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太医们虽然没有直说,可话里话外,却十分明显——眼下不过吊命而已。
  也许诊断赵芮的时候不太靠谱,可这一回,几位医官都同执一词。
  而事情也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般,杨太后还在犹豫要不要用辇车将太皇太后送回慈明宫,正要同人商议,然而还没有来得及问,甚至不到当天的亥时,太皇太后就断了气。
  赵家今岁的祭祖未过,新的丧事立时就摆在眼前。
  而比太皇太后的丧事更着急的,却是天子之事。
  今次天庆台之事过后,赵渚这个皇帝已是不可能在那个位子上继续坐下去了。
  他将太皇太后推下高台,无论是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哪怕还是失手伤了人,却也一般害死了其人的性命。
  而眼下最棘手的,除却如何处置赵渚,还有谁人来坐那个位置。
  想要处置赵渚自然不容易,这样的事情,虽然史上从未有载,可赵渚是君,不管何时,都绝无可能诛杀天子。
  只能废黜。
  至于废黜之后,又待如何,却是后事了。
  眼下太皇太后突然命丧,赵渚不能再用,天庆观中剩得两府官员,众人各有主意,为着新皇人选,彼此争吵起来。
  有人此时便想起了济王赵颙。
  “济王殿下宅心仁厚,兄终弟及,乃是正道……”
  原本一直坐在角落太皇太后尸首旁的杨太后,听得这一句话,忽的一个激灵,整个人坐直了身体。
  她蓦地一下,望了过去。
  杨太后从来就在深宫之中,她是以夫为天的性子,又兼家中背景并无特别,其父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文官,是以对于朝中大事、官员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赵芮的口述。
  她不像张太后,对朝中官员如数家珍,人人情形尽熟于心,此时坐在天庆观的偏殿里头,抬眼望去,满殿之中,几乎只能认出三四个人的脸。
  称赞赵颙“宅心仁厚”的那一个,也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是一张老脸。
  杨太后死死地盯着他,将其人的相貌记在了心中。
  从赵芮死后,她一直浑浑噩噩,可此时、此人的建议,便如同一记狠狠的巴掌,忽然将她从梦中拍醒了。
  如果说要列出杨太后在这人世间最嫌恶的人,毫无疑问,赵颙排在第一位。
  她自然也对太皇太后不满,可毕竟那是太皇太后,是长辈。
  而赵颙此人明明是个弟弟,然则对先皇这个兄长,却并不半点孝悌之心,每每挑动太皇太后与先帝之间的矛盾,在里头钻来窜去,又想方设法,靠着母亲,从赵芮这个哥哥手中要好处。
  直到现在,杨太后还记得每回因为赵颙在其中生事,让先皇在太皇太后面前受了大气,回来时那难受的模样。
  她甚至怀疑,丈夫会如此体弱,如此短命,其中少不得赵颙这个弟弟在背地里的咒骂与明面上的欺负。
  是的,就是欺负。
  仗着先皇脾气好,仗着先皇孝顺,也无半点成算,偏要去欺负他。
  及至赵芮暴毙,太皇太后垂帘,她最后没有选赵颙、赵铎家的小儿,而是选了淮阴侯府上的后嗣,虽然并未理会过杨太后的意见,可她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的。
  总比看着赵颙的子嗣张牙舞爪地坐在皇位上强。
  而今突发乱事,赵颙作为靠山的太皇太后已然身故,赵渚也不中用了,自家这个太后,眼见还活着,已是熬多年媳妇熬成了婆,难道还是要忍受赵颙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吗?
  也太欺负她这个寡妇了罢!
  光听说过民间吃绝户,叔伯兄弟要抢走没了丈夫、孩子的妇人的财产,难道在这天家里头,也要学那般寡廉鲜耻之举不成?!
  太皇太后已然不在,后宫之中,便是自己最大。
  她倒要看看,今日究竟是谁人得了赵颙的好处,要在此为他张目!
  那人话才落音,其余人便纷纷站了出来,或提议这个,或提议那个。
  范尧臣请留两府之臣,自然有他的道理。若是百官尽皆在此,且不论殿中站不站得下,届时为了新皇人选,吵吵嚷嚷,确实是不成体统。
  而且如此重要之事,自然还是最好关上门解决。
  两府重臣,另有几名特定的官员、宗室,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人。
  杨太后记性寻常,便专挑了附议赵颙做皇帝的人的脸记下。
  众人说着说着,几乎就吵了起来。
  人选之中,自然甲有甲的好,乙也有乙的妙,可各自又有各自的缺陷。
  明明是天家之事,可臣子们仿佛已经将此事视为了自己的管辖一般。
  没办法,太皇太后已然故去。赵渚这个即将被废黜的小皇帝,本来没资格说话。至于杨太后,她几乎全无存在感,其人白日间的表现,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不会把指望放在她身上。
  眼见臣僚们已是要将屋顶掀翻,等到说起过继之事时,终于有人想起了角落里的杨太后。
  “既是要过继,自然要问过太后!”
