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儿子撵走,钱迈捏着手头顾延章那一份文稿,一瞬间竟然生出冲动,去同他确认一回那延州的亲事究竟能不能成。
儿子这样不中用,除了一味自负读死书,甚事都不会,将来自己这一门府第,究竟要交给谁能才能扛起来?
他看一回文稿上的内容,又是喜欢,又是恨。
喜欢的是这人为何就这样醒目,这样知事,这样沉得下心去做事,这样认真细致,恨的是这样的人不是自己的儿子便罢,女婿也得不了了,更可恨的是,自家居然连个先生的名头都没能捞上!
第76章 点拨
两百多条事项,耐性差一点的人,都撑不住看完,顾延章究竟是多认真,多上心,又花了多少功夫去钻研,才能逐点逐项地写出来。
这样一份文稿,说是章程也不为过,虽然许多地方仍旧显得想当然,也有不少外行人做内行事的内容,可是哪怕是想要在朝中找一份同样质量的,却也不容易。
随军转运对于有才干的官员来说,一向只是借来晋升的差遣,有更好的出路,谁又会为了这个写什么章程;而对于那等尸位素餐的官员来说,哪怕日复一日同一桩事情做上十年,恐怕也不会动脑去深思,又哪里有能耐做这样一份章程。
钱迈毫不怀疑,以顾延章如今的行事,若是持之以恒,将来入了仕,绝不会是那等碌碌无为,等着磨勘的官员,只要给他一个机会,很快就会一飞冲天。
就像这一回,若是他有了机会随军转运,得一回经验,这一份章程增删之后,呈上朝中,也是一桩功劳。只要改好谬误,这已经完全可以发下去叫转运司的人吩咐民伕、厢军照着行事,只要寻一个识字的念出来,喊他们一一背了即可。
世间哪里缺功劳,只缺醒目的人而已。
可惜不是自家的儿子……
钱迈再叹一回气,他小心收起顾延章的文稿,步伐缓慢地回了房,一路上思绪万千,几乎是凭着多年的良心,才把那想办法把顾延章收做女婿的念头给压了下去。
次日,他花了整整一天功夫,给顾延章的稿子提了许多指点,誊写在一张白纸上,犹豫半日,还是叫人送了回去,没有把顾延章给唤来。
实在是不想看到这一个人,对方对答越是出色,才华越是出彩,他越是觉得可惜。
顾延章得了钱迈的斧正,果然又花了许多心思去修订,待得下一轮休沐回家,拿了那定稿去给季清菱,坐在一旁等她说话。
季清菱得了定稿,认真看了一遍,她一面看,一面叹,最后抬起头,赞道:“好生细致!”
顾延章脸面一红,解释道:“得了先生同厚斋先生的指点,几易文稿,初稿十分不堪入目,这一份虽然已经改得面目全非,仍旧有许多问题。”
季清菱只摇头道:“你又没有当真随过军,能写成这样,足见用心!”
她把稿子放在桌面,细细又看了其中几处,不由得感慨,顾延章果真就是顾延章。
世上有一种人,别人看见的是表,他看见的是里。
顾延章看见的就是里。
这一份文稿虽然依旧显得稚嫩,但是已经可以初窥其心。
历史上顾延章一样入过转运司,做过三司使。
前世的季父照搬过许多从前顾延章拟定发行的章程,哪怕过了数百年,大晋的这一位能臣的智慧也依旧能在后世散发光芒。而他做的那一份关于军需转运的章程,季父每每提起,都称赞不已。
在父亲的要求下,季清菱的几位兄长背诵过全文。
总计三万四千八百五十一个字,八个大项,一百二十一个条目,哪怕是只有十岁的小孩,在背诵了自己负责的那一部分之后,也能按要求完成自己的工作。
这条目枯燥到了极致,当时为了给几位兄长争取多一些时间,她特地插了进去,陪着一同研习,还向季父撒娇,要求第一个背诵。
两个版本比起来,此时顾延章做的文稿,确实是简陋到了极致,许多地方还有谬误,可整体的思路已经同那一份流传下去的章程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季清菱微微一笑,道:“我没有随过军,也不晓得太多里头的情况,但是我从前听爹爹说,民伕、厢军也是人,如何在愈少的耗费下,愈多地将劳力用起来,便是转运应当做的事情。”
“听说军需转运,在途中损耗往往十之二三,民伕死伤更是十之三四,不但劳民,而且伤财,但是若是在行路途中桩桩件件都能衔接上了,夏日酷暑,歇脚之时能有些清心饮子喝,每两日能得些淡盐水补力,晚上能有个通铺歇息,便能叫他们感恩戴德。”
“其实这些消耗的钱财并不多,比起来,说不定还比不上损耗的百中一二,但是当真能提升士气,增添脚力。”季清菱认真道,“如何能叫他们落地之时有水喝,有清心饮子吃,晚上能有通铺睡,这不仅靠的是有心,最重要的,还是要看转运的手段。”
她假托父亲之名,轻声细语地同顾延章说了几个细碎的小点。
季清菱并不打算把原本那一份章程拿出来,虽然那是顾延章自己做的,并不存盗取之说。
马上就要回延州了,路途之中,虽然只有一二十口人,但是“顾延章”从前写的转运之道,一样有许多可以得到应用。
她希望能让顾延章自己慢慢发现其中的规律,将来有一天,写出一份同样的、或者也许可以是更好的章程,而不是这样一蹴而就,拔苗助长。
