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反应过来之后,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
通渠清淤之事,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又不是那都水监中的水工,问他这事做甚?
其人犹豫了一下,复才道:“通渠清淤之事,自然不能缓行,不但要从长计议,也一般要立时就做,当要择之善法,按部就班为之!”
这一番话,说了等于没说。
杨太后听得眯起了眼睛。
她虽然看不清那人样子,可看到他站的位子,也知道此人官品必然不低,登时有些生气。
这一阵子忙着赵昉登基的事情,她虽然依旧还是一头雾水,可给各项事情连番轰炸下来,也不至于同从前那样无知了。
前日三司使沈通还在同她哭诉,说国库亏空得不行,已是到了寅吃卯粮的地步,又兼马上就要到得汛期,无论是京师通渠清淤,防范水患,还是江浙水汛,都是无底的窟窿,处处要银要钱。
另有西和最近动荡,好似有些民变的样貌;去岁某州某州受了灾,太皇太后已是下诏不但要免其赋税,还要拨银拨粮。
林林种种,数了足有盏茶功夫不见停顿的。
话说到最后,他终于道明了来意——
朝中没钱啦!
地主也没有隔夜粮!
虽然管着国库,可你就是杀了我姓沈的,我也实在没法子凑出小皇帝赵昉继位时给文武百官、皇室宗亲、三军将士的封赏来。
杨太后也不懂,两眼发昏地听他说了半日的账,想着先皇往日天天皱着眉头愁钱的样子,只觉得自己也跟着牙疼了。
赵芮这个做正统皇帝的,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自己一个赶鸭子上架来帮把凳子坐坐热的,怎么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偏生沈通站在跟前不肯走,一味同她哭穷。杨太后无法,思来想去,只好答应今次从内库拨了银子出来发那赏钱。
赵家这几代如此俭省,住的宫殿也不怎么舍得修,衣衫也裁减了不少,便是在吃上头也实在并不奢靡。
攒了得有多少年啊!好容易省下来几个小钱,赵芮在位时,就被两府盯着扣扣索索地弄了不少走,早不剩下多少,而今不过薄薄一层,自己拿在手上还没捂热呢,又被人拱得出去。
更可怕的是,直到翻阅封赏单子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官员们的俸禄、封赏竟然那么多!
虽说一直知道赵家厚待官员,以厚禄重养图其忠心,可把那一笔一笔的明细、数目看在眼里,实在叫她受不了。
杨太后俭省久了,等到今日早间起来吃早食时,看到桌上的素羊腿,就忍不住联想到了发下去的羊肉数量,正还十分心疼呢。只是为了小皇帝顺利继位,也为了皇家的面子,更为了下头人能好生做事,她咬咬牙,也就给了,还安慰自己不要心疼。
此时见得此人站得前,她立时就想到其人官高,又想到发下去的封赏,再听其人言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拿了天家那么多钱,为甚不去做点子正经事的!
农人家养的狗还会看家护院,牛也会犁地犁田,一个只要一口饭,一个只要几口草,你就上下嘴皮子一翻,连个主意都出不来,还好意思得那么多俸禄?!
这人怎么这样脸皮厚,也不脸红,也不亏心的??
她气得脸上青筋都绷了起来,忍了一会,实在忍不下去,转头对着崔用臣问道:“这是哪位大臣,几品的官?”
她要回去照着单子算一算,自己究竟有多少赏银喂了狗!
崔用臣站在屏风外头,只拿眼睛一瞥,就认了出来,低声道:“是吴益吴翰林,眼下乃是从二品。”
杨太后勃然色变。
有些嘴臭的,爱说女人记仇,此话虽然不能一概而论,可放在杨太后身上,却是没有错的。
她当日在天庆观中,听得有人提议叫济王赵颙继位,跳得那样欢,跳一次就算了,还要跳两次三次,声音又大,嘴又臭,叫她恨得不行,想要不记得也难。
回得宫中,她少不得把崔用臣叫了过来,问明了其人姓名官职,此时听得那个熟悉的名字,简直是新仇旧恨都一起涌了上头,只恨不得生食其肉。
——眼见大水都要淹进门了,你不好好想想办法,还在此处吵着要罚要贬。
这样蠢,这样误事,这样惹人厌,居然还能坐那样高的位子!
谁人提拔的?
是瞎了眼吗?!
如若杨太后是个市井泼妇,说不得就踢翻了面前的屏风,冲上去赏给吴益两个大嘴巴子了。
但她到底是一国之母,又正垂帘听政,还是要顾及几分体面,气恼之下,只好咬着牙,带着火气道:“我是个妇道人家,旁的事情也不清楚,只是有一桩事情想问一问吴翰林——若是处置了范相公同张瑚数人,是否就能叫那渠通淤清?”
