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车厢门才慢慢打开,一个老头子爬了出来,后头坐上还坐着两个一动不动的女子,想是吓得呆了。
那老头才爬将出来,还没说话,后头几个壮汉并男女众人都围了上来,问长问短的,还有人把车子赶了过来,要将他扶过旁边的马车上。
此时情势缓了下来,顾延章看一眼那几辆马车,才发现虽然各个形制不一,却俱在车门处挂了一个小小的“孙”字,而围上来的男女众人穿着衣料俱是一种,对那老头的态度恭敬殷勤异常,想来是一家出身,八成还是对方的家丁。
老头恢复得倒是挺快,他才下了马车,没走几步便站稳了,甩开扶着他的人的手,对着顾延章、张定崖等人郑重行了一礼,又道:“老夫孙宁,多谢几位壮士救命之恩。”说完,复又转向季清菱,“多谢姑娘仗义相救!”
他一面说着,一面对旁边的下人低声交代了几句,这才回过头来,深深躬身再行了一礼,道:“老朽险入虎口,一条性命,全靠诸位出手相助。救命之恩,必要报答,且先受老夫一礼。”
这叫做孙宁的老头年事已高,顾延章不敢受他全礼,但这一回并非只谢他一人,是以不能越俎代庖做甚回复,只好带着季清菱偏到一旁。
孙宁行过礼,又一一问过诸人姓名,顾延章并不通名,只通了姓。
不多时,一个下人捧了一盘东西过来,孙宁将上头绸子揭开,双手捧过托盘,对众人道:“老朽方才已诺救人献银五十两,绢二十匹,此时身边并无绢,全折做银,又添了些头,总计纹银近百两,请诸位笑纳。”
他虽然年迈,但说话行事之间与乡间的大户不同,倒是颇有章法的模样,顾延章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富商,此时见他随身能拿出百两现银,应答又颇有文墨,倒是一下不好琢磨了。
只是不晓得他带着许多银两出门,为何却没有几个得力的护卫。
顾延章一面想着,因不打算过多同这一门打交道,便扶着季清菱站在一旁,不再答话。
且说孙宁捧了银子出来,见几位镖师俱看向顾延章,他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把那一盘子银子亲自捧到顾延章面前,道:“请英雄自行取配。”
近百两纹银,足有五六斤重,白花花的,哪怕此时天气甚阴,一样映得人眼花。
顾延章并不推辞,道了一声谢,将季清菱往怀里挪了挪,双手接过那盘子,随手又放到了一旁的马车上,对着张定崖道:“老丈有心报恩,若是坚辞不受,倒是累得他心中不安,不若按人头平分了,也省得多事,不知张兄意下如何?”
张定崖点了点头,道:“全听你的。”语毕,装作毫不在意模样站到一边,却是拿眼睛瞥着季清菱。
顾延章本就对张定崖抱有成见,有心留意之下,怎么可能看不到他那意图,此时只恨不得把这一盘子银子砸到其人脸上。
他按捺住恼火,将银子平分为七份,把张定崖那一份拿了出来,又把剩下的六份当中,取了四份合作两份,对其中两名镖师道:“此为诸位应得之财,因我之故,累得大家辛苦一场,且自取用。”
第86章 冲动(评论加更)
顾延章说着把装了纹银的托盘递了过去。
两名镖师犹豫片刻,还是伸手俱拿了。
顾延章又对另两人道:“两位伤得不轻,除却赏银,剩余各一份为药资。”
另两名镖师伤势虽不轻,却也不算很重,此时听他这样说,待要推辞,顾延章又道:“且莫要推脱了,诸位受了伤,却是不能再护我一行去延州,少不得半路歇下回蓟县,权且当做路费罢。”一时分派完毕,张定崖得了一份,两名镖师各得一份,另两名伤势较重的镖师各得两份,顾延章与季清菱分文未取。
他分完纹银,对着孙宁行了一礼,又道:“老先生早些启程罢,免得后头又有什么波折。”
语毕,半搀半扶着季清菱回了自家马车,待万事皆备,自己翻身上马,对着孙宁与张定崖拱一拱手,这般便走了。
那老儿孙宁见顾延章如此分派,又是如此做派,眼中更是多了几分敬重,他上前两步,跟在后头唤道:“恩公且先慢行,不知姓甚名谁?!老朽仍有重酬!”
