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崖点头道:“若是能读书,我自去考进士了,也不图这一条道,只我从小不爱念书,延州这一边有个机会,能由钤辖推荐去京中三班院参加试射殿试,考绩好了,也能得一个出身。”
顾延章便道:“我们这一队人多脚慢,少不得要拖时间,若我是你,便会快马加鞭,早日到了延州,不说其他,至少得先入营混个脸熟,你再迟个一两月去,人都把名额抢光了,哪里有剩下的捡?”
第95章 安排
顾延章说完这一句,忽然转头对季清菱道:“七娘,你回房歇一歇,补一个觉罢。”又道,“我烧已是退了,人也好多了,此时也无甚大碍,有些事情想同张家兄台说两句。”
其实大晋民风较为开明,并不甚忌讳女子闺名为外人所知,只不知怎的,顾延章十分不想当着张定崖的面叫出那一个名字。
季清菱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同两人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她担心顾延章伤情,把松香叫了出来,交代了许多,这才吊着心回了房。
季清菱一走,顾延章整个人神情都变了,他一再谢过张定崖的伤药,又谢他帮着自己料理伤口,然后恳言道:“张兄不若叫我名字罢,按年岁算,当时我称呼一声兄才对。”
张定崖有些吃惊。
两人之前通过姓名,他是自报了家门,但顾延章说得并不多,因见对方样貌行事,他估算这一位当是弱冠之年了,不成想自己在外头闯荡了这样久,居然还会看走眼。
然则难得对方突然这般好说话,张定崖想都不想,立即道:“既如此,我便叫你延章罢。”
顾延章笑了笑,亲自给张定崖倒了一杯茶水,道:“难得有缘,彼时相遇,此时又相会,我以茶代酒,既做谢意,又做情谊,敬张兄一杯。”
他言行磊落又干脆,待人如同清风拂面,全似与昨日那果决却又少言的少年郎不是同一个人一般。
张定崖性情慷慨,最喜结交朋友,本就对顾延章十分欣赏,此时见了他这另一种言行,更觉投契,拿起茶杯,与顾延章杯杯相碰,凑到唇边一饮而尽,当真是自觉喝出了酒的味道。
顾延章同他聊一回天,大概摸到了此人行事,倒也觉得这是个值得结交之辈,他想一想,复又提起方才那个话,只是这一回却是更认真了几分,道:“张兄既是想要去延州得个出身,便不妨早些过去,此时招贤令已发了有一阵,去的人却应当并不甚多,正当是千金市骨的时节,我观杨平章从前事迹,是个建功立业的人,眼下一路都有厢军往延州走,可见战事在即。”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张兄早日去了,也能好好准备一番,你既有心投军,又武艺高强,得个前阵的位置并不难。如果这一二月间能有几件拿得出手的功劳,阵上得上五六个首级,又好生打点了,上官自然会帮你吹嘘,不愁没有功劳,比起往日,更容易出头。”
言毕,又替他分析了一回此刻延州城内形势。
顾延章本就是延州出身,他家在当地算得上是大富,又是行商,对其时情况十分了解,后来去了蓟县,虽然不在当地,可时时刻刻不忘搜集那一处消息,此时一一分说开来,把张定崖听得目瞪口呆。
张定崖年纪不大不小,一直四处行走,只是听说延州那边发了招贤令,想去闯荡一番,若是得个出身当然是好,若是不能,也便罢了。
可如今听得顾延章一二三四分析开来,竟觉得原来那一个出身并不是全凭运气,也可以按着计划一步一步来,更难得的是,便是他这般不清楚当地情况的,也认为十分可行,只要照着走了,便是不能此时就得出身,用不了三五年,一样也能出头。
世上确有不慕功名利禄的人,然则却少有不慕功名利禄的少年郎。
张定崖满身武艺,四处行走,岂是想要一辈子汲汲营营,碌碌无为的,他向日不觉得自家低人一等,本去延州就是想要谋个出身,只是毫无头绪,打算去了再乱撞一番。这一时得了一个更稳妥方便的法子,心中暗呼一声侥幸,站起身来,行了个礼,道:“延章,这一回当真是多谢!不想竟有幸遇上你这样一个人,叫我少走几年弯路!”