  争不过黄昭亮的范尧臣,皱着眉头喝道。
  这话自然有道理。
  过继小孩,难道还能不问母亲的意思?纵然只是走个过场。
  众人登时安静了下来,转着头,四处去找被忽视已久的杨太后。
  “太后。”
  还是黄昭亮的名字没有取错,一双招子亮得很。
  他当先寻到了坐在太皇太后尸首前头的杨太后,大步走了过来。
  “太后!”他行了一礼,“济王殿下之子……”
  他话未说话,原本一直安安静静的杨太后却是忽然开口道:“黄相公,既是要过继,这过继的人选,从何而来?”
  若是讨论国是,杨太后或许说不上话,可若是讨论家事,她还是能摆一摆道理的。
  黄昭亮一愣,道:“自是从天家做选,择其善者而取之。”
  “黄相公既是过来问及奴家,奴家比不得诸位官人——从前人人都看那……赵渚人好,也说他‘善’,可到得今日,难道还能夸他一个‘善’字?”
  同太皇太后不同,杨太后的声音并不大,其中也并无半点果断之意,而是温温吞吞,拖泥带水的。
  可她毕竟还是把话说齐全了。
  看了一眼对面的黄昭亮,又看了看后头跟过来的两府诸臣,她顿了顿,还知道在脑子里头想一想,复才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并无什么见识,只知道听先皇、太皇太后的话。”
  见得无人说话,她顿了顿,又开口道:“太皇太后说要立赵渚,我就按着他的吩咐,把赵渚视为亲子,眼下太皇太后不在了,便只能听回先皇的话。”
  场中众人皆是一愣。
  太皇太后自然是不在了,可先皇难道还活着?
  死了这样久,怕是骨头都能拿来敲大鼓了!
  然而还是有人反应得快一步。
  为了新皇之事,孙卞暗地里不知道琢磨过多少次,此时听得杨太后此言,脑子里头登时闪过了一道念头。
  赵芮早死了,怎么听他的话?
  他还留过什么话?
  “先皇有遗诏……”他喃喃道。
  明明他的声音并不大,可不知为何,却是听得一道并不小的声音在面前响了起来。
  “先皇有遗诏。”
  孙卞抬头一看。
  说话的是范尧臣。
  杨太后点了点头。
  她认得范尧臣,回得宫中,赵芮对这个参知政事纵然时时抱怨,却也时时夸奖,乃是他的肱骨之臣。
  “范参政所言正是。”
  有了范尧臣搭话,她心中松了口气。
  还是先皇的眼光好……毕竟是肱骨之臣,关键时候,正能管用。
  “先皇留有遗诏。”
  她一字一句地道。
  ***
  赵芮从前确实留有遗诏,当先那一份遗诏乃是属意传位魏王赵铎,然而经过赵芮临死前翰林学士吴益的揭发,说他勾结外邦,屠戮百姓,赵铎此人名声早已坏了,更毋论后头他还涉嫌毒害兄长赵颙。
  虽说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可百姓当中,十个里头有九个都已经认定这个四大王乃是凶手。
  这样的人选,自然不堪大任。
  而另一个……
  孙卞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心中犹豫了一下,究竟还是上前道:“太后,赵昉此人虽是先皇遗诏所定,可他身体多病……”
  “毕竟年纪还小,小儿少时犯点子头疼脑热的,再寻常不过。”杨太后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再一说,难道先皇的身体便一直很是康健吗?难道先皇这个皇帝,就做得不好?”
  正因先皇身体不好,所以他才死得这样早,所以才叫他留下了这么一堆烂摊子!
  在场的众臣脑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个念头。
 
 
第871章 遗诏
  然而这样的话,又怎么可能当着旁人的面,公然说得出来。
  御史中丞上得前道:“太后,身体康健,自然是好事,朝中国是操劳,若是体弱多病,必会十分辛苦。”
  杨太后柳眉一拧,开口道:“赵渚的身体便十分康健!”