是他的终究是他的,她毫不怀疑,只要给了足够的时间,这一个顾五哥,会比历史上那一个“顾延章”更优秀,更出色,也更叫人瞩目。
顾延章坐直了身体,倾耳听着,眼神温柔,嘴角含笑。
无论她说什么话,他都喜欢听。
可他也有喜欢,跟更喜欢,与最喜欢。
他最喜欢看着这一个小人儿在小事上为自己操心,这会让他有一种感觉。
他是最重要的。
她的心中,只有他是最重要的。
顾延章的眼睛里只有季清菱,自然瞧不见一旁的秋月,更瞧不见她面上的表情。
秋月侍立在一旁,是当真已经开始着慌。
她年纪不小了,上一回季清菱还说,等回了延州,要帮她寻个好人家。她如今虽然还没有出嫁,但是已经知道些男女相处之事,从前也一样有弟妹,到了蓟县,也见过不少他人兄妹相处。她原还一直同自己说,许是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比比旁人亲昵,这也是正常的,等两人分别说了亲,自便好了。
可这一回,家中这两位主人之间的相处,自家少爷看自家姑娘的眼神,实在是叫她再也没法子装傻。
她越往深想,越是觉得自己的手脚在发抖。
第77章 害怕
已经接近秋末,傍晚的天气,再没有从前那样燥热,可秋月脸上的汗珠子,却越渗越大。
兄妹之间……若是有了情……那岂不是……
在她们那一处,这可是要侵猪笼的……
她不仅脸上,连手心里也沁出了冷汗。
这样大的事情,秋月又怎么敢随意下什么定论,连忙再看一回两人。
那一处季清菱不晓得说了一句什么,引得顾延章温柔一笑,应和了两句,他见对方鬓间一缕乌发滑了下来,挡在了右脸颊处,十分自然地伸出手去,将那一小束青丝轻轻挂回了季清菱的耳后。
季清菱并没有停住口,而是全当对方的动作不存在一般,继续自顾自往下说话,她言笑晏晏,眉目生动,看起来当真是又可人又悦心。
两人坐得极近,至少说了有盏茶时间的话,顾延章的眼睛连一个呼吸的功夫都没有挪开过,似乎眼前这人便是全部一般。
姑娘说话,少爷一心一意地听,两人一说一和,有时还讨论几句,仿佛自成一个小天地,别说再容不下另一个人,便是滴进去一滴水,都要给蒸干了。
秋月只觉得自家的喉咙干渴异常,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两人挨得那样近,中间的气氛那样黏黏糊糊,湿湿嗒嗒的,除非是瞎子才敢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猫腻!
她连站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自己心下一阵发冷。
这该怎么办……
她一个小丫头,生于乡野,好容易得了机缘,跟了这一户这样好的人家,已是谢天谢地,再无所求。可若是这一家出了如此大的丑事,不知道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她越想越怕,可实在是毫无应对的办法。
小丫头没甚见识,遇上了大事,已是慌得六神无主,正想到将来千夫所指地场面,忽听近处一声唤叫。
“秋月。”
她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却是季清菱在叫她。
“天色不早了,今日在我屋里吃吧。”
秋月虚应了一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出去提饭。
屋里二人把那章程的事情谈完,又说了一阵回延州路上的打算,还聊了一阵闲话,季清菱见再避不过去,这才转着手里的茶盏,扭捏道:“顾五哥,我做了一桩坏事……”
顾延章有些吃惊,笑道:“你能做什么坏事?”
季清菱把那茶盏转了又转,几乎都要坐不住了,她小声道:“一会饭食到了,你就晓得了。”
果然不一会秋月带着两个小丫头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将里头五六个大小碟碗取出,一一摆在桌面上。
季清菱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只可怜巴巴地低头指着其中一个碟子道:“上回你送我的那些个秋蟹……都在此处了。”
顾延章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碟子蟹黄豆腐,上面蟹黄、蟹肉堆得高高的,隔得虽远,此时他已经闻到了秋蟹蟹黄与油同炒之后散发出来的特有香味。
——当日送的那一盆子黑黑白白,都化作了这一盘子的黄黄白白。
顾延章原以为是什么事,见此情状,又听得这话,几乎要笑出声来,好容易忍住了,这才问道:“怎的,这是不爱养,只爱吃?莫不是上一回那一篓子太少了?要不要叫下头人去找一找,看看蓟县哪里有得卖?”
