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这一番行事应对,全然没有半点滞凝,甚至没有让赵昉说一句话,就自自然然地就解了他的为难。
从进殿到现在,不过几口热茶的功夫,已是样样收拾妥当。
自请搬去国子学之前,赵昉也在宫中住过一段时日,可直到此时,他才直观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天家待遇。
并没有多做半点停留,那老宦官在前头领着路,将赵昉带进了前殿。
比起外头,此处的禁卫多了一倍有余,而前殿当中排成数列,站着二十余名官员。
赵昉虽然不认得任何一个人的脸,可一眼扫过去,却看见所有人都身着紫衣,头上不是三品官戴的六梁冠,便是二品官戴的六梁官,纵然有几个只有五梁冠,可腰间俱都配了玉带,也有金鱼袋。
另有几人头冠形状奇特,上头刻木做有獬豸角状。
赵昉小时候听得还在世的兄长说过,国朝当中的执法官,无论御史大夫、御史中丞、刑部官员、大理寺少卿等等,头上俱是有此有棱有角之冠,为取其中直言敢谏、刚正无私之意。
他跟着那老宦官往前走,偷偷左右看了一眼,却不见殿中供着的祖辈香火,心中忐忑不已。
纵然赵昉没有太多见识,却也已经能看出这场景十分奇怪,殿中并无烛火、纸钱燃烧的味道,也未见得摆放贡品,而他进得来的时候,不知为何,那许多官员竟是个个都看了过来。
等终于绕过了众人,走到前头,却是一个妇人坐在椅子上,正殷切地看着自己。
赵昉是小儿眼光,虽是看待美丑还未定型,却也能瞧出来那妇人相貌普通,人也有些干瘦,脸上并不太有精神。
“快过来!”见得赵昉脚步迟疑,站在原地便不在走动,那妇人连忙对他招了招手。
那老宦官将他带了过去。
那妇人往前做了做,拉着他的手问道:“你可是赵昉?”
赵昉点了点头,犹豫地看了一旁的老宦官一眼。
那宦官恭谨地道:“这是太后娘娘。”
赵昉连忙行了一礼,口称太后。
下头站着的官员们俱都在心里摇了摇头。
这赵昉瘦瘦小小的,脸上并无二两肉,又是一脸的病容,半点也不精神,若是同赵署那般,也是一个短命鬼,难道还要扶他上位?
杨太后也有些迟疑。
然而她抓着赵昉的手,却是觉得他手心并不冷,虽是看着身体不怎的康健,可比起从前的早夭的皇子赵署,却是好上许多。
况且既是做了选择,她便不想再改,也没得更合适的人可以改了。
杨太后没有多做犹豫,径直问道:“好孩子,你今年几岁了?”
赵昉按话答了。
杨太后又问他读过什么书,家中有什么人,平日里喜欢做什么,在国子学中住得惯不惯,什么时候进的京,进京之后,有没有水土不服的地方。
赵昉一五一十地答了。他话虽然说得很简单,也不怎么机灵,可没有遗漏一个问题,也答得很干净清爽,并不拖泥带水。
杨太后更满意了。
虽然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孩,资质、天分也寻常,可是也不蠢,脑子也清楚,还很懂事的模样。
看着怯弱些,但是亲娘已经没了,眼下年纪也不大,带在自己身边,只好好好养他,等到将来自己老了,多少也得念几分情罢?
杨太后的脸上,慢慢地就放松下来,道:“果然是国子学里头出来的,很知礼嘛。”
下头站着的众官听得心中吐血。
方才赵昉的声音虽然并不很大,可这殿中空旷,也没摆什么东西,里头安安静静的,后头人还是多少听到了六七分。
这孩子,才进国子学月余,怎的就变成“国子学里头出来的”了?便是再懒的婆娘,洗澡时也要进水里打个滚出来,才能叫洗干净了的吧?怎么能像这般只把指头沾沾湿,就算洗干净了?
赵昉有些茫然,只好低头口称过奖。
杨太后却是对着一旁的崔用臣道:“请几位太医过来帮忙看一看,诊视一番。”
她一面说着,见得赵昉低头站着,连忙吩咐一旁的小黄门道:“还不快快看座。”
话才说完,复才想起来对面的官员们俱是也跟着起跪站立了一天,年纪小的还好,有几个年纪大了,怕是挨不住。
妇人心软,她也不认得朝中官员,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也不知道谁的官高,谁的官低,只好道:“给诸位官人也一齐看座罢。”
从前虽然罕有这样的先例,可人人都累了一天,好容易得了机会有张椅子坐着,谁又会蠢得去拒绝?众人便俱都坐了下来。
三四名医官很快进得门来。
杨太后赐了座,叫他们就当着她的面诊脉。
赵昉坐在座位上,直到此时,还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殿中只有官员同太后,却并无皇帝同太皇太后。
他忐忑不安,只觉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脉搏也弹越快,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闻到了屋子里一股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第873章 恋旧
赵昉自然不知道这是因为方才太皇太后的尸首就暂放在此处,她后脑裂了,身上也有伤,哪怕再怎么小心,也会漏得一点脑浆、血水出来。
他头一回被这样多的太医拱卫着,十分不知所措。
几名医官仔仔细细地把了脉,又看了赵昉的舌苔、眼底、喉咙、耳朵,互相商量之后,复才举出一人,对着杨太后道:“回太后,秦王世子体虚得很,又兼寒疾未愈、脾胃不和,还是要好生将养……”
这太医说了许多话,全不是杨太后想听的,然而她伺候赵芮,看着赵署惯了,很懂太医院这些医官们的习性。
即便当真一点毛病也没有,也要扯些体热体寒,以防早间还说无事,晚间忽然生出什么不妥的话,他们无法开脱。
是以她耐着性子听到最后,忍不住道:“哪有谁人身体是十足十康健的?你只回我,有没有什么大碍?又可有什么宿疾隐病。”
这倒是没有。
不过那医官还是犹豫了一下,复又回头看了其余几人一眼,复才道:“这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什么叫没有什么大碍?”杨太后也生了火气。
她很是讨厌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当初赵芮、赵署生病,医官们也常拿这样的话来搪塞,什么过了今日才知情形,什么明日再吃一剂药,才好看清。
当初她是不懂事,等到丈夫、儿子死了,好容易得了个看着能养大的,又被拿这样的话敷衍,杨太后又如何肯。
医官只好道:“从脉象来看,并无什么隐疾。”
听得“并无什么隐疾”几个字,杨太后心里头那一块大石便终于落了地,转头同坐在自己对面的许多官员道:“诸位官人,既是并无大碍,尔等可有异议?”
