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顾延章一说起要回延州,诸人吃惊不已,俱是不舍,等得知次日便要走,更是措手不及,连忙凑了分子,要给他当晚办一桌辞别宴,又要次日给他长亭十里相送。
前者是文人间常见的礼仪,顾延章自然不会拒绝,他一口答应下来,又推说次日书院仍要上课,心意已领,叫在座不用再送。
这一厢顾延章已经收拾收尾,便待出发,另一厢那钱孙氏缓了许多日,眼见女儿时时拿眼睛来看自己,虽然嘴上不说,可那意思已是十分清楚。
她虽然仍是一口气堵在胸口下不去,可事情拖来拖去,总要面对,不得不找了时间,特去寻一趟女儿。
钱孙氏把情况简单说了说,劝了钱芷半日,又道:“也不是太要紧,横竖书院里头还有不少文武出色,家世也好的,咱们好生挑一个,未必比那杨义府,顾延章差!”
钱孙氏见女儿一张脸原本还笑着,那笑眼见慢慢褪去,低着头,连话都不说了,更觉得自家胸口又疼又闷,她道:“都是为娘的不好,不曾想……唉,你要怪,就怪我罢!”
钱芷听了这话,抬起头来,问道:“娘,那顾延章定的亲,不知道是哪一家的闺秀,比起我又如何?”
钱孙氏见女儿这样执着,实在是心中又紧又疼,想到丈夫说的那一席话,只得违心劝道:“你管他这样多做甚,总归是已有了亲事,再不要想这个人了!”
钱芷听了,只垂着头,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我晓得了,娘,你叫我一个人静一静。”
钱孙氏能说的话都已经翻来覆去说了许多遍,也知道这种事情,还得女儿自家想开才行,只得交代丫头好生照料,这才挂着心事走了。
亲娘一走,钱芷立刻撵开了丫头去外间,自己伏在内厢房的桌案上哭了一场。她心中又气又恨,怄得狠了,只得躺到床上,又捂着脸哭了一回。
她一面哭,一面想着之前那些个将来生活的构想,以后生几个孩子,买怎样的院子,同顾延章如何生活,房舍怎的布置,俸禄怎生分配,此时都落了空,倒显得自己又蠢又傻。
她心中难过,翻身起来,去箱柜里翻出一个小匣子,用贴身的钥匙打开,把其中顾延章的文章取出来,凑到桌边的蜡烛上,对着火苗燃了,丢到一旁的面盆里,只看着那纸页烧成灰烬,这才靠在床头上,又呜呜地哭起来。
她越哭越是不服气,抽抽噎噎地爬将起来,去到妆台上,对那一面铜镜,把自己一张脸看了又看。
钱芷长相肖母,又多了几分柔美,在蓟县当中算得上是顶尖的,此刻哭了几场,更显得眼波如水,面似桃花,自己看一回,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可怜。
她站起身来,走到床边上,那里立着一面大铜镜,足有一人高,是钱孙氏才给她从湖州特求买回来的,说是要给幺女特带出去做嫁妆。
这一面镜子又光又亮,比起那些被磨得半花的要好上不晓得多少倍,此刻立在镜子面前,里头立时显出一个身姿曼妙,花容月貌的少女来。
钱芷虚岁早满了十七,这一府门第在蓟县本就是首屈一指的大族,她又是幺儿,从小娇生惯养的,无论吃的用的在当地都是顶尖,她如今对着镜子一照,十多年的精心护养成果便体现出来,玉面纤腰的,果然除了少女的青涩,还有些许女子的瑰姿,十分好看。
她站了片刻,又想一回,这蓟县又有几个出挑的学子文才武才都及得上那顾延章,心中实是不甘。她躺回床榻,闭上眼睛想了许久,一晚上也不晓得是睡了还是没睡,清晨醒来,已是拿定主意。
钱芷年龄不大,也未经过什么事情,只以为天底下没有事情是会不顺自己意的,头一回遇上这样不遂心的,也是头一回连亲生母亲都帮不上忙了,只浑身升起一股子不服。
她把事情想了又想,冲动之心怎样都压不下来,等到下午,自去寻了才下学的钱四郎。
钱四郎还不晓得自家妹妹的亲事生出了这样多的波折,他听得对方提的要求,惊道:“你要去见一见顾延章?”
他着实是吓了一跳,声音不免有些大,钱芷急得用力踩了他一脚,又扯着他的袖子道:“四哥,你可小声点罢,想叫天底下都听见呢!”
钱四郎连忙噤了声,问道:“你去见他做甚?真要选中了,叫爹娘同他说便好。”
钱芷并不打算把实情告知对方,相反,她更希望自家四哥一直这样误会下去。
如果只是想要相看一回可能的婚姻对象,这并不算是多出格的事情,可若是对方已经有了亲事,自己这个举动,着实是十分说不过去,无论两人感情再好,四哥也是不会答应的。
钱芷压着心跳,道:“我想自家看一眼,也不要爹娘他们安排相看,这样毫无准备的,应当更容易见到他的性情。”
钱四郎虽不太乐意,可钱芷主意已定,求了许久,眼泪都要落了下来。他与这幺妹感情甚笃,着实见不得她这样,只得勉强应了,又道:“我先去找人去探一探他这几日安排,到时把你带在身边,看能不能路上偶然遇上一回,真见了面,你只在后面躲着,不许多话!”
