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章正色道:“谁晓得这一路过去会不会落下雨来,虽是夏日,淋得湿了,若是得了病又该如何是好?”
说着竟打马往年前头去了。
明明应当是得了照顾,季清菱却总觉得怪怪的,好似自己暗地里吃了什么亏,却又不自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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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确实并不远,往前行了一会,季清菱就见一副招子被狂风刮得飘来飘去,上头一个大大的“驿”字立在官道旁,不远处辟了一条小道进去,抬眼一望,就能见到一处不大不小的正堂。
眼下黑云压境,离得半丈远便看不清人脸,那正堂当中竟没舍得点火把,只把门大开着,算是借了点外头的“黑光”。
季清菱翻身下马,见没有驿卒来迎,又顾延章的马儿拴在外头的马槽处,便跟着把那缰绳也栓了,伸手捏起一把槽中的草料,摸着觉得不湿,又放在鼻端闻了闻,没查出什么不对,也不再理会,卸了行囊背着跟了进去。
屋子里头黑洞洞的,只勉强看清了几张桌子并围着的椅子,另有顾延章同一人站在一处说话。
走得近了,季清菱才听清原来对方声音稚嫩,应当只是个**岁的小儿。
“我爹在山上采药摔得伤了,叔叔送他去镇上寻大夫,叫我在这一处帮看着莫要乱跑。”
季清菱站着听了一会,很快把事情给弄明白了。
原来这小儿他爹是当地的采药客,今日带着儿子上山采药,不小心从半山坡上滚得下来,摔伤了腰腿,半身都是血,自己撑了半路,被儿子勉强扶得下山,因这客栈里头的驿卒乃是他的族弟,便来求救。
这种小驿站,一般里头都只是一个驿官配上一个驿卒,都是本地人,也熟识,那驿卒见自家族兄伤成这样,去请了大夫来还要浪费时间,便求了上官一齐把人送去前边镇上了。
因驿站乃是朝廷特设,没有特殊缘故,不能随意关闭,免得遇上了什么无事找事的官人,只好把那小儿留在此处帮着看管。
那小儿只知道后头有厨房,有水井,楼上有住宿的屋子,旁的俱不知晓了。
顾延章便亮了路引给他,问明白了驿官、驿卒出发的时辰,方才转头同季清菱道:“楼上房屋钥匙都被带得走了,当是要晚间才能回得来,你在此处坐一坐,我去后头给你寻点吃的回来?”
季清菱倒不觉得有什么,摇了摇头道:“我同你一起去罢。”
两人便去后头厨房里头找了一圈。
顾延章随身带着火引,很快把油灯给点燃了,照得屋里半亮半不亮的。
灶已经冷了,上头坐着一口锅,里头放着一个空荡荡的碗,旁边的桌上摆了两盘吃了一半的炒菜,另有一个碗,里头装了半碗米饭,上头还搭着筷子,一看就是有人吃过的模样。
现成的吃的是没了。
幸而此处是驿站,常备了肉、菜防着有官人过来,季清菱居然从一旁的粗灰缸里寻出了十来个鸡鸭蛋,又有几棵白崧菜、萝卜、一篮子草菇。
她此时半矮着药,等到起身的时候,发现上头吊着一个篮子,便叫顾延章取了下来,果然里头吊着几条腊肉。
此时猪肉乃是浊肉,有条件的官人都不太爱吃,只有祭祀的时候偶尔用来做祭品。不过季清菱没见过腊肉,一时也分不清这是什么肉做的,便取了一条下来,转头同顾延章道:“驿站里头没人,咱们自己做吧,虽说未必好吃,总算有肉有菜,好过啃干粮。”
季清菱说的话,顾延章哪里会说不好,自是点了点头,道:“你且去坐着,我来生火。”
果然寻了张小几子过来,坐在灶前开始引火了。
季清菱见旁边有半缸水,也不知道放了多久,想了想,便去找了方才那小儿说的水井。
挨了这一会,外头的倾盆暴雨已经下来了。
那水井露天,幸而季清菱身上的斗篷没有脱,趁着地面的积水不过,就这般走了过去。
她从前同顾延章逃难的时候,在蓟县自己也打过水,此刻抓了水桶的绳子,却觉得手感不对,把那水桶拉得上来,桶里却有一个竹篮子,当中放了一条新鲜的羊腿,闻上去膻味居然不重。
季清菱心中一喜,也顾不得打水了,把那篮子提了进去,一进得门,便高高兴兴地对顾延章道:“五哥,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又道:“简直像寻宝一般!”