第879章 保举
好好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后,在大朝会这样严肃的场面上,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妇道人家”,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可谁人都不好去纠正,只能由她去了。
下头的吴益有些吃惊。
开什么玩笑?自然是不能的。
可这两桩事情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他看了看屏风的方向,连忙往左边又走了一步,把声音也放大了些,道:“启奏太后,按功行赏,按过处罚,此乃为君之道,都水监今次在责难逃,只有处置了主事之人,才能叫朝堂为之一清,百官谨慎行事,不至于为立寸功而妄为……”
吴益说的其实并非没有道理。
然而再大的道理,也得要人去听。
杨太后把白眼一翻,骂道:“范相公从前诸多功绩,吾已是听得人说了,他才进得那都水监,人头都不曾认清!今次浚川杷不顶用,也同他没有半点关系,有功不赏,无过乱罚,难道这就是吴翰林口中的为君之道吗?!”
“再说那都水监中的张瑚,自然行事有些失,然而他有心通渠,遇得祸事,却不是他之所愿,整日只想着去罚做事的人,那不做事的人,整天就知道耍嘴皮子,给人泼脏水的,难道就不去罚了吗?这又是哪门子的为君之道?!”
一个做太后的,竟然撩起袖子下场,帮着官员打偏架起来。
实在是前日在天庆观里,范尧臣帮自己说话的事情,杨太后还记得清楚,此时得了机会,自然投桃报李。
至于张瑚,虽然她看不惯,也不喜欢,可太皇太后前脚刚死,她后脚就处置其至亲,给天下人知道了,岂不是会戳着她的脊梁骨,说她这个儿媳妇不孝?!
这些个御史,这些个官员,尤其这个吴益,好歹毒的心肠啊!
纵然要处置,也不应该急于这一时!
等到此事淡了,自然就能该贬的贬,该罚的罚。
眼下正遇得水事,还有那么多正事急事等着去做,哪一样不比在此处耍嘴皮子来得要紧?
她骂了一顿,复也缓了些气过来,又道:“即便有过要罚,也当是放在后头,人总是在这一处的,哪一日不能处罚?可那雨水一直在下,水事就在眼前,难道它能等着你把渠通了,把淤泥清了才来吗?!”
杨太后发起火来,自然不比赵芮好商量。
先皇在时,还能以言劝之,以理说之,以势压之。可换得这个杨太后,你给她说道理,也得她听啊!
眼下杨太后初才垂帘,没有摸准她的性子之前,谁都不愿意去怵这个霉头,倒叫她扯着歪理,说了个痛快。
歇了口气,杨太后便把语气放得平和了些,道:“此事容后再议,只是那汴河清淤通渠之事,当要如何做,还请范相公快些拿出个章程来。”
她特意给范尧臣留了一点喘息的时间,叫其回去再做,不想将他逼得太紧。
然而既是接了都水监丞一职,范尧臣又如何会没有成算,他手持笏板,上前一步道:“回太后,都水监已是拟了章程,前日早呈往中书,正待复文。”
杨太后有些吃惊,脱口道:“我怎的不知?”
她说完之后,复又有些心虚。
这几日实在是太忙,积攒政事太多,先不说看不看得懂,就是看得懂,也压根就看不完也批不完,她实在是眼睛都花了,只好叫崔用臣捡要紧的读了给自己听。
若说会漏了什么要紧的折子,实在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然而没等她着慌多久,范尧臣就转向了一旁的黄昭亮,道:“此折尚压在中书,未曾递到宫中。”
都水监的折子,又是关乎如此重要的水利之事,自然要细细斟酌,只是这斟酌得未免也有点太久了。
杨太后皱了皱眉,正待要问是压在哪一处,却见下头黄昭亮持笏站了出来,道:“回太后,此事尚待商议,不能仓促而行。”
虽然黄昭亮同样提议叫赵颙继位,可对于这位连任两朝宰相的重臣,杨太后还是佩服的,纵然她听得心中生疑,还是好声好气地问道:“黄相公,清淤通渠,不是京中常做的事情吗?为何还要商议?”
杨太后还记得从前赵芮还在时,每每一到冬末初春,就常常念叨着为着如何分配京畿辅郡三十余县的役夫名额,朝中又开始吵得厉害的事情。
先头几年还多些,后边好像改为三年清淤一次,提得便少了,但此事应当乃是惯例,并不需要那样麻烦去审才是。照旧办,不就完了吗?
黄昭亮不徐不疾地道:“范参政提议导洛通汴,此项水利牵涉甚大,隐患甚多,臣以为不当施行,正拟会同政事堂中诸位官人同议,是以不敢草率行事。”
杨太后听得更糊涂了,问道:“导洛通汴?”
