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半夜了,众人还要排着来问她这样那样的问题。
杨太后一惯就是个深宫妇人,她与太皇太后是两样的性子,对政务一无所知,听得这一桩觉得复杂,听得那一桩也觉得重要,样样都拿不定主意,偏偏又不放心,只好同来人问话。
她问得多,又全不在点子上,答的人烦,她自己也烦,明明半个时辰就能做完的事情,给到她头上,足要花上一个时辰。
等到过了丑时,寻了个空隙,杨太后进得偏殿,坐在隔间里忍不住拿帕子按着嘴巴,偷偷哭了起来。
做皇帝,实在是太难了。
这样辛苦,怨不得当初丈夫那样多病多痛。
她此时甚至有些理解起太皇太后起来。
自己刚嫁进来的时候,还觉得太后喜怒无常,脾气莫测,可想想当时她一个妇人,带着甚事不知的皇帝儿子,要面对后头这样一大摊子事,又怎么能有什么好脾气?
方才被朱谕追问三军奖赏的时候,一旁的小黄门给她添茶,她看得对方动作慢吞吞的,等到把那茶水喝进嘴里,竟是半点品不出味道了,刹那之间,险些就把杯子摔了出去。
这样的情绪实在是陌生得很。
杨太后一向觉得自己是和善的性子,可对着这许多事情,已是烦躁得不行,太皇太后的性格本来就强,自然也更容易生气。
她躲在里头,坐了哭了半日,想到后头无尽的政务,不得不擦洗了一把脸,想着一会还要见来问话的官员,也不敢顶着这哭过的脸出去,只好匆匆叫了宫人来简单帮着自己补了一回粉。
***
杨太后毕竟陪在赵芮身边多年,也见过他处理政事,懵擦擦地听得官员们奏了半夜的事,忽然就有些醒得过来。
除却这些喜欢架空皇权,自举相权的两府重臣,从前先皇手头还有郑莱、朱保石等人,另还有一个被遣去延州的,好似是姓许?
便是太皇太后,也有个得力的崔用臣帮着办事。
虽说不怎么机敏,可杨太后却还是知道感激的,她分明记得白日间那崔用臣在一旁提点过自己好几回,回回都十分关键,倒让她省了许多力气。
有几个得用的人在旁边帮忙提点,用处是真的大得很。
死者为大,虽然太皇太后才死了没过半天,尸首都还不怎么僵硬,然而经历了今日的事情,杨太后却是对她多了几分理解,此时再去看崔用臣,倒也没以前那样不顺眼了。
想了想崔用臣,再看一看自己原本惯用的那些个黄门,一对比起来,差距就有些明显。
纵然杨太后是个恋旧情的人,可她并不固执,短短半日,就叫她看得明白了原来的心腹只合照顾起居,用来辅佐政事,当真不是那块料。
她坐回了殿中的位子上,左右一看,寻了一圈,却是没见到崔用臣,便招来人问道:“崔用臣哪里去了?”
第874章 鼓掌
崔用臣到哪里去了?
这么多年来,始终能深得太皇太后的信重,夸他一句人老成精,半点不为过,自然不会白做工。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杨太后惯用的人,相反,是与杨太后向来关系水火不容的太皇太后的心腹。
崔用臣长了一双好眼睛,把宫中几位的性格看得透透的。
杨太后同先皇是一个性子,优柔寡断,也没什么能耐,只有一桩好,那就是恋旧,也好说话。
何苦要去跟旧人争这个出头?
是以太皇太后新丧,他并不像其余人那样围着到杨太后身旁,甚至也不去清华殿的西偏殿当中献殷勤——里头住着刚搬进去的赵昉,眼见就要继承大统,不少人都去那边混个脸熟。
他却不然,老老实实窝在殿上,陪着太皇太后的灵柩。
等到杨太后用惯的黄门官自垂拱殿寻过来的时候,他才跟着去了。
听得下头人说崔用臣是在殿中陪着太皇太后,杨太后的表情登时就变了,看向崔用臣时,目光里也更多了三分和暖。
如此忠仆,正说明太皇太后没有看错人,也说明其人品性忠义,不是那等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
人既是到了,杨太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知道今日在那天庆观中,为何赵渚要推太皇太后?”
她忙了一日,方才才腾出手来,在亲近人的提醒下,讯问了福宁宫中的内侍、黄门。前两夜发生的事情虽然隐秘,可见到的人并不少,只是众人知道得都不是很清楚而已。
作为拎着灯笼走在最前照路的,崔用臣并未,也没必要做任何隐瞒——说一句太皇太后是赵渚害死的,并没有半点冤枉。
崔用臣年事已高,伺候太皇太后多年,本来已是要颐养天年了,忽然挨了眼下临门一脚,当真是哭也没地哭去,眼下听得杨太后问,自然就一五一十答了。
而杨太后听得崔用臣所述,又与福宁宫中黄门、内侍所供一一对应,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如此荒谬之事,怎么会在一个七岁的小孩,同一个二十余岁的乳娘之间发生?
