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后并不知道他口中的阿娘是谁,以她的脑子,暂时也推测不出来今日之事,会有什么结果。她站在原地,好像听得有人说话。
一旁的宫人着急地催促道:“殿下,殿下!黄相公正请您下去!”
她茫然看了对方一眼,又顺着其人的指点看了下去。
隔着三十阶的石阶,满朝文武都看着她。
连同躺着血泊里的张太后,并几阶下头的赵渚,众人都立在下头,只她一人高高在上。
耳边好像有礼官说话,至于说的什么,不知为何,她半点听辨不出来。
杨太后被宫人搀扶着,毫无知觉地下了天庆台。
黄昭亮急急对着她行礼道:“太后,请诏令太医为太皇太后视诊!”
杨太后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上下嘴唇抖了半日,才道:“依……依相公所言……”
下头的宫人、黄门得了令,连忙去请留守在后头的太医过来。
直到此时,杨太后脑子里头才半梦半醒。
太皇太后伤了,陛下还小,眼下……宫中说得上话的,好像,是不是,只剩得她一人了?
如此大礼,自然是安排了太医的,很快,医官们就带着木箱子匆匆到得前头。
天庆台下原本整整齐齐的队列,此时已是乱做一团,众人虽然不敢太过擅动,却都忍不住上前几步,欲要看清楚躺在地上的太皇太后。
也有人盯着上边被两个黄门围在当中的赵渚。
赵渚正挣扎着叫闹。
杨太后自家都顾不过来,压根没有功夫去顾他。
还是范尧臣看不过去,提点道:“太后,陛下情绪不定,是不是先请他回宫?”
本来接下来还要去天庆观中祭奠赵家祖辈,可依着赵渚眼下情形,如何能去?
再一说,他当众冲撞太皇太后,将其自高台之上推落地面,再如何文过饰非,也难以脱罪。
——这是忤逆、谋害的大罪。
即便是天子,也无法洗清。
仓促之间,并不可能做出应对之法,倒不如先把他扔回宫中,容后再议。
杨太后听得范尧臣提议,这才转头看向了阶上的赵渚。
她慌乱地“啊”了一声,又“哦”了一声,只微顿了一下,就对着一旁的宫人道:“就……依范大参所言。”
几名小黄门很快上得天庆台,将赵渚请了下来,送入了不远处的龙辇。
围在一旁的两府重臣将杨太后行事看在眼里,俱是在心中大摇其头。
——堂堂一国之太后,怎么会如此小家子气?
半点撑不住台面。
唯一有神志、有话语权的太后这般无用,下头的官员只好帮着收拾残局。
孙卞上前一步,提点道:“太后,太医在此处救治太皇太后,我等是否不方便在此候着?天庆观的祭典,当要如何?”
杨太后“啊”了一声,眼睛还看着地上被太医围着的太皇太后。
她茫然道:“便……依参政所言。”
我他妈根本还没有言!
孙卞心中骂娘,面上却依旧十分沉稳,复又道:“既如此,不妨先着众人先行离开?至于祭奠,只能今日先通福一众先皇,将来再择吉日……”
杨太后这才听懂了,忙道:“很是……很是。”
见这般暂时将着急的事体定了下来。
百官们在黄门的引领下,按列各自出去。
范尧臣见杨太后并无任何主见,心中暗叹,却是不得不道:“太后,可要臣等在此等候?”
“自然……自然!还请诸位官人留在此处。”
杨太后忙道。
她这话说得不清不楚。
谁人留,谁人不留?
范尧臣无奈,到底想着从前赵芮,复又问得清楚道:“可是请东西两府留得下来?”
又补了几个虽未在府,却一般重要的宗室并官员。
杨太后道:“很是,很是。”
最近早已习惯了太皇太后一力包办后宫事务,不用过问的官员,见得杨太后这般反应,俱是心情复杂。
虽说天家无家事,俱是国事,换得从前,大把臣子欲要把手伸进后宫里头,不叫隔绝中外,便是天子房事,也想要插手一回。
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
管得这样细碎,哪里是宰辅们当做的事情。
也太掉价了……
***
顾延章还没有回府,季清菱便得了消息。
“陛下把太皇太后推下了天庆台?!”她惊问道,“莫不是谁人乱传的胡言罢?”