钱芷破涕为笑,急忙点头应了。
第79章 办法(一更)
钱四郎毕竟在清鸣入学,同良山之间虽然相隔较远,到底两边常有往来,他叫人去打听,倒是极凑了巧,将将在顾延章辞别同窗那一日得了消息,说是这一位就要请退回往延州,书院里头学子们正凑份子给他办辞别宴。
这一个消息传回来,钱四郎当晚回家,立时去找了妹妹,他情知不对,把事情转述了,又问道:“既是要两家说亲,他怎的又跑回延州去了?”
钱芷只晓得顾延章在延州有一个未婚妻,却未曾想到对方会这样快回去,此时听了,几乎要再坐不住,她勉强道:“我又怎知道,只晓得上一回娘还在问我,也没多久……他这是长久回去,还是只回去处置一下产业,便复又回来?”
钱四郎顾头不顾尾,只听人探得了那一事,立刻就跑了回来,哪里会想得到那样多,此时听了妹妹在问,答也答不上来,只得匆匆再着人去打听了。
他不敢去问父母,这究竟不是他分内该管的事情,若是叫钱迈晓得了自己一面读书,一面还为这事跑来跑去,少则一通批评,重则一通斥责,还是不要去摸这老虎屁|股的为妙。
钱四郎这边忙着去帮妹妹打听心上人的情况,却不晓得钱芷得了信,不用他帮忙,自己就已经有了办法。
她自知道那顾延章明日便要出行,一晚上都在盘来算去,等到次日寅时不到便爬了起来,对着铜镜自梳自扮,还命几个丫头把几个新衣箱子都翻了出来,挑选半日,择定了一身装扮,用上十二分的心思打扮了,又吩咐丫头叫马房安排马车,说是自己要去寻柳沐禾,赏看其家中一架子才开的白蔷薇花。
她有这样靠谱的理由,虽然出门甚早,钱孙氏也不过念叨两句,因想着这一个女儿近日为着亲事心中不畅快,去寻闺中玩伴散散心也是好事,索性身边有丫头并一个稳妥的嬷嬷跟着,便不多话,还叫她好生散散心,只要早些回来云云。
却不想钱芷心中早有成算。
顾延章今日要回延州,必要去辞别柳伯山。
她昨夜已经翻了历书,今天的吉时是辰时三刻与未时正,赶路要早行,他要辞行,必会在辰时左右上门,这才能赶在辰时三刻正出发。
柳伯山并不在书院中安住,这样早,定然还在家中,只要自己算准吉时,在半路候着,决计没有遇不上的道理!
钱芷坐着马车出了门,等到了柳伯山家附近的大街上,看一回时辰,只觉甚早,便借口胸闷,叫那车夫行一行,停一停的。
她揭开帘子一角,探出头去,面上是在透气,实则往后眺望,一面看,一面心中惴惴不安。
今日的举动,全是凭满腔不服与一时之愤,当真出了门,此时走到一半,却又开始忐忑起来。
等见了顾延章,跟他搭上了话,自己又该说什么?
两人只见过一面,自己仰慕他人品文章,才有了这一回的冲动之举,其实说起来当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做法,真个相逢了,除了敷衍闲聊几句,自家总不能把心中所想诉说出来罢?
那当真是什么体面都没了。
可是难道自己费尽心力,来此当真只见一面,叫对方认住自己,便罢休了吗?
然而不这样,又能怎样?
哪怕钱芷胆子再肥,性子再骄,也依旧是个大家出身的闺秀,偷偷来此见一回顾延章,搭上两句话,已经是她能做到最离经叛道的事情,再进一步的,当真是想也不敢想出来了。
她只心中偷偷做一回梦,觉得待见了面,多说几句,他见自己这样的相貌人品,也许就会心生好感。到时回了延州,认了那定了亲的女子,两两相较,他说不定就会想起自己,觉得还是自己比较好。
定然是会的罢。
只盼那一桩亲事,能出些什么变故才好……
钱芷一颗心儿扑通扑通的,鼻尖上渗出了汗,忙又用绢丝帕子轻轻压干了,生怕早间对着铜镜花了半日功夫才扮好的妆面,就此晕开,再无法给那人瞧见。
柳府偏安一隅,并不建在闹市,行人甚少,这辆马车停在路边拐角处歇着,很容易便能将周遭情形尽收眼底。
钱芷有心探看,果然只等了不久,远处有马蹄、马车的声音传来,极目远眺,那马车倒是普通,只当前一人,马壮人高,虽隔得远,看不真切,可形容依稀,当是她等的那一位无疑了!
