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见了岳丈,杨义府恭恭敬敬地上前相迎,行了一礼,复才唤道:“大人。”
  他礼数周全,举止得宜,又有一副好相貌搭着,实在是从头到脚,一处毛病都挑不出来。
  然则见得这样一张脸,再想到其人人品才干,范尧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女婿,顾着女儿同孙女,范尧臣只好“嗯”了一声,道:“秀府来了。”
  杨义府笑道:“昨日过来,岳母说惦记着家中那个小的,小婿便叫真娘今日抱了过来,此时是来接她们。”
  来都来了,总不能让人饿着肚子走罢?
  也无旁人在,范家便不讲究什么,一家人一起坐着吃了一顿饭。
  范真娘原本就身体不好,自生了女儿之后,面色更虚了。
  杨义府在饭桌上便时时照看着她,一时给她倒茶,一时给她添菜,又叫她多吃这个,多吃那个,见得她吃不动了,还要亲自去问厨房有没有开胃的小菜。
  范姜氏看得暗暗点头,便是范尧臣见了,也只能心中暗叹,不好再说什么。
  一时饭毕,乳娘抱了那小儿上来,果然早已经长开,虽是年纪小小,却也看得出相貌捡了杨义府、范真娘二人的长处长,十分好看,众人少不得围着一阵逗弄。
  见了外孙女,范尧臣的脸色也好看了些,看着女婿,就少了些嫌弃。
  杨义府何等厉害的眼睛,正是靠这个吃饭,如何会看不出来,见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小心问道:“不知大人此时有无一二空闲?”
  范姜氏听得这话,登时转头看了丈夫一眼。
  范尧臣便带着杨义府去了书房。
  翁婿两个坐得下来,等到小厮上了茶水,复又退了下去,杨义府才道:“前几日小婿同张翰林将韵书重审了一回,不知怎的,他却是忽然提起一事,说是太后欲请大人主持黄河、汴渠清淤,问我知也不知……”他顿了一顿,才把后半句说了出来,道:“小婿实在未曾听说,便如实答了,回家一想,却是觉得有些奇怪——不知外头为何会传出来这样的消息?”
  迟迟早早的事情,并没有没什么好隐瞒的,范尧臣点头道:“确有此事、。”
  杨义府“啊”了一声,却是先不说话,而是半低下了头,用手中杯盏盖子一下一下拨弄着茶水浮沫,一副略有心思,却不好说的样子。
  他过了几息,复才喃喃低语道:“竟是真的……原来如此……”
  范尧臣看不得他这个样子,便道:“何事这般扭捏,直说便是。”
  杨义府笑了笑,道:“也无旁的事情,只是提起那清淤通渠之事,张翰林劝了小婿许久,说清淤通渠乃是大事,少不得要许多人才,都说举贤不避亲,既是有此番际遇,为何不在大人手下一同学一学,去做那利国利民之事,好过日日埋在书里头核韵——年纪轻轻的,实在蹉跎!”
  又道:“小婿先前只是听着,回到家中,偶然忆起,倒是觉得未尝没有道理……而今大人既是主持清淤修渠,总有要用人的时候,旁人虽说也要用,可若是能有自己人在一旁守着,少不得事半功倍几分。”
  他也不喝茶了,只把手中茶盏放回了桌上,空出的一双手放在膝盖上交握着,看着倒有几分诚恳与紧张,道:“小婿从前历事不多,又兼年轻,有时免不得便会做出些错事来……当时却是不知,此刻回想,十分后悔。”
  “只到底其时无人带着,虽有幕僚,却不能言传身教,小婿便同真娘说起此事,不想被她笑话了半晌,说我‘有眼不识泰山’,空有宝山却不自知,有大人就在面前,却不晓得好生跟学。”
  “小婿便想着,既是如此,倒不如趁着岳父而今主持清淤通渠一事,便跟在一旁认真向学,等到此事办妥了,虽即便只能得知一二,却也不枉费这一番劳苦,为国为民,当是正举!”