她口气十分欢喜,表情更是惊喜异常,看得顾延章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回道:“拿过来,我给你烤了吃。”
季清菱乖乖地把篮子捧了过去。
她厨艺一般,可菜谱倒是知道不少,对着一堆的食材,在脑子里头翻半日,居然也凑出几个乱七八糟的菜来,便撩起袖子,正要架势十足地准备炒菜,却忽然听得顾延章在一旁出声道:“你穿着斗篷,去洗菜罢。”
季清菱倒是不挑事情做,接了菜,拿了个木盆便出去了。
等她回得来,里头居然已经开始闻到一股肉香味了,更有汤汤水水咕嘟咕嘟的声音在锅中响。
顾延章坐在灶前,拖了几根烧得正旺的木头出来,左手手上举着两根木棍子在烤肉。
饶是隔了好几步远,季清菱依旧能看到那羊肉已经烤得半焦,上头滋滋冒着油花,哪怕是屋中的油灯不太亮,却半点掩盖不住那烤肉上油光的闪闪发光。
“真烤啊……”
季清菱有些吃惊地走了过去,把手中木盆放在了灶台上。
顾延章已是站得起来,把那其中一串羊肉放在嘴边吹了吹,放到季清菱面前,道:“尝一口,小心烫。”
季清菱赶了大半天的路,实在是有些腹中空空,此刻嘴边放着一块肉,想也不想,便小心地咬了下来。
夏日的羊肉最嫩,顾延章切得肥瘦相间,烤得更是恰到好处。
季清菱饿了半日,给她摆一盘子水煮白崧菜,也能吃出甜味来,此刻只嚼了两下,便吃出羊腿特有的丰腴感来,只觉得瘦肉软嫩,肥肉不多,却正正好带够了油,肉汁与油汁混杂的浓香在嘴巴里滚做一团,膻味虽有,倒也不算明显,等到把肉咽下去的时候,差点把自家的舌头也吞进去了。
“好吃!”
她眼睛都亮了起来,垫着脚尖望着顾延章笑,无论眼睛也好、表情也好、哪怕只那“好吃”两个字,都无不焦急地传递着一个意思——
还想吃……
顾延章看得好笑,却不着急把那肉递过去,只一副认真的样子,问道:“烤肉好还是我好?”
季清菱听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竟有些发懵。
哪有人把自己同烤肉比的?
不过她半点也不傻,连犹豫也不带,立时就答道:“五哥好!”
顾延章得了这个答案,嘴角都勾了起来,便扬了扬手,道:“那你要烤肉还是要我?”
季清菱更懵了,想了想,转头见得后面没人,垫着脚尖,扶着顾延章的颈项往下勾,自己老老实实地亲了上去,在他唇上盖了一个大大的油印子,左手却是趁其不备,抢了一根烤肉下来,得意地闪躲到一边看着他偷笑。
215番外 赣州行(下)
依旧日常向感情戏哦,不喜欢的亲可以跳过~
祝大家新年快乐,红红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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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分食了两串烤羊腿肉,略垫了垫肚子,便开始做饭。
因一大早就开始顶着烈日赶了大半天的路,哪怕缓了这一阵子,季清菱面上被晒出的微红依旧没有全然消下去。
她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只顾延章看在眼里,实是心疼得很,便道:“给你煮个汤润一润好不好?”
季清菱着实没见过顾延章正经做饭,此刻听了,只觉得新鲜,笑道:“好呀。”
又把身子挨了过去,凑头一看,问道:“五哥要给我煮什么汤?”
她眼角笑得弯弯的,因为夏日赶路,两颊好容易养出来的肉也瘦了回去,巴掌大的脸上双瞳黑如点漆,又在这半昏半暗的厨房里头,越发衬得面庞灵动俏皮。
顾延章手中原本拿着刀在切肉,低头看见季清菱的脸,一时都不晓得自己要做什么了,下意识地把菜刀放得远了,低头亲了上去,又将嘴唇轻轻贴上了身旁人的上眼睑。
两人贴着站了三两息的功夫,各自挨着微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复又分开干活。
顾延章见季清菱想要洗锅,便拎了几个碗碟出来,一时打发她去洗碗洗筷,一时安排她去一边串羊肉,硬生生没让碰刀碰火,过了小半个时辰,居然当真收拾出一锅汤来,又炒了三两个菜,低头一看,小家伙坐在小几子上,围在特意分出来的一圈火边,转着几根羊腿肉,正满脸认真避着火,好似担心那肉不小心就要被烤焦了一般。
他微微一笑,轻声唤道:“清菱。”
季清菱“嗳”了一声,抬起头等着他说话。
顾延章就指了指一旁的桌子,道:“再烤就多了,去那边坐着等我。”
又道:“外头风也大,这油灯太暗,怕过去要看不清楚,把汤菜都洒了,咱们在里头吃罢。”
季清菱自是没有什么意见,她老老实实歇了下来,把肉拢一拢,放到盘子里,果然过去坐着,把桌子上头原本的剩饭剩菜挪到了一旁,又摆了碗筷。
不多时,果然顾延章拎了一个大碗过来,里头腾腾冒着白气,当中的汤色像茶汤一般,看起来要比茶汤浓一些——原是草菇汤,其中切了些腊肉进去。
另有一盘素炒三白,三白是白崧菜、白草菇、白萝卜,又把鸡蛋打碎,混着切的细细的腊肉一并煎了。
几个菜都是乱搭,但是混在一处煮熟了,竟然也香气扑鼻。
季清菱看得肚子越发饿了,正要拿勺子来装汤,想了想,问道:“这驿站里头的人若是一直不回来,那小孩子吃什么?”