顾延章回头拱一拱手,并不多言,转头已是去得远了。
张定崖正要跟上,早被孙宁老头拉住,死活不放,一口咬定要重酬,又问了半日身家行状,再问顾延章姓名。
那张定崖有心要去追人,口中胡乱应付了,他自有分寸,见顾延章不肯通名,便也不透露,因在四处行走甚久,说起话来十分聪明,嘴里一同胡言乱语,只把那孙宁听得晕头转向,等好容易回过神来,他已经一跃上了马。
张定崖的马匹跟了他一二年,早通人性,他才坐稳,都不需要怎生示意,那马儿便撒腿就跑,他的马十分神骏,速度极快,转眼之间只留下一个尊臀对准孙宁,没等孙宁来得及叫唤,那马臀越来越小,早不知所踪了。
他行了好一阵,等见了面前的岔路,才拉了拉的缰绳,放缓了速度,心中思索片刻,自言自语道:“顾兄带着妹妹,必然不能彻夜赶路,定是得找地方投宿。”
他盘算一回,朝着近处的城郭去了,脑中还想一回今日那场景,只觉甚是开怀。
张定崖孤身行走四方,许多时候只与马儿为伴,早把它当做自己的朋友,此时坐在马背上,不由对着马儿道:“今日那小姑娘你瞧见了吗?又漂亮又机灵,再讨人喜欢不过了,那样凶的大虫,她竟也不怕,应对这样聪明,简直长到我的心坎里。”
张定崖从来自由自在,行事洒脱,喜欢便是喜欢,高兴便是高兴,难得遇上一回得意的人,也不像寻常人那样扭扭捏捏,口是心非,只要有了好感,便一心想要跟上前去。他虽然自身条件算不上出色,却从来并不觉得低人一等,只想等再碰了面,另谋他算。
他同马儿说完话,忍不住笑了几声,幸而没多久就见了人烟,也自知笑得甚傻,这才收敛表情,四处打听顾延章下落去了。
再说顾延章带着季清菱快马行了路,他见天色已晚,紧赶慢赶,差点没错过宿头,总算挑了一间过得去的客栈,诸人各自歇下,简单吃了些饭食。
因今日发生的事情太过惊险,众人都无甚胃口,季清菱也只是草草用了些饭菜。
她初时一心办事,并未觉得有甚可怕,此时越是回想,越觉得自己当时简直是热血充了脑,再来一回,必是再不敢上前了。等用过饭,在房中坐着,想到白日那大虫血盆大口,吓得也不敢再独自坐着。
屋里只几个小丫头,没一个看起来给人觉得可靠的,她心中害怕,不由自主便去敲了顾延章的房门,等听得对方回应,这才在门口叫道:“是我。”
过了片刻,顾延章才来应门。
房中只有他一个,也没有伺候的下人,季清菱探头看了,里面俱是客栈自带的物什,只一方桌台上摆着一个小小的匣子,上头带着锁。
她皱着眉道:“怎的不叫他们收拾,不把铺盖换了,晚上如何睡得好。”
一面说着,一面走了进屋。
秋月跟在后头,本来也要进屋,不想被顾延章拦下,他对其摇了摇头,把人关在了外头。
季清菱在屋里走了一圈,转头要叫秋月收拾被褥,不想左右一看,人竟不见了,不由得一愣,问道:“顾五哥,秋月方才还跟着我,如今人呢?”
顾延章面沉如水,道:“我叫她回去了,我今日有话要同你说。”
他难得这样一副面孔,看得季清菱甚为不解,不禁问道:“怎的了?可是今日累了?”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清菱,你瞧今日那张定崖如何?”
季清菱道:“看起来颇有侠气,虽然接触不多,应当是个不错的人罢?”
听她这样说,顾延章的脸更黑了,他捏着拳头,复又问道:“同我相比,又当如何?”
这话没头没脑的,季清菱只觉得甚是奇怪,不过遇上这样的问题,她脑子都不用过,直接便答道:“他怎么能同你比!”口气之中的维护与坚信溢于言表。
顾延章仿若身上压了千钧之重,此时皆被搬开,终于舒展了眉头,问道:“我再问一回,将来遇上旁人比我好,你是觉得我好,还是他好?”
季清菱脸上一红,嗔道:“哪有人这样问话的!”
顾延章见了她的表情,心中渐渐生出一股冲动,他捏着拳头来回走了几遍,再忍不住,把桌上那一个匣子拿了过来,放在季清菱座旁的茶桌上,自己也挨着坐了,问道:“清菱,待回了延州,你还要不要同我住?”
季清菱点头,道:“不住一处,难不成要分开?”
顾延章展颜一笑,道:“我有一桩心事,放在心底多日,实不知要如何同你说,如今再过不久就要到延州,也不能再拖下去。”
他低头看着季清菱的眼睛,道:“清菱,回了延州,我自取两家婚书上衙门登记,我与旁人道,你是我妻,可好?”
季清菱呆了半晌,只当自己听错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既开了口,顾延章越说越顺,道:“当日你娘在蓟县与我两做主成了亲,婚书写毕,堂也拜了,你早是我妻子,碍于六礼未过,我们才不得不兄妹相称……这样的话只要往外说了,我再找师娘补上六礼,不会有人再去细究,最多说两句小孩子不懂事。”
他见季清菱半日不回话,心中甚是紧张,犹犹豫豫地拉过季清菱的手,柔声问道:“你是不喜欢我么?”