  这般长长的数段话,杨义府说得诚挚无比。旁人看了,都免不得赞他一句有志向。
  然而范尧臣却不是旁人。
  若说刚开始时是为表象所迷,而今数年过去,他如何会还看不出自己这个女婿是个什么德行。
  今日让杨义府进了书房的门,范尧臣心中其实已经做了让步。
  女儿毕竟是亲生的,外孙女也招人喜欢,女婿这个添头,虽是添得多余也讨嫌,可看在母女两的份上,也不能总晾着,否则放任其按着而今的路走,迟早要行岔了。
  他暗暗把手中能安排的好缺数了一遍,选了半日,才挑出了两个相对妥帖的。
  一个是协理管勾京畿漕运的差遣,另一个则是监太医局熟药所。
  前者自不必说,大工大程,虽然辛苦,熬上三五年,只要踏踏实实的,总能露出头来,而后者听着冷僻,却是走的曲线之径。
  太医局熟药所,顾名思义,乃是监管太医局中熟药分拨。
  太医局所管甚广,不单要管天下间的惠民局、施药局、和剂局、安济坊、安乐庐等等,还要协助救济疫情、大灾,如何才能将有限的熟药,按需分下去,使得各有所得,各满所需,不浪费,却也不紧张,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
  只要能在这个位子上做得干净清爽,过完这一任,范尧臣便有把握以此为凭,将杨义府转去协管盐铁。
 
 
第832章 统筹
  然则他想得这样周全,却是全然预计不到自己这一位好女婿,其实另有所图,并且图得还如此目光短浅。
  范尧臣抬头问道:“若我当真调你去协理清淤通渠之事,以你之能,当是管勾哪一块来得合适?”
  他脸上还带着笑,看着十分和气,十足就是长辈照拂晚辈的模样。
  虽是如此,杨义府也没有放松。
  他来时早把可能被问到的问题都想了一遍,此时听得范尧臣果然在袋子里抓果子,忙把自己准备好的递了上去。
  “只要能做得实事,多多得了机会好生向学,自是管勾什么都不要紧。”他一副脚踏实地的样子,却是小心地又打了个补丁,“只若是论起擅长之处……小婿从前在襄州做官数载,虽未能出挑,一般也有抚济流民,旁的不敢自夸,那等统率民伕、统筹工时之事,却是小有几分心得……”
  说到这里,他复又有些试探性地道:“当然,此事还要看大人分派,小婿并无半点挑剔。”
  范尧臣听得几乎要冷笑出声来。
  统率民伕、统筹工时,乃是通渠清淤这般大事之中,最易出彩的环节之一,却也是最容易出错的。
  比起数年前,自家这个女婿倒是长了几分见识。从前遇得难事,他是躲之不及,而今居然知难而上!
  可这眼光,着实也太差了!
  该上的时候不知道上就算了,该躲的时候,竟是也不晓得躲!
  怎的长了这样一个脑子!自己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
  他失望极了,只是想到女儿同外孙女,勉强压下烦躁,提点道:“前一阵子金明池外之事,你可曾有听说?”
  虽不知岳丈此问为何,杨义府还是点头道:“已是听人说过,乃是役夫运送不当,致使巨石滑落,闹出人命来。”
  “役夫运送不当?”范尧臣重复了一回他的话,继而道,“你也是这般作想的?”
  杨义府敏锐地察觉出了老丈人的不满。
  只是他脑子里头将事情复又过了一遍,却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只好道:“役夫运送不当,行人行路不觉,另有京都府衙也脱不开关系。”
  范尧臣皱着眉头问道:“京都府衙有何不妥?”
  杨义府道:“明知正值清明之时,金明池外人群众多,新郑门也是人烟繁盛之处,必是比肩继踵,京都府衙却不先行安排巡铺戍卫,实为不当。事发之后,巡铺们许久才到得地方,正也说明左右军巡玩忽职守。”
  听得杨义府这一通胡扯,范尧臣好险才把“放屁”两个字咽回了喉咙里。
  他面上已经有几分冷凝,问道:“此事与那都水监,便无半点关系?”
  杨义府却是没有想到会被如此一问。
  他犹豫了一下,道:“都水监自然也有监管不力之责……”
  范尧臣不置可否,只道:“那巨石为何会滑落?”
  杨义府道:“听闻乃是绳索半路断脱。”
  范尧臣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问道:“绳索为何会断脱?”
  杨义府一怔,道:“这……小婿却是实在不知……”
  此时不耐的不仅范尧臣,杨义府也是一般。
  他嘴上依旧恭恭敬敬,心中却早骂出声来——我又不是那拉石头的驴,怎的会晓得绳索为何会断脱?
  范尧臣又问道:“都水监运送巨石何为?”
  杨义府道:“听闻乃是得了一项‘铁龙爪扬泥车法’通浚河渠,运送大石,便是为得此事。”
  他话一说完,隐隐约约便琢磨出几分不对来。
  范尧臣因不信这“铁龙爪扬泥车法”,不肯主持通浚河渠之事,早已四处传开,杨义府时常进出范府,自然也早有耳闻。
  他当机立断,复又补道:“都水监也难逃其责,主事人行如此乱法,致使民伕出事,当负首责!”