顾延章便道:“你拿个碗盘给他盛点出来,我带出去给他罢。”
季清菱果然拿了一个大碗,下头按了紧紧的白饭,又把菜都拨了点出来,另盛了一碗汤,寻个篮子装了,给顾延章提了出去。
过了一会,顾延章复又回得来。
季清菱见他两手空空,知道那小孩是收了,便也放下心来,问道:“那两人回来了未曾?若是没有钥匙,咱们今晚住哪里?”
又道:“雨好大,风也大,这个天气,怕是难赶回来了。”
顾延章便道:“无事,若是人不回来再说。”
说着给季清菱盛了碗汤,笑道:“我胡乱煮的,幸好这菌菇本来味道也好,用腊肉提了鲜香出来,倒也还能吃一吃。”
季清菱接过去喝了一口。
草菇是新鲜的,还带着点草木青香之气,腊肉应当乃是自然风干,没有用烟熏,自带着一股肉香与咸香,汤很清,非常鲜美,喝进去整个人都很舒服,有种惬意的感觉。
此时外头的雨还在下着,院子外头有几棵大树,被狂风吹得枝叶乱摆,雨水哗啦啦地往下落,天是真正黑了,外头伸手不见五指。
季清菱坐在这小小的厨房当中喝着汤,只觉得风从外头灌进来,混杂着潮湿的水汽,把暑热都带了出去。
明明只是在一个陌生的斗室之中,她竟然莫名地觉得安心,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却见对面的顾延章正神色柔和地看着自己。
一瞬间,她想起了一个词,叫做“春风拂柳”。
此时仿佛五哥就是那春风,自家变成了柳梢,一颗心被吹得微微晃动,给风托着在空中打了一个小小的转,又一个小小的转,晃来荡去的,却始终被包裹着,
明明更亲昵的事情也不知道做过多少,也曾经极羞涩地肌肤相亲过,可此时,季清菱却有了一种淡淡的郝然,只觉得整个人甜丝丝的,只想微笑。
她低头喝了一口汤,似乎在掩饰一般,小声道:“下回我给五哥煮汤喝。”
顾延章微笑道:“我却是不想你这一双手用来洗菜煮汤……”
季清菱一怔,问道:“那该洗什么?”
顾延章眼中含笑,道:“洗洗我就挺好的……可以慢慢洗,细细洗,煮一煮也没关系,只留意火候,别把我煮过了就好,总归是不嫌弃的……”
季清菱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恼道:“你有没有个正经,在外头胡说些什么!”
顾延章笑道:“又没有旁人,就咱们两个。”
又拿那等略带了些意有所指的话来撩,说得季清菱恨不得饭也不吃了,只想把这家伙扔进一旁的火堆里烧成烤肉吃掉算了。
两人喝了汤,才互相夹了菜吃。
顾延章炒菜是随手炒,做出来居然有几分样子,吃进嘴里,萝卜是清甜,草菇是鲜甜,白崧菜脆生生的,白白中带着绿,吃着十分清爽。又有那同腊肉碎一起炒的鸡蛋,实在是香喷喷的。
季清菱搭着吃了一大碗饭,等到顾延章放了碗筷,便一齐收起来,待要去洗碗,却被对方拦了下来,还不忘口中补道:“我来洗,你那手留着洗旁的。”
季清菱几乎立刻就醒悟了过来,红着脸小声啐道:“你这人心眼怎么这么坏!一点良心都没有!”
顾延章听得直笑,却是低下头亲了亲她的脸,复又道:“我是真没良心,整个心都给你了,哪里还有什么良心剩下来。”
第506章 敌至
“留几个活口问话!莫要全杀了!”
王弥远身披甲胄骑于马上,勒住缰绳,对着前头的兵卒大声叫道。
探子毕竟只是探子,仓促之间,他们得来的情报往往有限,真正有用的东西,许多时候还是需要打上一回,才会更清楚。
他今次便是领着两百兵士来探交贼虚实的,果然才行出小半日的路程,便撞上了交趾派来探路的前锋。
双方甫一交手,王弥远就觉得有些不对起来。
他在广信军多年,对交趾兵十分熟悉,一般来说,前锋都会是精锐,可这一队兵卒,实力实在是有些偏弱。
二百对数十,己方又是精锐,对方只是寻常兵士,打起来就不那样紧张了。
王弥远不再上前,只缀在后头,一面吹着冷风,一面看着场中形势。
不过才离开广南数年而已,他已经有些不太适应此地的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