这是一个她十分陌生的词,实在不清楚其中的问题。
范尧臣将此事当殿拿出来说,自然是想要趁着杨太后今时对自己态度热络,想要趁势而为,是以见她不甚清楚,立时就解释道:“正是,汴河之中泥沙甚多,积淤难清,年年为着清淤通渠之事,耗资甚巨,劳民伤财,折损人力甚多,如此循环往复,实在不为上策。”
他顿了顿,又道:“汴河积淤甚多,乃是为其水源自黄河而来,黄河水挟泥带沙,又易决口,再兼冬日冰凌封冻,一年当中,竟有一季有余不能通航,于漕运有损,自前朝始,便数有建议将洛水引入汴水,洛水清透,不似黄河多泥多沙,有了活水,自然水清泥少,也能助益通航。”
范尧臣还在说着,一旁的黄昭亮已然将他打断,道:“范参政所言不尽不实,洛水易涨易落,一旦引洛水入汴,遇得水涨,便会叫漕船倾覆,况且此番工程甚大,且不说可行甚微,便是勉强为之,若是依着你章程之中所言,先行清出汴河淤泥,再以淤泥填田,另又截断黄河以引洛水,却导致汴河水倒灌田亩,冲倒房屋,又待如何?”
他顿了顿,复又道:“况且如此繁复之事,其中稍有疏忽,便会使得百姓生灵涂炭,眼见汛期就在面前,时间如此之短,谁人能为之?”
范尧臣却是没有先行否认他前头的话,而是承着最后一句,道:“人选之事,且不用担心,臣保举一人。”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头转向了后边。
第880章 愤怒
殿上官员太多,原是按着品阶、部司而排,众人循着范尧臣的目光看过去,只大致确认了一桩事情。
那是提刑司、转运司的方向。
范尧臣目之所向,不光前头、后头人人跟着看了过去,便是就站在两司队列之中的,不少官员也都跟着左顾右盼起来。
不少人甚至一面看,一面心中狂跳,不约而同地在脑子里浮起一个念头来。
怎的好似范大参正看着我这个方向……
难道他口中所说的那人,是我?
导洛通汴,已不单单只是硬生生改变河流的流向,若是按着方才黄昭亮所言,不但方案可行性甚微,后续工程之复杂,便同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一般,实在是难度大到了有些荒谬的程度,更何况剩下的时间还如此之少。
无论这事情落到谁人头上去,定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众人虽然俱都这样想,却又忍不住纠结起来——
可他若当真点了我,这样千载难逢、史书留名的机会,究竟要不要去赌上一把?
旁人还罢了,尤其那最前头的吴权,更是连手心都发起汗来。
也怨不得他心有所感。
胡权原来就是京畿转运使,后头经由妻子提醒,为图将来功绩,特由转运司去了提刑司,果然短短小半年功夫,已是立下大小功劳十数桩,十分夺人眼目。
他在转运司的时候就同范尧臣有过不少交集,后头去了提刑司,虽然上头管事的变成了孙卞,自己又常常外出于京畿辅县之中,同范尧臣禀事的机会慢慢就变得少了,可从前的相交底子犹在,再兼前几日为了祥符县中水柜一事,他还特地带着顾延章去提醒过范尧臣一回。
不怕自夸地说一声,若是没有他的这一回提醒,祥符县流域以下还不知道会有多大一片地方生灵涂炭,而新郑、扬州二门之外,更是不堪设想。那范尧臣,又哪里还能像今日这样安然!
虽然按期将事完成的希望有些渺茫,若是当真要去做那引洛通汴,也不是不能。
只要确定此事确实可为,若是可为,事前定要好生权衡一回其中难度,另有一桩,人也必须给自己配齐了。
胡权一面想着,一面已是在心中把自己要带去都水监的名单巴拉了一遍。
旁的人可以稍且等一等,延章必须得立时一起带过去。
有他在,自家当能放下一半心来。
就怕朝中觉得提刑司这样要害之处,如果公事同副使同时都走了,会不太妥当。
不过自己若是好生同范大参争取一回,毕竟是百年不遇的大工大程,又事关京畿百万民姓安危,细细论起来,只要不是什么敌国叩边,内乱四起的大事,都先暂时让到一边去,也是合情合理的。
朝廷那么大,寻一个京畿提点刑狱公事,再寻一个提刑司副使,不过两个人而已。虽是时间短些,仓促之间不太好接,却也不是不可能的。
拿定了主意,想到手头有了人,胡权总算把心略微放了下来。
等到回去,要好生同延章说一说,打打气,叫他熬过这小半年,虽然苦是真苦,先苦后甜,绝不是一句空话。
必要叫他知道,今后无论加官进爵也好,请功封赏也罢,只要有自己的一份,就必然会有他的一份!
绝不会叫你白跟了我胡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