秋爽立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虽知道是个台子,却并不知道是什么台子,只好迷茫地看一眼对面回话的松节。
松节点了点头,也是一副受了大惊,堪堪镇定过来的模样,道:“是天庆观中传出来的,听说当日的观中正准备迎接天子、太皇太后祭祖,因那天庆台处要道士去做水陆法会,一般也有几个小道童在后头帮着搬东西,好几人都看了个正着……”
他仿佛没有看到后头秋爽的模样,却是又多补了一句,道:“宫中年年清明都在天庆观的天庆台上祭天,今岁却出了这样的大事,不知钦天监中是谁人选的日子,怕是要倒大霉了。”
不着痕迹地,就把天庆台的来历给解释了。
秋爽听得懂了,便也生出问题来,插道:“陛下为何要推太皇太后?那台子什么模样,是不是不小心错了脚?”
天子只有七岁,站不稳掉下去,不小心撞倒了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松节道:“官人还未回来,百官还在其中,只是外头已经传开了,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有人说陛下是中了邪。”他顿了顿,又道,“听闻是前头汴水抓了太多鲤鱼,吃了鲤鱼精的徒子徒孙,叫鲤鱼精恼了火……”
季清菱听得目瞪口呆,问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传言?”
真是敢想。
用滑稽二字,都不能形容。
松节苦笑道:“都传开了,都水监那日不是用浚川杷清淤通渠,却不得用?还正正遇得汴河发大水,如此荒诞之事,京城寻不得缘故,便也说是鲤鱼精生了气,眼下遇得天庆台之事,越发给了他们话头,还有人说陛下‘相煎何太急’。”
“是哪个书生胡诌的罢?”把天子比作鲤鱼,还要拐着弯酸他一句本是同根生,季清菱听得也很是有些无奈。
其实赵渚又哪里是什么鱼跃龙门了。他是正经的皇家血脉,太祖皇帝的直系后人,若是真正论起来,其时比赵芮还要名正言顺。
这些话传得乱七八糟,偏偏里头真事夹着假事,叫人很难从中挑出哪一句是对的,哪一句是杜撰的。
秋爽忍不住问道:“夫人,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她一面说着,脑子里一面想到了那些个坊间话本听来的皇家密事,小声道:“会不会是三大王、四大王二人欲要学那太宗皇帝?此时正在天庆台中……逼位?”
刀斧夜影的事情,大晋里头,哪怕是十岁的小儿都听说过。
季清菱原本还在奇怪,为何坊市间总会有那许许多多让人啼笑皆非的传言,可眼下听得秋爽这般问话,竟是忽然有些明白了。
她看了一眼一旁的小丫头,心中当真生出了佩服之感,叹道:“秋爽……”
秋爽应了声是,转头看着季清菱,等她吩咐。
季清菱的语气有些复杂,道:“将来你若是得闲了,大可学那些落魄文人,出去好生写几本折子,说不定过不得多久,就能打出名头来。”
秋爽愣了一下,问道:“夫人怎的忽然这般说?”复又有些喜滋滋的,“当真如此吗?秋月姐还总说我字写得不够好看!”
又道:“我就说嘛,我虽说字写得不好,可戏折子却是听说过不少,若是编几个故事,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完这一句,她终于反应过来,“啊”了一声,红着脸道:“夫人这是说我也跟着那些个书生瞎胡诌吗?”
季清菱笑了笑,道:“外头都是旁人的传言,三大王、四大王两位眼下都在藩王府上养病,连祭祖都爬起不来,况且有太皇太后这样的手腕,凭着他二人,怎的有能耐去效法太宗皇帝?”
站在下头的松节也只能扶额,看着秋爽这般丢脸,他心中实在帮着尴尬,只好岔开话题道:“夫人,此事不知真假,要不要遣人去同柳府、杜府说一声?”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天子的正常更迭,其实短时间内对他们的生活影响并不会很大。然而若有什么异常的皇权更换,却是很可能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外头各色传闻都有,自然也有像秋爽这般,推测乃是藩王逼宫的。若是当真有逼宫之事,今日在天庆观的文武百官,运气好的能逃得过,运气不好的,把命丢在那一处,也不是没有可能。
今日不但是赵家祭祖,还是朝廷祭天,文武百官俱都要去,是以不止杜檀之,便是柳伯山这样的老人,也不好告假,是以眼下两府里头一个是带着小孩的柳沐禾,一个是等着老伴的柳林氏,两人一个弱,一个老,都是再禁不起折腾的。
季清菱想了想,道:“还是罢了,本来没什么事情,她们听了只当是胡言,若是咱们特地跑去解释一回,说不得那一处还要当了真,何况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们也并不知晓,还是不去添乱了。”
又道:“倒是要交代府上的人,无事莫要出去多言,好生谨守门户。”
这话不用她多说,松节连忙点头,自去办了不提。
果然等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外头就传出消息来,天庆观开了门,文武百官各自回府,只留得两府重臣在其中。
季清菱知道顾延章必是饿了一天,早交代厨房一直把饭菜温着,一听得他回来了,便吩咐人把吃食端了上来。
顾延章果然饿得不行,进得门,快快换了衣裳,又净了手,便急急出来吃饭。
他也顾不得说话,先垫了点肚子,等到那股子饿意过去了,复才把动作放慢下来。
季清菱开始还不敢说话,只默默帮着添菜加汤,后头见他行事从容了些,便叹道:“原是叫五哥袖子里头收点吃的,你却不肯,饿成这样,又是何苦?”
