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这一招还能震慑一下,到得后来,无论恐吓也好,威慑也罢,俱不怎的得用,却把赵渚弄得更为怕人,脾气也更是奇怪了。
此中缘故十分复杂,可一宫上下,对那赵渚都没几分真心,压根无人去管,明面上他锦衣玉食,也不少吃少穿,出入都有一群人跟着,可实际上,这小孩内心同自生自灭也无甚差别了。
且不说那秦素娘进宫之后,另有一番故事,这一头顾延章出了宫,只觉得自己今日所见十分荒谬,回得家中,也不同季清菱说旁的,只忽然道:“将来咱们有了儿女,也不盼其怎的聪明伶俐,只好性情同常人无甚不同,身体也康健,便极好了。”
他这个话题扯得没头没脑,可季清菱联系前后,竟是听懂了,见得左右无人,便小声问道:“陛下那一处……难道有什么不妥当吗?”
顾延章便低声同她将赵渚的情形说了,道:“眼下慈明宫、崇政殿、垂拱殿,所有宫人、内侍,想来多半都已知晓,两府之中,只要进得崇政殿的,哪怕没有十分清楚,也能揣测八分,这事情也不知道还能瞒住几日……便是宰辅们不往外说,谁又能挡住宫人不往外说?”
大晋的皇宫,从来都藏不住秘密。
季清菱听得他形容,只觉得十分奇怪,道:“我从前……好似也见人有过类似的病症,最后是后头做爹娘的时时在旁边陪着,经久日长,等他长得大了,也就好了——虽是比不得正常人,不过平日里说话、行事都瞧不出什么大毛病。”
顾延章道:“哪里有什么爹娘时时在一旁陪着。”
他语气十分感慨,其中又有些怜悯。
天子之位,听着乃是天下至尊,可对于赵渚来说,却未必是一桩好事。
归根到底,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这孩子若是在家中长大,家人看着不对,或许去管,或许不去管,可无论如何,有淮阴侯府的家底,最多没有大出息,却也不会吃什么大亏。
可进了皇宫,成了天子,仅仅“瞧不出什么大毛病”又如何够用?
无论对朝堂,还是对他本人,都是折磨。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外头轰隆隆的连天巨响——原是天雷到了。
这一回的雷同以往的春雷又有些不同,声响格外的大,仿佛要震天震地一般。
“是不是要下大雨了?”
季清菱一面说着,走到窗前,推开窗望了出去。
天色已经尽黑,天上也无月亮,其实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树梢、墙壁的影子黑黑的。
她话刚落音,便听得雨水倾盆而降,发出重重击打树叶、地面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子森森冷意。
雨声太大,秋爽小跑着进门的时候,季清菱都没有太察觉到,等到听得她叫了,才反应过来。
“夫人,厨房做了桃花蒸梨枣糕,特送来叫您尝尝!”
她笑嘻嘻地喊道,等到走到里间,见得顾延章在一旁,显然吃了一惊,同马儿被勒了缰绳一般,一双脚已是踏了出去,又匆匆收了回来,搞得上半截身子都有些往前倾,活像刹不住了一般。
秋爽行得一礼,又小心翼翼叫了一声“官人”,好似生怕自己被教训似的。
府上的小丫头也就罢了,便是这几个大丫头,不知怎的也有些害怕顾延章,其中秋爽尤甚,哪怕他平日里从未同她们发过脾气,其实真正论及年龄,也不是很大。
季清菱私下问过秋月其中原因,秋月想了半日,只悄悄道:“其实我也怕得紧,总觉得不能在官人面前做错事,至于为什么,却也实在不清楚。”
此时瞧见秋爽这幅模样,季清菱看得好笑,也不去为难她,只转头同顾延章道:“五哥吃不吃的?”
顾延章便道:“我倒是不饿,陪你坐着吃一点罢。”
两人一齐坐了下来。
第841章 虎猫
秋爽见得人坐好了,便将那糕点从食盒中取了出来,摆在桌面上。
虽然叫做桃花蒸梨枣糕,其实这糕点长得倒有点形似香菇,只是白白的,菇柄也略长,外层乃是用糯米与粳米混合而制,中间灌了特调的馅心进去。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伞大、柄长的白菇,菇伞中间又浇灌了一道浓浓、流质的馅心。
季清菱拿筷子随手捡了一个,那糕点热乎乎的,还冒着白气,送进嘴里,先是吃到糯米与粳米特有的香味与米的甜味,然后就吃到了枣心的甜味,当中又混着一股子鲜梨的香甜。
她原本同顾延章说着宫中之事,还有些心中沉甸甸,此时吃了东西,脸上一下子就笑了,小声道:“好吃!”
眼睛笑眯眯的。
顾延章在一旁跟着笑了起来,本来没什么胃口,此时也伸手搛了一个,虽也觉得好吃、香甜,却同牛嚼牡丹一般,吃不出什么不同。
等到食物咽尽,季清菱另夹了一个,却不曾吃,只笑着问他道:“好似有鲜梨的味道?”
