平草草探视过吴益,把顾延章请到了一旁的厢房中。
 
 
第528章 搜查
  邕州城南门的一处巷子外,郭建左右手各提着一个大篮子,匆匆往最里头的家中行去。
  他刚走到巷子口,还未来得及拐进去,外头已是有三四个人上得前来。
  诸人将他拦下,其中一人发声问道:“大郭,你打哪去寻得这样多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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