  范尧臣听得心里微寒。
  如同一棵树上长满了果子,他已是把最大最好的那一个用杆子曳了下来,直捅到这个女婿鼻子尖上,他竟是还要往后一仰,躲了自己送过去了,复还跳起来去摘树上那些个长满了虫的。
  在范尧臣看来,金明池一事,不怪京都府衙,也不怪民伕,更怪不得行人不觉,全是主理此事之人胡乱而为导致的。
  张瑚未得中书批复,仓促行事,致使物料不全,民伕不足,明明当要用粗绳环绑,数十人清道,再有人在路旁示警,可他全然未曾预防,只由下头人瞎搞。
  民伕何辜?
  过路的百姓何辜?!
  通渠清淤这样的水利之事,少说要动用十数万工,便是要用数十万工,也是情理之中的。
  如此浩大工程,势必会死人,只是人是为何而死,又是因何而死,却是十分重要。
  思及此处,范尧臣不由得又想起了今日自己在殿上提到的季氏。
  都说妇贤夫能,果然如此。
  当初那顾延章在赣州修福寿渠,又抚济流民,数十万工,只死了很少的一点人,便把渠给修了起来。后来张待去了,短短十余天功夫,天使还未来得及走,逃逸、受伤、病死的流民,已是比先前数个月加起来还多,便是进度也慢了接近一半。
  什么叫做统筹工时?
  这便叫做统筹工时!
  范尧臣嫌弃地看了一眼面前的杨义府。
  若是自己的女婿是那顾延章,又怎的会受这般闲气!
  不用他提,自己也会想方设法,把人弄进通渠之事当中来领个差遣,毕竟“举贤不避亲”嘛!本就是自己人,又事半功倍,能用的谁不想使劲用?自家又不是傻的!
  可换了这个杨义府……
  他想倒是想得顶顶美,欲要来“贤”一把,然则自己这个老腰,如何举他得动?
  若是再遇得一回襄州之事,此时早不同从前,又是在天子足下,张太后正等着寻了机会来挑自己的麻烦,如此要紧的差事,他如何敢给此人去做?
  到底想到女儿,还是得给他铺条能走的路,范尧臣只当自己方才什么都没听到,道:“浚河通渠之事,我虽是主持,自有张瑚行事,我此处另有两个差遣,你且回去好生挑一挑罢。”
 
 
第833章 欣赏
  杨义府得了岳丈给出来选的两个差遣,同妻子一齐回了府。
  他骑着马,在马车厢后头不远不近地缀着。
  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子,还能听到小孩子正哇哇大哭,并范真娘在里边叫乳娘哄女儿的声音。
  杨义府很是烦躁。
  女儿长得太快,而今月份已经大了,自己便不能再像她刚出生时那般,借着没有经事人照管的名头,把妻、女安住回范府,请岳母帮着打点。
  ——这般行事,活似倒插门的赘婿,是要被人嘲笑的。
  可妻女若是不在岳家,自己便不能像从前一样时时回去。
  而今新皇恰才继位,岳丈比起从前只有更忙的份,便是日日在府上候着,也未必能次次得见,更何况而今只能三不五时去一回?
  杨义府深信,人的感情是要日日处出来的。
  若是长久不说话,不见面,便是再好的交情,迟早也要淡了。
  且不看,岳母便要比岳父对自己喜欢许多?
  纵然范尧臣面上没怎么表现出来,这一二年间,杨义府还是渐渐察觉到对方对自己态度的变化。
  先是自襄州谷城县任官之后,因那一处流民生变,自己手下人一时没能防备住,将事情闹得有些大,想是觉得落了他的脸,回来之后,岳丈便有几分淡淡的。
  后来到了学士院,在里头修韵书的时候,本来上峰对提到自己都是褒扬,可总有那几个穷书生,见不得旁人好,不过是照例拿了些生纸,旁的人谁不是这般做的?偏他们要四处抖落,搞得上上下下面上俱是不太好看。
  怨不得修了几十年书还出不得头,活该一辈子酸在故纸堆里!
  算起来不过就这么两回,除此之外,自己哪一项做得不好?
  谁人见了自己不是夸的?
  任官几年以来,杨义府自觉长进了不少,无论为人、行事,都比从前要更圆滑许多。
  可不知为何,这一位岳父,对自己的亲近居然还不如以前。
  做事哪能不犯错?又有谁人没有犯过错呢?
  怎么能为了那一点两点小小的错处,便这样把人冷落一旁?
  然而同旁人还能说理,同范尧臣这样位高权重,偏又十分执拗的人,又如何说理去?
  明明那通渠清淤,实在是难得的好差!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车厢里头小儿的哭声越来越大。
  杨义府听着,本就烦躁的心情更甚。他勒了勒缰绳,让前头妻女坐的马车多驶出去七八丈,又示意身旁的伴当跟着,自己则是远远落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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