顾延章喝了一口茶,又琢磨了一会,才道:“倒没吃出梨子,是不是下了黄糖?”
两人各自又吃了一个,这一回季清菱果然也只吃出了黄糖的甜味,其中倒没有桃花香,却隐隐带着一股子桂花香。等到仔细分辨,这才看出里头的糕点形状竟是有所不同,伞柄长的是有鲜梨味的枣泥馅,伞柄短的则是桂花味的黄糖馅。
两个馅心俱是做成流心状,一咬就有热乎乎的馅化在舌头上,开始还是米香、鲜梨香、枣泥甜味层次分明,略嚼得几下,几种食材的味道就融合在了一处,十分妥帖合适,虽是香甜,却不腻口。
夫妻二人围着桌子,把一小盘子吃了大半,好吃是好吃,却没吃到半点桃花味。
季清菱有些遗憾,道:“这明明叫做桃花蒸梨枣糕,桃花又在哪里?”
又凑近了去看,奇道:“是不是拿桃花拧出汁子来,同糯米粉并粳米粉混在一处?”
顾延章也陪着她,自拿筷子夹起来凑在灯下认真看了,复才道:“桃花当是粉色,也未必能吃罢?可这糕点却是黄白色,瞧不出有什么桃花汁子。”
秋爽站在后头,看着府上官人研究个糕点颜色研究得一派自然,有一瞬间,忽然就觉得自己有些发蠢。
——明明家中官人再居家和气不过,为什么从前那样怕他?
明明就只是头纸做的老虎嘛!
不对,瞧他凑着夫人蹭模蹭样的,与其说是老虎,倒不如说是猫!
她心中正自嘲着,只觉得今晚过后,自家定不会再同从前那般,对家中官人躲之不及。
然而这一厢决心还未下多久,等到季清菱讨论不出个结果,偏还好奇原因,便叫了她一声,转头问道:“厨房为什么叫它做桃花蒸梨枣糕?难道是拿桃花花瓣混水蒸了?”
秋爽正要答话,此时顾延章也跟着看了过来,眼睛只轻轻一扫,不知怎的,她的脚就有些软,背脊也跟着发起汗来,咽了口口水,道:“倒是没有细问,我且去找个人……”
口中还在说着,一双腿脚已是像是自己有意识似的,飞也似的往厨房逃窜去了。
***
过了许久,秋爽举着伞从外头回了来。
此时顾延章已是进去洗漱,只有季清菱坐在桌前抄书,秋爽见状,只觉得全身的肉都轻了三两,忙不迭上前道:“夫人,我已是去厨房问了,说是里头其实没有桃花,本来是那模子做成了桃花形状,若是用来印得出来,活脱脱便是一朵桃花样,只是用了那模子,便不好浇能流出来的馅心,厨房里头婶子知道夫人爱馅心多过爱外头桃花样貌,便换了个模子。”
又道:“也说原想过拿桃花花瓣拧了汁子出来,只是闻着也没什么香气,倒有一股臭青味,吃着也只发苦发涩,又闹肚子,还不如下桂花来得香甜,索性便放了桂花。”
季清菱听她说“桂花”,又说“桃花”,一时听音串字,只忆起一句旧诗,叫做“桃花流水鳜鱼肥”,登时就想到了之前买的那几条大鱼,后头虽是时不时也吃得几顿,这两天却是再没得见了,便忍不住问道:“上回买的那几条大鲤鱼,已是吃完了不曾?”
她这话题跳转得极快,叫秋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等到听得明白了,却是道:“夫人问旁的我怕是不知,问这事,我倒是能答的!”
原是那鲤鱼十分大,可此时气候已经发暖,放得第二顿,鲜鱼便不再鲜了,便除了腌制起来的那一部分鱼脸、肚腹肉,其余俱都煮了大家一并吃。另有厨房熬汤,除却给两个主家的,也多熬了一府上下分一分。
秋爽吃得肚皮滚圆,免不得日日惦记,又想那香煎鱼皮什么时候能再吃,便时不时去瞅一眼。
说起这个,她有些不开心地道:“前日吃的,已是最后一条,吃完那碗用酸笋熬的鱼头芋头汤,再没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又叹道:“到底还是大鱼好吃,这黄河的鲤鱼,比起蓟县顺河、赣州赣江、邕州左江的鱼好吃多了!”
她这一句话,就把三条大河里的好鱼给定了性,硬要说其没有黄河鱼好吃,也不管它们服不服气。
季清菱听得好笑,道:“真要大家都喜欢,再买便是了。”
秋爽蔫蔫地道:“买也买不得了,我已是催着松节上街问了,就是前头那一阵子大鱼多,这一段,便是一二十斤的都难寻,价钱还翻了许多,再没从前的好价!”