顾延章只一笑,道:“哪有这样多的客气话,我也是要回延州的,一人何如两人,将来多的是互相照应的时候,真儿郎不说只做,张兄将来若是有暇,不妨上门来寻我,届时再好生畅聊一回。”
又将原本顾家地界说了。
张定崖是说做就做的性子,他心中喜欢季清菱,便一心一意跟上来,想要上前凑一回,此时又得了顾延章指点,跟他谈一回话,渐渐也有了领悟,知道这一位是心中有大志的,自己现下的状况,想要叫这一位未来大舅子肯定,还有颇远一段距离。
既如此,倒不如先去取了出身,有个差事,将来也好有底气来提婚事。
况且对方也是要去延州,将来多的是机会相处,倒是那延州之中情况多变,晚一天去,就有可能多一样变数。
他既下了决心,便留了几瓶伤药下来,连次日都不等,下午便同顾延章辞行,本还想见一回季清菱,没见上,只心带遗憾地告辞而去。
再说季清菱回了房中,虽然依旧是担心,可顾延章高烧已退,人也十分精神,腰间伤口也是不再流血,便不似昨日那样着急。
她前一夜几乎没睡,只早间眯了一会眼,此时心下梢松,困意便袭了上来,卧在床上想要补一觉,却总是睡不着,脑中纷纷乱乱,俱是昨日顾延章所说所陈。
季清菱头一晚已经想了半夜,本以为自己早想透,现在回了屋,不在顾延章身边,那千般纠结又浮上心头。
她把往日间两人相处的种种拿出来反复思索,又把将来顾延章的事迹拿出来反复计较,一时喜,一时哀,一时畅意,一时难过,复又想到上一回自己高烧,顾延章那样体贴细致的照顾,如今对方受这一回伤,自己见人照顾了,才晓得当时两人相处有多亲昵。
她想了半日,把自己想得面红耳赤,翻过身,看屋中景况,原来秋爽她们早去休息了,只秋月一个人在旁边榻上靠着。
季清菱既睡不着,也不想吵醒她,索性爬起来,打算自己洗一把脸,好抄书静一下心,不想才凑到那床前的面盆上,手还没伸下去,就见静水里头映出来一张绯色薄晕的脸来。
第96章 恍然
季清菱悚然一惊,差点把面盆打翻。
她呆坐回床前,过了一会,又去那盆前看了一回,始终不相信,复又去台前对着铜镜照了。
那铜镜是湖州特产,顾延章请人特去寻来的,小小一柄,制作得十分精良,映得人纤毫毕见。
季清菱拿着那铜镜,对着脸看了许久,心中那一片乱麻麻俱化作了自嘲。
镜中一张脸,叫谁来看,都瞧得出这分明是个暗自怀春少女,眼面皆红的,还带着羞意。
不过想一下那一个人,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此时再来说什么晓不晓得,又还有什么意义。
季清菱像扔烫手山芋一般,把那镜子扔到了一旁,找来几张纸,就着客栈里头的笔墨,想要默写几篇经义。
书压在行李下头,取出来甚难,索性便算了,她在脑中特选了一篇早背得滚瓜烂熟的,提笔开始写。
究竟是太熟,写着写着,不用过脑便能接着往下默,她脑子空了出来,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想起往日的场景,待好容易回过神,低头一看,纸上写就一半的经义,最后一个字明明应当是“秦”,被自己写做了一个“顾”。
有什么好“顾”的!
季清菱将那个顾字涂去,又把那一张纸裁掉一半,用过的撕成碎片,拢到了一堆,复又重重呼出一口气,仿佛这就能把面上的热度带走一般。
榻上秋月还在睡,发出浅浅的鼾声,倒是显得屋内越发安静。
季清菱就着接下来这半张残纸,开始写《晋史》上面关于顾延章的传记。
顾延章的传记特别容易背。
好文章都好背。
编撰《晋史》的时候,负责写他那一个篇章的也不晓得是谁,三言两语,便已经勾勒出一个人的行状。
想到从前自家父亲在翰林院做编纂的时候,回来抱怨说,要得一个有意思的书目来修,除了才学好,简直是还要用抢的。
能抢到去写顾延章的部分,那一个人应当著文能力远超他人。
顾延章的传记部分还特别长,别人只有短短千余字,到了他这一边,比起其余的名臣,要多了好几倍,即便如此,有传闻说这还是删了又删,拿掉了许多内容之后的结果。
史家笔法,是要不偏不倚,不予点评。
然而这一个作者必然是顾延章的拥簇者,用了大半的篇幅来写他的平生事迹,传奇事件写了又写,丑闻缺陷则是一笔带过。
季清菱越写越觉得陌生,却又越写越觉得熟悉。
熟悉的是,这样的一些事迹,以目前来看,将来自家这一个顾五哥,只要假以时间,磨以经历,一样可以办到。
陌生的是,这一个算无遗策,高瞻远瞩的顾延章,同她认识的那一个百般温柔,千般体贴,事事以她为先的顾五哥,简直不是一个人。
季清菱用了三张半纸,把自己记下来的内容写完了。
其中提到顾延章妻子的地方只有一处,乃是顾延章死后,朝廷追封,又加赐了其妻一个封号,至于妻族,更是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季清菱把纸页放到一边,另取了一张白纸,开始在上面列写考量晋朝各类名臣的出身,写了一遍,数一回数,发现草野富贵各自开半,不好说哪一种比哪一种多,况且史笔增削,臧否随心,谁又晓得实际情况如何。
她犹豫片刻,又想把大楚那一朝的朝臣拿出来算一回,至少那边的情况她是实打实得见,知道哪一家是什么出身。
有了这个打算,她将纸翻一个面,正待在上头写字,忽然整个人似是被晨钟在耳边击打了一声一般,忽然就醒了过来。
这是在做甚?!