又道:“怎的路上不先寻点吃的?”
第870章 善后
顾延章已是吃了个半饱,此时将口中食物咽尽,又喝了口茶水,方才道:“也不知今日外头会有什么传言,我便不多耽搁,先回得来。”
季清菱见他得空说话了,便好奇地问道:“外头都在乱传,说陛下将太皇太后推下了天庆台……”
顾延章摇头道:“不是乱传。”
季清菱骇然,失声道:“是失了手吗?”又接着道,“小儿控制不住力道,不小心失了手也是有的,出得这样的事情,他要怎的办?太皇太后并无什么大碍罢?”
顾延章站得虽然不是很前,没能看到太皇太后当时倒在地上的行状,却是听到了天子与其的争执,也看着天子用力将其推下台阶。
那样明显的动作,又兼前头还有争吵,便是想要给天子洗刷,说他是失了手也很难做到。
“不是失手。”他笃定的道,“不知是陛下同太皇太后先前有什么不悦,他是有意撞得上去的。”
又道:“我已是出得天庆观,此时只留了两府在里头,尚不知道太皇太后伤情。”
季清菱又有些不敢置信,问道:“太皇太后是从什么地方掉下来的?高不高?”
顾延章摇头道:“不是很高。”他想了想,“有丈余高,只是她乃是后脑朝下,听得有人瞧见掉在地面时,地上已然尽是血。”
虽然眼下还没有确信,可后脑朝下,在石阶上滚落下来,又砸到了头,想要短时间内好起来,并不太容易。
季清菱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问道:“陛下乃是太皇太后亲扶上位,他得了这样的好,为何还要如此行事?”因想到从前顾延章去崇政殿教书时回来的说法,又道,“便是他性情不同常人,却也不曾无缘无故,便去攻击他人罢?”
两人在此处猜测,可无论怎么猜,都猜不到其中因有秦素娘,又有太皇太后与崔用臣半夜抓人之事,才叫赵渚发了狂。
顾延章吃过饭,一面喝着茶,一面却是有些感慨,道:“出了这样的大事,怕是宫中当真要变天了。”
“怎的今年像是撞了邪似的?”
季清菱也忍不住道。
当真是同撞了邪一样,先是先皇赵芮,在是济王赵颙,魏王赵铎,眼下到了新皇赵渚,太皇太后,好似一旦同皇家扯上了关系,就会走霉运一般。
“我回来时路上听得人说,钦天监正商议着要提议改元了。”顾延章道,口气里头有种莫名的无奈。
***
赵渚的这一撞,实在选的不是时候。
他动作太大,声音太响,又是在距离地面极近的阶梯处行事,叫下头多位官员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仓促之间未能来得及想到,无论是范尧臣,还是黄昭亮,抑或是两府之中的任何人,俱都没有提醒杨太后着百官禁言。虽然这禁令就算发了,也不会有用,可既然未发,众官还出得天庆观的门,事情便被传了出去。
且不说外头官员、百姓们议论纷纷,天庆观中,太医们的诊断却是出来得很快。
其实太皇太后滚落之处,其实距离地面并不太高,若是运气好,很可能只会被撞个骨折。
可她的运道实在是太差了。
当时太皇太后面向赵渚,她整个人背对着地面,被撞之后,因没能反应,也没来得及护住头脑,是以是直直撞到的后脑。
不幸的是,她的后脑恰巧撞到了石阶那方正的尖角,当时就破了头,后头一路滚,一路撞,最后倒在地上,居然依旧是后脑着地,还重重地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