季清菱同她说了一会闲话,也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大鱼来得奇怪,到底历事少,虽然脑子里头隐隐察觉有些怪异,一时之间,却是想不起来缘故,便搁在一旁,不再理会。
主仆二人为这口腹之欲,围着黄河鲤鱼说了半日,而隔着几条大街,就在浚仪桥街左近的范府里头,范尧臣也正为了这黄河鲤鱼操心。
他打发出去探听情况的人花了不少时间,才问得个大概。
第842章 推测
“先头多是祥符县附近的人来卖,那一段河里头本来也没几个船上人,月前黄河化冻,也不知怎的,有个摆渡的偶然网得一条大鱼,午间才拿去卖了,没成想下午又得了条三十余斤的鲤鱼,很是发了笔小财,左近人听了,要凑热闹,也都到那一段河去捞鱼,果然各有收获。”
京畿左近把靠水吃饭的渔人都叫做船上人,是以那人一说,范尧臣便点了头,示意自己听懂了。
那人又道:“消息传得开了,又见那一处日日能网得大鱼,就有附近的专司捞鱼的船上人跟了过去,几日里头,人人俱是收获甚丰,见附近价格低了,索性运来京城里头。”
“往后十余日,便不仅祥符县,沿河顺流之处,所到县镇,但凡日日下河的,俱是有所捕获。”
“无故丰渔,那些个船上人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范尧臣问道。
他自家是个灌园郎,小时候虽也下河摸过鱼,可同正经的船上人毕竟不是一码事。术业有专攻,他也不去逞那个能。
那人摇头道:“问了一圈,都说不出什么道理,只异口同声,说是新皇继位,鱼跃龙门,天有所示,地有吉兆。”
又苦笑道:“小的听说白马县得了两只忒大的,一雄一雌,正拿好饭好鱼养着,欲要再喂得胖了,拿来当做祥瑞,献与太皇太后同天子。”
此事当真是在范尧臣意料之外,却又在世俗情理当中。
一朝天子一朝臣。
先皇赵芮刚亲政时很是热衷,到得后头就不太爱弄祥瑞这些东西,可毕竟太皇太后是个老人,早年虽然也不信,可万一现在晚年就信了呢?
都说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此时都不用舍孩子,只是丢两条大肥鱼出去而已。
若是中了当然美甚,若是未中,最多给下旨申斥一番罢了,实在运气不好,也就是罚铜增磨勘的处置,也怨不得那些个正事不做,整天晓得去折腾些狗屁倒灶的官员们蠢蠢欲动。
如此蠢材,范尧臣懒得去管,他想了想,只问道:“那祥符县旁的黄河水深,比之经流其余县镇的黄河水深如何?”
那人道:“小的听了官人的吩咐,已是去查问过,打渔的也好,走船的也好,都说那一处比起旁的地方,更要湍急许多,尤其这月余间,不知如何,水深复又高了不少。”
范尧臣问道:“可是知道什么缘故?”
那人道:“都说不知是个什么缘由。”
范尧臣点了点头,吩咐道:“你且记下此事,明日去衙中翻翻奏报,看那祥符县县官可有报送水深之事。”
又问道:“除却大鱼,那祥符县附近可是有什么其余异象?”
那人摇头道:“也无什么旁的异象,只是听闻这旬月里头,猎户打得鸟兽虫鱼也多了,河岸边上常有爬虫四行。”
范尧臣越问越是忧心忡忡,特地又吩咐道:“明日去衙中,若我忘了,记得提醒我一回,叫我唤了钦天监的人来问话。”
那人反应得极快,失声道:“参政,您是说,难道近日要发……”
他不敢把话说完,将后头几个字复又缩进了嘴里。
范尧臣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遇事从不避讳,也没有忌讳。
当来的坏事,从来不是你不说,它就不会来。
他解释道:“虽是不敢确信,却也有几分像——我虽未得见,但看前人记载,又兼上回去青州赈灾,听得当地幸存之人说过,地动之前,常有大鱼大虾出水避祸,游往安全之处,无论山中野兽、地下蛇虫,一般也有所觉,往往四处逃窜,叫人轻易便能捉个正着。”
下头立着的那人捏着拳头,听得头上皆是汗。
京师已经许多年没有地动,若是遇得地动这样的天灾,可又如何是好?要躲往其余地方吗?又应躲去何处?自家还要在此处找饭吃,又能躲去何处?
见他这副行状,范尧臣少不得安抚两句道:“也未必是准的,明日召了钦天监的人来问问,再去细究。”
然则那人听了他这番话,却明显更是紧张了,道:“钦天监何时中用过!算个晴雨,都能把阴天当做晴天报,也就是哄哄饭吃,如何能信!”
他虽没有说出口,可那话中之意,明显更愿意相信范尧臣,而不愿相信钦天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