崔用臣佝偻着背,站在杨太后下首,回道:“因处置了那秦素娘,陛下便一直十分不满,闹着找人,福宁宫中宫人劝他不动,就哄他说等到祭天之后,便叫他见乳娘。”
后头的事情,不用他说,杨太后也能想象得到了。
赵渚心心念念要见奶娘,好容易等到祭天结束,本以为能见得到人,谁知全是骗他,还要去祭祖。他又如何肯?
她一面听,一面忍不住感慨。
太皇太后,实在是藏得太好了!可正是因为藏得这样好,反倒害了她。
她私心里,忍不住不孝地想:应当是报应。
赵渚这样的一个不正常的脾性,又犯了这样的大错,为何还要硬保?
当初见得不对,为何不换一个新皇?
不过无论如何,这些事情终究是过去了。
眼下已是拨乱反正,自己虽然辛苦些,但只要熬了过去,将来总有好过的日子在后头。
至少会比今日之前要有盼头许多。
***
杨太后的问题一个又一个,无论是对朝中官员背景,还是对宫中事务,崔用臣皆是对答如流。
他甚至还提议杨太后把朱保石暂时放在身边。
“便是臣,毕竟年老,也多年不管勾皇城司,倒不如他得力。”
赵芮身故之前,还特地托付朱保石去敲钟,说明他很是信任这个心腹,然而他才驾崩没多久,朱保石就急不可待地投了太皇太后。
杨太后很是不喜欢这样快变节的人,但是她听了崔用臣的劝说,还是同意了。
她想起从前赵芮的话。好人要用,坏人也要用,只要能做事,便不能要他样样齐全,只是用的时候,要知道那人品性。
杨太后命人去叫朱保石,下了这个命令之后,就在心里给自己鼓了一回掌。
没什么难的。
左右就是做不好而已,反正人人都知道她比不得太皇太后,想来也没什么人指望她做得太好。
除了朱保石,崔用臣还提了另一个人,那人便是被遣往外州的许继宗。
“此人在州中、阵前皆有任事,若是生了战事,有他在旁,虽未必能有大用,也能多问几句。”
大晋外任节度使的宦官并不少,有几个甚至此时还领了重兵在外,只是俱都不好挪动,而那许继宗却又不同,虽是有些经验,却并非亲自领过兵的,动起来并不为难,而且他近几年一直在外出使,对外州外县情况,民间疾苦,可谓十分了解。
崔用臣如此大公无私,全从事情出发,举荐全看才干,不看与自己的交情,这般行事,倒叫杨太后又高看了他一眼。
许继宗这个名字,她也记得。从前常见其人在赵芮面前伺候,是个很有眼力见的。
有眼色的人,一般都会有几分能耐。
杨太后暗暗记下了,决定过两日就下诏把人叫回来。
她正想着,无意间抬起头,却见得崔用臣不住往殿外看,好似有些焦躁的模样,便问道:“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吗?”
崔用臣有些为难,过了一会,还是道:“今日在天庆观时,臣给殿下换衣,收了一样他的贴身之物,因回来时径直便去了殿上,没能来得及还给殿下。”
杨太后脑子里头转了好几下弯,才醒悟过来,崔用臣口中的殿下指的乃是赵昉,暗暗又夸了一句这老太监措辞得当,反应得快。
不过既是听得有赵昉的贴身之物,她也生出几分好奇心来,问道:“什么贴身的东西?”
因知道这个便宜儿子生母早亡,她想得歪了,以为是从前的秦王妃给他留下来的什么东西。
崔用臣摇头道:“倒是不知,因怕殿下多想,臣当时直接就锁了起来,也不曾看得清楚。”
杨太后很有兴趣,一时也坐不住了,看了看角落里头的漏刻,道:“这样晚了,也不知道他在清华殿中睡不睡得惯,既如此,我也一同去看看罢。”
第875章 性情
垂拱殿距离清华殿并不近,外头还有一众宰辅正在忙着,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过来问话,哪怕是在同崔用臣说话的时候,杨太后也一时没得停过。
忙成这个样子,她还要抽时间去看一回赵昉,与其说是想要看他住不住得惯,不如说是好奇他那贴身的东西是什么。
一行人很快到了清华殿。
赵昉已经躺了上床,可是听得外头的脚步声,虽然并不明显,他还是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把帐幔掀开,探出头去。
杨太后连忙坐到了床边,道:“你这孩子,是不是认床?”