  说来说去,话又绕回了原点。
  倒不是众人不愿意遵从赵芮的遗诏,而是这许多年来,他们已是从这位身上得到了不少教训。
  而其中最重要的教训便是:若是国朝有一个病弱的皇帝,而那个皇帝一旦发生什么意外,会在朝堂之上,造成什么可怕的后果。
  且不说旁的,单是为着先皇的子嗣问题,就不知道愁白了多少医官的头。
  然而杨太后一意孤行。
  从前杨家是给她挑过不少人选,还叫杨度带了名单进宫来,因此事给张璧撞破,叫她最后吃了不少苦头。
  可那些名单上的人选,回头来看,没有一个比得上赵昉名正言顺。
  毕竟是丈夫选的。
  她还不如听丈夫的!
  赵芮死前说过,给她排了后路。同先皇夫妻多年,杨太后自认没什么本事,除却在一旁干着急,也帮不得什么忙,到得现在,她愿意再信丈夫一回。
  “都说赵昉身体不好,却是何人说的?”杨太后不解地问道,“难道你们都见过他,时时同他在一处?”
  见得太后耍起赖来,官员们俱都有些无语。
  难道要去同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妇人讲道理?
  杨太后又不似太皇太后,甚事不知的,偏生又会抓些奇怪的主意。此时此刻,还不能强令她听从,当真叫人为难。
  “我也不曾见过那赵昉,只是既然先皇帝特点了他,以先皇英明,自然不会将皇位传于一个身体多病之人罢?”杨太后认认真真地为丈夫说话,“既是先皇帝点了,众人都不曾见得,为何诸位官人,俱是不肯同意?难道先皇帝说的话,已是不作数了不曾?”
  殿中登时鸦雀无声。
  众人不是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而是被她这般倒打一耙,弄得全无脾气。
  为何不肯叫赵昉继位?
  是他们不肯吗?
  明明是躺在杨太后身后那一个才断气的人决定的。
  他们虽然顺水推舟,可如果没有太皇太后拿主意,又怎么可能这么顺利?
  不过不管怎么说,杨太后话怼得这样硬邦邦的,众人还是得为自己辩解一回。
  翰林学士吴益上前道:“太后,那赵昉远在秦地,未必能适应京中水土,先皇帝虽然留有遗诏,可此一时、彼一时,若是眼下把赵昉请入京中,一旦其人到得此处,有什么不好,届时国不可一日无君……”
  话里话外,俱是认定了赵昉身体太弱,不合宜做皇帝。
  杨太后听得他那熟悉的声音,脑子里头那一根弦登时一紧,倏地就转过头去。
  她虽然不识得对方的名字,却是早已记得了对方的脸。
  这就是头前最先提议叫济王赵颙做皇帝的那个老头!
  死老头!
  滚你妈的蛋吧!
  虽然出自书香之家,可一般也是在宫外长大,在家做女儿时,多少也听过几句不堪之语,看到吴益的那张老脸,又听得他说话,还没等人把话讲完,杨太后已是忍不住在心中骂起娘来。
  早已先入为主,也不用再听完了,她当即打断道:“这位官人,你可是太医院的医官?”
  吴益那一句“国不可一日无君”才刚刚出口,后头还有长长的谏言欲要说明,那一肚子的锦绣珠玑,硬生生便被杨太后这一句问话给堵了回去。
  他尴尬地顿了一下,道:“臣乃是翰林学士。”
  杨太后拖着长长的调子,“哦”了一声,平铺直叙地道:“我还以为官人乃是医官,怕是从前还给赵昉诊治过,是以才能做到这般心中有数,仿佛亲眼得见一般。”
  吴益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都说头发长见识短,又说妇人嘴利,果然乃是经验之谈。
  他想要干巴巴地回一句“臣自小熟读医书”,可还来不及说出口,一旁的黄昭亮已是上前道:“太后,吴翰林所言,虽然有过其实,可其中也并非没有道理,秦地毕竟甚远……”
  黄昭亮正在此处说着,立在太皇太后尸首边上,距离杨太后并不远的崔用臣,却是抬了抬眼皮。
  太皇太后身故,他失了最大的靠山,可悲痛之间,听得那“秦地”二字,多年趋利避害的脑子,已是瞬息之间反应过来。
  崔用臣不着痕迹地往左边挪了几步,寻了个并不远,也不近的位置,躬下身子,轻轻地道:“太后……”
  杨太后吃惊地转过头。
  崔用臣提点道:“秦王家的赵昉,眼下正在京中。”
  杨太后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她以为是自己听得错了。
  杨太后的动静这样大,登时引得众人纷纷看了过来,望着后头那一名动作颇有些引人注意的黄门。
  崔用臣在太皇太后手下办差多年,见过无数大场面,自是怡然不惧,而是恰到时机地将声音提得大了些,给左近的人都听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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