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站在范尧臣身旁的孙卞,却同胡权所想全不一样。
孙卞心中,已是浮现出一个不甚美妙的念头。
果然,只往后看了一眼,范尧臣便回过头,对着上头的杨太后道:“太后,臣保举京畿提点刑狱副使顾延章主理此事,其人长于水利之工,从前在赣州曾主持过修建福寿渠,又曾主理流民营,南下平叛之时,更是主理三军转运,已是在提刑司中半载有余,对京畿左近县郡俱是十分熟悉,巡察堤坝、水利,殊无懈怠。若是着其主理此事,必是无论策施工程、主管民伕,俱不会稍有差池。”
范尧臣此言恰才落音,还未等到上头杨太后有所回复,前头一直十分安静的孙卞已是头一个跳了出来,大声道:“太后,此事万万不可!”
他瞪着眼睛,几乎是强忍着才没有转过头去狠狠地剐一眼那范尧臣,而是继续道:“太后,提刑司所管甚众,眼下无论刑狱、水利、粮谷各项俱是仍在其职权之中,此处事体多而繁杂,且俱是要害之项,本就极缺人手,那顾延章更是其中骨干之人,若是仓促调往他处,实在于提刑司运转不利!”
而后头的胡权,本来脑子里还想着要分配抽调京畿辅郡民伕,听得“京畿提点刑狱副使顾延章”几个字,一下子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怎的好像这名字竟是三个字,不应当是两个字的吗?
然而等到他分辨清楚了其中之意,那一股子深深的失望还未过去,一阵巨大的愤怒就已经自心中涌了起来。
不是吧!
倒洛入汴,连八字都没一撇呢,竟是就想要从他这里抢人??
提刑司最近忙得天昏地暗已是不能形容,自己这个提刑公事都连着半个多月日日要去外县奔波了,更毋论顾延章手头捏着的差事桩桩件件都十分重要,如何能动?
前几日自己还特地去提醒了范尧臣那异常水情,虽是应份之事,可多少也要讲几分良心罢?!
他再站不住,等到孙卞说完,一双脚急急跟着踏了出去,大声道:“太后,此事决计不可!提刑司所辖刑狱之事,正为顾延章分管,另有近日春汛就在眼前,一司上下忙于巡堤,各县巡察才堪堪完毕,正在整理宗卷,若是将其人调走,仓促之间,提刑司中寻不出旁人来替!”
范尧臣却是回道:“此言差矣,提刑司虽是要处,可今岁乃是常岁,也无大事,导洛通汴,却是关乎百万民生……”
他话还未能说完,已是被孙卞扬声打断道:“敢问参政,提刑司所辖之事,哪一桩不是关乎百万民生?!”
第881章 阳谋
范尧臣不慌不忙,迎着孙卞的言语道:“提刑司所辖之事,一般也十分重要,不过提刑司权职过多而杂,还与其余部司多有重叠,正因如此,常有各部之间互相推诿,中书近日收得奏事章程,欲要将提刑司职权一拆为五,只留刑狱之事在其中,中书商议之后,昨日已是给批了,想来今日当能至于天子案头,只等太后、陛下圣裁。”
他一面说,一面持笏向着屏风后的杨太后行了一礼,复才话锋一转,冲着孙卞道:“此事可是孙卞你之提议。”
孙卞本来满腔的理直气壮,正要与范尧臣用力争出一个所以然来,忽然听得对方说出这样一番话,简直要呕出一口老血。
他确实递过那样一个折子,不单是因为提刑司职权甚杂,辖编、人手不足,行事全不能够,自然还有另一个原因。
当日太皇太后在位,多用孙卞以牵制根深势大的黄昭亮、范尧臣二人,而孙卞借着此势,果然一时炙手可热。
数年前孙卞的生母过世,他不得已丁忧数载,远离朝堂。人一走,茶就凉,回来之后,先皇赵芮身旁早有人占了他原本的位子去,熬了许久,依旧没能把冷板凳给坐热。
等到太皇太后垂帘之后,孙卞好不容易时来运转,得了她的青眼,然而得力的差遣、位子,大多数都被范、黄两党给分了个干净,其二人经营多年,枝繁叶茂,哪有那样轻易就能撼动?
幸而孙卞并不是那等爱钻牛角尖的,他曾经能稳坐政事堂,自然也有两把刷子,见得不能轻易把人从原本的位子上挪走,那也不怕,再增出几个新的位子,不就行了?
他手上管着提刑司、转运司,这两处俱是要害之位,所管甚多,所辖甚繁,也确实影响很大。
只要将其中职权分拆出去,该给京都府衙的给回京都府衙,该给工部的给回工部,该给司水监的刑部的给回刑部,等到一一放得回去,依托今次,正好借机整顿人事、流程,又明晰其权责。
届时提刑司、转运司的职权拆开之后,两处管着被分拆走的那一摊事情的人——也就是孙卞自己的人,不就顺理成章,去了刑部、工部、京都府衙?