第87章 难过
“你是不喜欢我么?”
听得这话,季清菱如同不小心触到了火,惊得立刻将被顾延章捉住的那一只手抽了回来。
顾延章跟着她的动作呆了一下。
他慢慢将手收了回来,面上原是紧张,突然就如同绢纸上被滴了一大滴最黑稠不过的墨汁般,从紧紧抿住的嘴角,到眉头,到眼神,渐渐晕染扩散开来一个极为难过的表情。
他屏住了呼吸,只拿一双眼睛望着季清菱,眼中除了难过,还蕴含着另一样。
——浓得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意。
哪怕季清菱经历太少,仍不甚知情事,此时依旧读懂了他的要表达的心思。
她久久没有说话。
顾延章的面色慢慢地变得煞白,似乎从里到外,散发出心灰意冷的气息。
季清菱从未见过顾延章这样的形容,更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眼神。
多年在一处,他是温柔的,体贴的,坚毅的,忍耐的,神采飞扬的,哪怕是生气,面上也全是透着关切与心疼,无论自己对将来提出什么,他永远都只会点头支持。
季清菱一直很清楚,虽然两人之间,看似是自己一直在做那个“引路人”,自己决定不去京城,自己决定留在蓟县,自己帮顾延章谋划出路,自己为两人的生存谋求钱物,然而他们中真正使力最多的,从来都是顾延章。
自己说要他考清鸣良山,明明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常人听了,恐怕都是翻个白眼,嗤笑一通,他却只会说好。
哪怕每日丑时正睡下,寅时二刻就爬起来,咬着牙习武、念书,除了吃饭、睡觉,无一时是松懈的,无论自己整理出的经注有多厚,提出的要求有多苛刻,他都从无抱怨与推脱。
同一个策问题目,只要自己说一句要求,他便能依言换着不同的观点、手法写上十几稿。自家从别处找来的经注题,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性书院院考会有涉及,即使那内容佶屈聱牙到了极致,他也只是笑一笑,把书卷拿到面前,背了又背。
这种行事风格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良山书院的课业何其重,多少学子休沐之时,回到家中,连动弹都不愿意。世上天分高的人不止他顾延章一人,蓟县中一直都有一种说法,进了良山、清鸣两院,几乎就是一脚踏进了文渊殿,半个身子穿上了进士袍。
能在这样的书院之中,一直维持旬考首位,他究竟付出过多少精力,多少时间,哪怕后来没有日日得见,她也一样能够猜测。
然而就是在这样辛苦的日子里,他依旧日日记挂着自己,几年之中,松香虽然面上说是跟着他,实际上每天都有大半的功夫在两边跑,代替他问自己的饮食起居,问自己的衣食住行,给自己带他想要送回来的吃食,给自己送他不知听了哪个同窗无意中说起的小玩意。自己生病了,哪怕过不了几日就是旬考,他也什么也不顾,一心只要回来照顾。
他是桩桩件件都拿得出手的顾延章,哪怕照顾起人来,竟也要比普通的小丫头来得细致。
季清菱本以为这是性格,也是多年相处的兄妹情分,现在想来,恐怕……在他心中,当时已经不止是兄妹了。
他担心自己,在他心中,自己生病了,他比谁都要着急难过。他说过“恨不得以身代你”,原本只当做一句心疼的话,现在想来,应当真是出自本心。
他打心底里疼自己,所以才能比其他人都要照顾得周到细致。自己皱一下眉,他就晓得拧帕子,抿一抿嘴,他就会去端茶水。
莫名其妙的,季清菱从心底里泛出了一股惊慌,这心慌比方才听到顾延章一番告白更为令她害怕。
没有了季清菱,顾五哥也许依旧还是那一个顾延章。
他那样好,无论处在再恶劣的境地,都能逐渐将局势扭转,活出属于他的天地。
可是没有了顾五哥,季清菱,永远再无法去天底下寻这样一个人。
想到这里,季清菱只觉得自家似乎变成了一只被人割掉鳃的鱼,连呼吸都困难了。她的手心渗出了冷汗,脚底一阵发冷,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被顾延章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忍不住心中生出一样的难过,还生出一种莫名的惶恐。她不晓得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好撇开头,不敢再与之对视。
顾延章见了她这样的反应,只觉得全身都凉了。他从前听人说过一句话,叫做“被人在心里挖了一个大洞”,当时只觉得好笑,天底下居然有这样荒谬的形容之法。
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一句话来。
是的,他就像被人在心里头挖了一个大洞,从那洞里头一直往外淌血,把他浑身的力气都淌没了。
回想起从前的那些个甜蜜自揣,只觉得俱是一个笑话。
纵然费尽心力,把一颗心捧出来,若是她不要,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