季清菱的脸几乎要红得滴出血来,她可怜巴巴地道:“本没有这事,我还交代秋月好生养了,过一阵要全须全尾地一同带去延州——你送的东西,我桩桩件件都收得好好的,没有一样是例外,只这一回失了手,且不要取笑我了……”
顾延章听说自家送的东西,这一个小家伙桩桩件件都收得好好的,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要飞起来,他脸上尽是笑意,柔声问道:“那是怎的了?是养得不好了?死蟹可是不能吃的。”
季清菱连忙摇头,道:“没有死,只是……不晓得怎的,养着养着就胡乱打架,本来打一打也没什么,后来大的欺负小的,把人家两只钳子都给折断了——原还以为是那一只特别凶,单独隔了开来,谁晓得剩下的也照打不误,大的欺负小的,小的欺负更小的,没两日蟹螯都折了……”
“蟹螯折了,那些个秋蟹都蔫蔫的,混似没了半条命,厨房的婶子说,螃蟹没了钳子,活不了多久,与其丢了,不如拿来做菜,便都把肉拆出来做了秃黄油……”
季清菱指着那一盘子蟹黄豆腐道:“昨日我已经试过了,还挺……好吃的,也不算辜负顾五哥你这一番苦心……”
她一面说,还一面给顾延章用勺子舀了一点子到碗里,殷切又忐忑地看着他,道:“顾五哥,你尝一尝,我特找了书中的方子叫厨房做的,你瞧瞧喜不喜欢……”
顾延章看她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实在是心软得不行,他把那一小勺蟹黄堆得高高的,豆腐只有一丁点的蟹黄豆腐吃进嘴里,还没尝出味道来,已经道:“好吃。”
季清菱这才松了口气。
顾延章笑着给她夹了些菜,道:“多大点事情,几只螃蟹而已,作甚这样担心,难道我还能为着这个吃了你不成?”
他说完这话,突然一怔,想到前一晚做的梦,脸上不禁一红,干咳两声,偷偷瞟了一眼季清菱的耳朵。
耳朵并不大,可耳垂却不小,相反还十分丰润,上头并没有打孔,形状可爱。
昨夜,他就是……
顾延章连忙把脑中那等龌龊的想法甩掉,暗暗告诫自己,非礼勿视,非礼勿思。
对面季清菱兀自红着脸,腼腆道:“特意送东西给我,我却这样……实在是没脸得很……”
顾延章清了清嗓子,看着季清菱的脸,低声道:“可见是我往日送得少了,今后日日送,时时送,把你送得烦了,便不会有这等奇奇怪怪的想法。”
两人一处你侬我侬地说着话,一面你推我让地吃一回饭,秋月心中早有担忧,见此情景,更是心中叫冬日的寒冰冻了个透,她提着空空的食盒,连放下都忘了,只暗暗想着,且先去了延州,届时再看一看途中情况,若是实在不行,必得把这事同姑娘说清楚了,叫她自己也醒一醒。
她一面想,一面看两人相处,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荒谬的惋惜感。
可惜了,若是两人不是兄妹,当真是再匹配不过的一对。
想到此处,她连忙摇了摇头,将那惊世骇俗的念头抛到脑后,只一心一意盯着饭桌,一时加一回水,一时添一回茶,一时问一问要不要添饭,一时询一询要不要叫菜,跑前跑后,忙得手脚不停,只把自己横在两人中间,不叫他们动不动就互相对视,也免了两人你帮我搛菜,我帮你倒茶——这场景本没甚事,只那之间的氛围,若是叫外人看了,当真是实在引人遐思。
第78章 偷看
转眼到了深秋,天气转凉,顾延章见诸事尽毕,择了个吉日,特去同良山书院的掌院请退。
柳伯山原已帮着打过招呼,果然那掌院勉励一番,又嘱咐他将来好生进学,待延州一应事宜办妥,仍旧随时可以回来云云。
他简单领了退书,同诸位师长辞别一回,最后才与同窗友人说了。
顾延章在良山书院就读了好几年,与众人相处甚好。他自延州而来,并不避讳自己的家状,人人皆知他是商户出身,满门被灭,却依旧性情豁达,心胸开阔,并没有半点狭隘之处。
每回旬考他都拿的首名,然而全无自傲自骄,答起旁人的问题来,也是尽心尽力,毫不藏私。他学问人品俱好,又因家门情况特殊,人人说起,都先夸一番,再叹一番,连嫉恨的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