而因得此次整顿,刑部、工部、吏部等处又能新添编制、人手,虽然黄、范二人必然不太愿意卧榻之处进得生人,可他们便是自己能拒绝,下头的人也定然不会肯。
——饿了这许久,上头的人吃饱了,看到掉在地上的肉嫌脏,不愿意要,可下头的人还空着肚子,正指望吃点好的呢!
多了编制,多了差遣,即便十个里头给孙卞占去了八个,好歹也还有两个剩出来啊!
多少人在流内铨中坐得屁股都要生疮了,也等不来一个像样的差遣呢!
这般行事乃是阳谋,孙卞能使得出来,便是算定了范、黄二人无计可施,只能依从,将那奏章递进中书之后,果然见二人迟迟不肯批回,还要说什么“召同有司共议”。
哪有什么可议的?
不过是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多占几个差遣,不要叫他把肥肉全捞走了而已。
他本来心中还在算着时间,想着若是拖得太久,定要去太皇太后面前催一催,然而还未来得及施行,便突然遇得了天庆台之事。
后头忙于新天子继位,太皇太后丧事,又有春汛将来,漕运甚繁,见得中书对此事暂无回音,他便没有着急催促。
怎料得,范尧臣这个灌园子,做事情竟是这般阴险!也不知何时同黄昭亮联了手,也未听得召齐多部共议,就把此事递给了杨太后。
也不知道政事堂中究竟批了什么,又批成了什么样子!
孙卞胸中发闷,杨太后却是脑袋发晕。
她当真又有些听不懂了。
不过政事听不懂,自己的名字还是听得懂的,见得范尧臣提到了自己,又说往宫中递了章程,她连连点头,道:“既是孙参政所奏,又得政事堂中仔细权衡过,想来没什么要紧,等我回殿就批了发得下去,且莫耽搁了修渠清淤这等大事。”
爽快得不得了!
孙卞背后冷汗都下来了,连忙道:“太后,此事万万不可!”
孙卞的冷汗下得有多快,杨太后的声音就上得有多快,她登时扬声怒道:“孙参政,你这也万万不可,那也万万不可,方才我听范参政说,这是你提刑司自家递的折子,你也来说万万不可,到底什么才可?!”
这话又叫孙卞如何才好解释?
难道又要同她说,此一时,彼一时?
可事实正是如此啊!
原本太皇太后垂帘,自家递得折子上去,纵然黄、范二人很有意见,借其职权,在其中动了手脚,可有太皇太后压着阵脚,必不会叫自己吃亏。
可眼下换了你杨太后!
谁不知道你甚事不知,样样都只会“依卿所奏”啊!更何况又有范尧臣的签书在上,你得了姓范的当日托举,看他那张黑脸都能瞧出白亮来,已是朝中尽知,我是傻了,才会点头说“可”啊!
然而一时之间,他却不知要怎的去解释。
看着孙卞吃瘪,虽是喜闻乐见,那快快签书完毕,早早递进宫中的奏折,也是自己同范尧臣联手之举,可黄昭亮并不愿意叫范尧臣一人样样遂意。
他瞥了一眼孙卞,见得其人已是有些哑了火,心中一叹,到底还是站得出来,道:“太后,提刑、转运两司分拆之事,已是具折上奏,不再当庭奏议,但那导洛通汴,却仍需斟酌。”
“若是时间充裕,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依着范尧臣奏上所述,欲要先清淤,再改田,最后截河引流,一则时间不足,二则清淤改田引流之后,万亩良田将为水所漫,届时百姓失恃,农人失其所倚,房屋损毁,却非人力所能扭转。”
他手中持笏,站得笔直,口中话语落地有声,道:“依臣所见,此事尚待仔细推敲,方能小心施为!”
第882章 顾卿(给madoka1013的加更)
黄昭亮亲自站得出来,并不单纯是为了牵制范尧臣,虽然这确实也是其中的一个理由。
引洛入汴,听来异想天开,其实并不是没有前例,也不是不可施为。
黄河乃是汴河源水,水势大,携泥多,尤其遇得汛期,不是决口,便是自改其道,为了治水,前朝便曾经试过靠改道黄河来避开洪涝。
然而范尧臣提出的方案,实在是太复杂,太冒险,同时也太劳民伤财。
范尧臣要先行疏通汴河,将河底多年的积淤挖出来。
先不说这工程会有多么浩大,仓促之间,是否能寻出这样多民伕,便是寻出来了,京畿郡县之中民丁被连年抽调,眼下又正是春时,误了农事,如何是好?况且每次因为通渠清淤,都要死伤数千民丁,正是因为折损人力如此,后来朝中才会把汴河从前的年年清淤,改为三年清一回,再往后工懈人乏,到得今岁,已是足有六年不曾清淤。
正因如此,京中的漫水才会一年大过一年,京畿左近的洪涝才会一年汹涌过一年。
而今岁因为张瑚的浚川杷之事,本来应该在冬末初春进行的清淤,已经拖到了此时的清明之后。
冬末初春雨水少,水势自然也小,想要挖淤泥,自然容易许多,眼下连日大雨,水位已是升得极高,早不是从前难度,想要叫民伕挖泥,同让他们去送命又有什么区别?