赵昉哪里有什么认床的资格,立时就要下床行礼,被杨太后一把按住了,道:“怎么这么多礼,我只是来瞧瞧你住不住得惯。”
又问他晚间吃了什么,有什么不习惯的,伺候的人顺不顺手云云。
赵昉一一答了,并无半点挑剔,态度十分恭敬,却是少了几分亲近。
杨太后一面放下心来,一面却又有些失落。
虽然知道纵然是三两岁的小孩子,也不会才认得一天,就亲近起来,可她当真是很想早点同赵昉处得与真正的母子一般。
此事急不得。
她默默在心中提醒自己,复才笑道:“听得崔用臣说你白日间有东西放在他那一处,我怕你着急找,便给先拿得过来。”
杨太后话才说完,崔用臣就亲自捧着那木匣子送了过来。
赵昉想要伸手去接,忽然双手停在空中,就这样顿了一下。
他看了看坐在床上,一双眼睛直直看着自己的杨太后,那一双手立时就转了向,取了腰间香囊里头的钥匙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崔用臣手中的锁。
崔用臣弓着腰,双手放得很低,杨太后不用怎的动作,就能把那木匣里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
是半张画。
那画正面朝上,笔画简单又粗糙,看在杨太后眼里,全寻不出什么稀奇之处,还只有半张,看那右边撕口处甚至还是参差不齐的模样。
不过她还是笑着问:“这是谁人画的,怪好看的。”
赵昉犹豫了一下,却是没有做半点隐瞒,道:“是张璧送与我的。”
杨太后吃了一惊,问道:“可是太皇太后家的张璧?”
赵昉应了是。
她心中的情绪有些复杂,一时半会,也很难形容,只喃喃道:“原来你平日里头同张璧玩得好。”
对于张璧这个小孩,杨太后并不讨厌,可也绝不喜欢。不讨厌,是因为赵芮特别疼爱,觉得他又活泼又聪明,而不喜欢,则是因为那张璧自小被太皇太后宠着长大,脾气很是无法无天。
上回就是因为遇得张璧,她娘家侄子杨度偷偷进宫帮着送信的事情才漏了馅。
此时见得赵昉同张璧这样要好,甚至对方送给他的半张烂画,都要贴身收着,心中自然不怎么开怀。
妇人这样千回百转的形势,赵昉虽然猜测不到,可他察言观色,却是一把好手,也多少听说过几分太皇太后与杨太后之间的恩怨。
以他从前的聪明,此时如何回,其实很明显,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愿意说谎,而是点头道:“我同他很要好。”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我们一同在国子学里读书,他对我很好。”
杨太后勉强笑了笑,道:“有几个同窗也是好的,我有个侄儿,同你差不多年纪,将来得了空,你们也一起好好向学。”口中说着,又问了几句食住的事情,催着赵昉睡下了,便匆匆回了崇政殿。
去的时候高高兴兴,回的时候面色沉沉,崔用臣就在一旁看着,又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缘故。
他站在一旁,见得杨太后手里端着浓茶,要喝不喝的样子,却是小声道:“殿下真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虽不是亲子,倒是同先皇一样。”
听得崔用臣这样突然开口,说得还是这样冒昧且不合宜的话,杨太后愣了一下。
然而她只琢磨了几息功夫,很快就反应过来。
是啊,那赵昉才进京多久?去国子学中上课,也不过是这一两个月当中的事情罢?
认识的时间都这样短,又有多少功夫相处?
可赵昉却因为张璧对他好,硬是要把对方送他的并无半点用处的画带在身上,难道不能说明此子重情重义,性情和善吗?
张璧那样调皮的一个孩子,要求又多,脾气又大,还能同赵昉玩到一处,赵昉竟然也能忍他,难道不能说明赵昉大度能忍吗?
张璧这个小屁孩,只花了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便能叫赵昉将其当做贴心好友,自己这个为娘的,将来同他朝夕相处,待他体贴入微,便是不图他把自己视为亲生母亲,难道连那个秦州的继母还比不上?
有了这样的想法,杨太后的脸色立时就变得好看了很多。
她手里的茶盏端了半日,已经凉了,此时终于想得起来,低头喝了一口。
茶水已经冷了,泡了许久,浓得很是苦涩,可入喉之后,她却从中品出几分回甘来。
***
这一年的春天,京城里头的百姓过得实在是不平静,短短一季功夫,就换了三个皇帝。才过清明节没多久,只一夜之间,宫中垂帘的那一个,便由从前的太皇太后,变为了杨太后。
听闻乃是皇家祭天时,太皇太后不小心失了足,自高高的石阶上摔了下来,而小皇帝赵渚受了惊吓,当晚被梦魇了,大叫大闹,又自伤其身,宫中匆忙召了太医,好几人围在一起诊视,依旧治不好,才晓得他原来患有疯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