她原本是认为两人一兄一妹,不似那般关系,乍闻顾延章告白,难以接受,这才怎的都不肯同意。
现下瞧自己这模样,说无意,简直都是在自己哄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一条已是抛开,她还认定顾五哥将来要做官,本就门庭寥落,必要有一门得力的亲族才好,是以不能在一处。
可是,这并不是她自家的事情,她凭什么替他做主!
两人之间,从来有商有量,她也一直暗暗告诫自己,不能仗着自觉晓得以后情况,便万事越俎代庖,毕竟此一时,彼一时,凡事都有变数,连先生都变了,谁又晓得之后还会生出什么不同来。
怎的到了这一回,她反倒就这样武断了?
季清菱把自己心剖白开来,直面其中,忍不住觉得自己好笑。
不过是害怕与自卑而已。
她此生得了这样一具健康的身体,倒不似前世那样洒脱,时光越久,越不像原本一样人生得意须尽欢,反倒变得既患得又患失。而与顾延章相处日久,感情日深,也愈发害怕改变。
若是他将来见了别人好,后悔了怎么办,自己若是嫁了坏人,后头好歹还有一个他,有地方可去,可若是嫁了他,又能去哪里。
若是他娶了自己,将来觉得自己不好,却又碍着两人多年情谊,不忍说穿,只委屈度日怎么办?
昨夜的这些想法,如今看来,俱是好没意思。
前一桩,若是他都靠不住了,天下间,又还有谁能托付终身。如果最终当真落个不好的结果,也当是自己赚足了半辈子,有什么不划算的。
后一桩,又哪里是自己能管得了的,万一娶了别人,一样过得不如意,那又待如何是好?
想通了这许多,季清菱把桌上各色纸张一收,全数撕成碎片,呼出一口长气,已是下定决心。
既是从前桩桩件件都是一起拿主意,那这一回,等五哥好了,同他好生谈一回,也一起拿主意罢。
季清菱站起身来,走到桌案一角,那一处放着一个匣子,乃是昨日装自家草帖并定帖的。
那一时顾延章房闲杂人等进进出出,她便拿回了自家屋子,此时取出来,见了上头那一个“顾”字,回想起被手把手握着写字的场景,脸面一热,耳朵似乎也跟着热乎乎的,忙把那两张东西重新锁起来,再不敢多看。
第97章 (给踏秋清的加更)
季清菱看一回天色,觉得此时顾延章应要休息了,生怕他与那张定崖说起话来便不知时间。
毕竟他们两从前可是有一种说法,形容二人做起事来是什么都不顾,常常“同出同入,同榻同席”。
她想去催一回,只是方才做了那样一个决定,不知为何,此时竟生出一股近乡情怯之心,十分不好意思见到那一个人,偏是担心他的伤口,又着急相见。
最后担心压过情怯,季清菱走到床前,自家洗了一回脸,正要出门,后头一阵悉索声,却是秋月爬将起来,问道:“姑娘起了?可是要去看少爷的伤?”
秋月自瞧破了顾延章的心思,便十分小心,生怕季清菱哪一时有了机会单独同家中少爷在一处,不小心动了女儿心思,届时一男一女,十分难以收场,是以但凡见她有什么动作,身边又没跟着人,便总要自己随着。
昨夜她被顾延章拦在门外,一直坐立不安的,生怕在自己不晓得的时候,已经闹出了什么事情,后来得知竟是少爷受了伤,更是慌张。
她虽没有太多见识,却也听过几场戏,在茶楼见过人说几回书,后来得了福分,季清菱教她识字,那些个诗词歌赋的她是不感兴趣,可话本子却没少看。
但凡话本也好,说书也好,唱戏也好,里头不是男子落难,女子搭救,便是女子落难,男子搭救,救来救去,一时你有伤,一时我有伤,伤着伤着,便伤到了一处!
别人是别人,这两位可千万不能伤到一处啊!
季清菱没瞧出秋月的心思,只点了点头,道:“你且回房去睡罢,把秋爽叫过来便是。”
秋爽那个傻丫头,毛头毛脑,毛手毛脚的,顶个啥用啊!
秋月心中暗骂一回,连忙站起身来,稍微收拾了一下,道:“叫她睡罢,我同姑娘过去!”
她自告奋勇,季清菱自然也不多言,两人一前一后去了顾延章门前。
秋月上前拍门,不多时,松香出来应门,见是她们二人,十分吃惊,忙让了进去,回头叫道:“少爷,姑娘起了,已经过来了。”
顾延章正伏在榻上,胸下撑着一床叠成方形的被褥,手头悬空,捧着一本书看得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