钱芷估着时间,把车帘放下,车内除了她的两个贴身丫头,还有一名中年妇人,她做一副胸闷的模样,对那妇人道:“许嬷嬷,我胸口闷得很,你代我去前面那一处买些清凉饮子来罢。”
这会接近辰时,沿途也有不少饮食铺子早取下门闩,开了铺子做些营生,不远处便有一家卖各色饮子的,里头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人。
许嬷嬷听了此话,并不疑有他,应了声是,从车上取了铜钱,径直听命买清凉饮子去了。
嬷嬷一走,钱芷复又撩起一角车帘。
耽搁这片刻,那一行人已行得近了,果然当头一人身着深灰色骑装,脚踏马靴,因骑在马上高马之上,更显得肩张背挺,英武异常,既有文人的气度,又有武人的力度。
——正是那顾延章。
距离上一回两人在钱府见面,其实已经有一阵子了,究竟只见过那一回,哪怕钱芷常常拿当日的场景出来品味,顾延章的形象也已经略有些模糊,可这一时乍然相见,却又把她看得心跳漏了一拍。
这人的相貌气质这样好……
比她记忆当中的,还要好!
她只觉得自己手心一阵发粘,汗渍渍的,心跳更是越来越快。
趁着那人越行越近,与自家马车就要相擦而过,钱芷连忙把自己特意戴在右手腕处的一只实心银镯子褪下,冲着那顾延章的背部砸去。
一面砸,她还一面发出一声惊呼,细声喊道:“我的镯子!”
第80章 镯子(二更)
且说顾延章前一夜与同窗依依相辞,众人吃了一回席,晚间回家打点一通各色事务,早上天色才亮,便带着季清菱一同去找柳府一门辞别。
他骑马先行开路,待走到街边拐角处,见一旁停着一辆马车,挡住了一小片路道,便勒了下缰绳,放慢了速度,缀在季清菱坐的马车后头,打算护着车子过去之后,再打马向前。
刚与那马车相交而过,顾延章正要放开缰绳,谁知听得后头一阵风声,似是什么东西朝着自己破空飞来。
他十多年武艺岂是白练的,因怕是什么暗器,并不敢伸手去捉,只将顺手将马鞭往后一挥,堪堪卷住来物。
待扭过头,这才听到有女子惊呼道:“我的镯子!”
顾延章定睛一看,果然那鞭尾处卷着一个厚大银镯,因吊了这物,手中凭白怕重了有一斤,也不晓得是哪一家姑娘,竟把这样的东西戴在手上,也不嫌重。
等抬起头,却见那辆马车帘子掀起,一个十多岁的女子正往自己这一处望来。
顾延章还未来得及说话,对方已经又道:“这是顾家哥哥罢?”
他扫一眼那马臀上烙的一个小小的“钱”字,心中若有所悟。
上回还在他家见过一回家眷,钱家这样年龄的,好似是厚斋先生的小女。
他在马背上躬了躬身,礼貌地打了个招呼,道:“钱姑娘一向安好。”
一面说着,一面手腕使力,将那鞭子甩出。
重重的银镯子顺着他的力道被抛掷到了马车门前一处踩脚木上,只微微晃动了一下,便安安稳稳地躺好了。
顾延章这一手鞭子耍得极是漂亮,更兼动作潇洒,把钱芷看得呆了。
他头都不抬,也不再有任何言语,只在马背上躬身行了个礼,立刻就转过身,脚跟轻碰马腹,径直走了。
这边钱芷好容易反应过来,方才精心准备的话早忘光了,等复又记起来,嘴巴刚刚张开,就吃了这一马屁股的灰尘,待要开口,那边一人一马已是跑开了。
她回忆起刚刚顾延章同她说的话,虽然只有短短一句,用词也十分平淡,可声音如同玉石相击,实在是好听,又兼行动间有礼有节,那送还镯子的举动,更是瞧得人心潮澎湃。
钱芷的一颗心跳得飞快,看着顾延章骑在马上一路往前走,连背影都是好看的,心中既遗憾又带着一丝的期盼,本还在回味着,忽见前方马车的车帘撩起,一个小姑娘探头出来,因日头才自东方而出,恰恰在其人头顶,逆着那光,竟叫她看不清对方相貌。
两辆马车隔得并不太远,对面说话,这边也能依稀听得清楚,钱芷才猜到那应当是顾延章的妹妹,还没来得及多想,已经听那小姑娘道:“怎的了?”
那一个方才面对自己礼貌得近乎严苛的顾延章,轻轻驾马走近了那一辆马车,与那一个小姑娘挨得甚近,柔声道:“一点小事,已经好了,你且把头躲进去,外头都是尘土,小心呛着了。”
那一个小姑娘不晓得低声说了什么,惹得顾延章低低笑了两声,伸出手去,把车帘帮着轻轻放了下来,一面又打马走向前去,带着这马车并几个后头跟着的仆役走了。
明明只有短短一瞬,可顾延章无论是动作,还是声音,都简直是百般温柔,千般体贴。
钱芷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呆了一呆。
车里两个小丫头经了刚刚一事,吓了一跳,其中一个忙把那银镯子从车门处拾起来,只来得及擦了两下,许嬷嬷已经捧着几个装了各色饮子的竹筒回来,见那小丫头手中拿着一个银镯,诧异地问钱芷道:“姑娘,这不是上回你出痘子的时候用来压邪的供奉镯子吗?这东西足有十多两,怎的带出来了,手竟不嫌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