而范尧臣提出的第二步,乃是以淤泥改田。
因得黄河泛滥,泡得其河道两旁田亩土地发咸发涩,农人垦田于其上,农物极难存活,即便从其余地方运了好泥好土过来,想要深耕细作,可才改得稍微好那么一些,隔年汛期又来,黄河水再泡得一次,田地又回了原样。
以黄河河底肥沃淤泥填之,又佐以水利之事,按着黄昭亮的计划,将会新辟出农田数千顷。
那第三步则是将黄河之水从中截断,引黄河泥水往它处流,将洛水引入汴河之中,以汴河清流换黄河泥水。
这两步听得上去,很是利国利民,可实施起来,却没有那样容易。
黄河河水从何处截断?
怎么确定截断之后,它便一定会按着你原定的方向去流?
水火不可控,都说水势不可挡,若是流得错了,届时淹没农田土地,淹了房舍百姓,你又能怎么办?
一旦当中出了错,莫说先头设想的新辟田地不可能得,怕是还要倒填进去不少田亩。
范尧臣是为了百姓。
黄昭亮一般也是为了百姓。
他站得出来,将所有假设一一说来,因知杨太后头小脸小,怕是脑子也小,转不得那样快,还细细将其中缘故解释了一回。
黄昭亮毕竟是一朝宰辅,以其心智口才,若是认真想要把一桩事情说明白,自然能讲解得深入浅出。
杨太后听得豁然开朗,连看向黄昭亮的眼神都温和了许多,只是瞧见一旁的范尧臣,还是有点心虚,问道:“范卿家,我听得黄相公所说很有几分道理,不知他所提之事,你可有虑及?”
她一面觉得自家坐了这个位子,为了将来不至于下得地府,无颜面见赵芮,纵然未必很懂,也一定是要为民而发,可一面又觉得,范相公前几日才为了保全自己这一母一子出了大力,才过得几时啊,这就不给他脸面,是不是又有些说不过去?
这恩将仇报的……
她前一声还是范卿家,后一句就变成了黄相公,其中亲疏,一目了然。
范尧臣应道:“黄昭亮所言,并无错处,可若是行事小心得当,章法得理,必不会有其中之难。”
“会不会的,难道竟是能靠范参政今次这一张口,便能定得下来吗?”
黄昭亮凉凉地添了一句。
杨太后更迟疑了。
是啊,范尧臣毕竟是口说无凭,他说得一句,自己就照着做得一句,同当日太皇太后用那张瑚使浚川杷,又有何异?
想到此处,杨太后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左也不行,又也不行,两边都看似有理,两边却俱都拿不出证据,纠结半日,杨太后还是做不出决断来,只觉得十分为难。
一时一直坐在一旁的赵昉却是忽然动了动,张着头,虽然幅度不大,却明显能看得出来是在找什么东西。
趁着下头人吵个不停,杨太后便悄悄转头问道:“四哥,你要寻什么?”
赵昉已是过继到了她与赵芮的名下,按着从前儿子的排序往下排,正好是行四,杨太后便照着旧日习惯,叫他四哥。
毕竟才十岁,本来只是个走过场的大朝会,偏偏因为被个御史弹劾,搞得留了这样久,杨太后一个成人都坐得屁股麻了,更何况赵昉这个小孩。
她有些心疼,又问道:“是不是坐得倦了?”
显然是没有想到杨太后会留意到自己,赵昉面上有些发红,小声道:“儿臣无事,请母后放心。”
儿子懂事,杨太后就听得更不放心了。
她忙又问道:“若是当真有事,你我母子,切莫来骗我,若是不舒服,我便先叫了退朝。”
赵昉吓得不敢动弹,忙道:“无事,当真无事,儿臣只是见范参政说‘顾延章’,从前也见过一个顾延章,想看看是不是同一人罢了。”
见得确实无事,杨太后这才松了口气,然而听得赵昉提起顾延章,只觉得也有些耳熟。
她心中仔细一品砸,只觉得定是听过,可一下之间,却又想不起来,转头便小声问崔用臣道:“那顾延章又是何人?为何范尧臣要举荐他?”
崔用臣便道:“其人眼下正任提刑司副使,如同范相公方才所说,其人从前累功甚多,乃是上一科的状元。”
又把顾延章从前的功绩简单说了几句。
听得“状元”二字,杨太后登时就想了起来。
什么顾延章,那不就是顾卿嘛?!
前一科的事情,她也很有印象,当日点完状元,先皇回得清华宫,很有几分喜不自胜,拿着一份誊抄的文章,搓着手在那里看,说他得了一个好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