殿中登时安静得可怕。
若说没有异议,自然是不可能的,可若是说有异议,又挑不出什么过不去的毛病。
赵昉乃是赵芮遗诏所定,又是太皇帝的长子嫡孙,礼法上头,虽然算不上顶顶合适,可放在眼下的情形上,确实也找不到更妥当的。
见得众人皆不说话,杨太后又道:“赵昉乃是先皇钦定,看着也是个好的,太医也说并无隐疾,身上也……”
她说到此处,忽然有些犹豫。
一旁的崔用臣连忙上前道:“臣方才换衣衫的时候,已是见得,并无不妥。”
有他这一句补充,杨太后的声音便大了起来,道:“也身无残疾,又是国子学中教出来的,都已是再这样了,难道还有什么不行的吗?”
众人都不说话,纷纷等着前头的黄昭亮开口,见得黄昭亮并无反应,复又看向了一旁近日很得太皇太后重用的孙卞。
黄昭亮没有说话的原因很简单——他不想出这个头。
他单看着赵昉那个样子,就觉得不像是个长命的。
可这样的话,又哪里能直说?
如果给他坐上了龙椅,过不得两年,又没了,那又当如何?这数月以来,难道折腾得还不够吗?倒不如把赵颙扶上去,虽说人是心胸狭窄了些,也不见得有几分聪明,到底是个真正康健的,儿女也多,总不至于像先皇那样,将来一个种都留不下来。
而孙卞还在犹豫。
从前太皇太后没有择定赵渚时,他已是暗暗接触过不少皇亲子孙,虽是后头一个都没有成,可直到现在,也还很有往来。
若是能从其中选一个?
他有了私心,那一条腿,就仿佛给鬼拦住了一样,始终都跨不出去。
殿中陷入了很长时间的安静,尴尬异常。
范尧臣站在第二列,他看着上头一手抓着赵昉,一手抓着交椅的杨太后,又看着又瘦又小、正低着头的赵昉,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当日赵芮的信重,只觉得这孤儿寡母的,十分可怜。
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当先站了出来,道:“既是先皇钦定,又身体康健,自然当承大统。”
有了范尧臣这一句话,殿中其余官员,也有不少跟着站了出来,表示同意。
然而吴益却有些不满,上前一步,道:“范参政,方才太医也已是说了,其人体虚得很,又有寒疾未愈、脾胃不和,怎么就称得上身体康健了?”
杨太后见得范尧臣带了头,才松了口气,忽然又见得吴益这张熟悉的老脸,只觉得哪一处有屎,他就爱往哪一处钻,实在也有些气得上了头,忽然提声道:“先皇定的人,我也看得好,范相公看着也好,人就在此处,样样挑不出毛病,这还不行,那要谁才行?难道要你说的才叫行吗?”
她这一番话,不可谓不诛心。
吴益连忙疾声否认,退了回去。
见得殿上稀稀拉拉的,也有小半的人站出来表了态,杨太后便道:“既是诸位官人俱无异议,那便定个日子,这两天就请新帝登基罢?”
她这般豪爽,仿佛新帝登基就同换身衣裳那样简单,便是范尧臣也吓了一跳,忙道:“太后,此事非能如此仓促。”
废黜赵渚,新皇继位,哪里是这样儿戏的事情,先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废黜赵渚——总不能对着天下直说,原来的小皇帝把太皇太后杀了,所以只能废了他罢?
另又要着钦天监选日子,还有无数要准备的事情,不说旁的,一时半刻,要拟出来给官员、三军的赏赐,大赦天下的范围,各色人的封号,甚至秦王那一处怎么处理,千头万绪,都是麻烦。
听得范尧臣在此处一一列举,杨太后才醒过神来,道:“原来这样麻烦。”
不过等一等也有等一等的好处,她看着一旁的赵昉,道:“也好,若是仓促登基,天子的舆服怕是就来不及现做,虽是能拿从前的改一改,到底不合宜。”
来不及做,自然只能那前头的来改,最近的前头就是赵渚,虽然大改小好改,可那意头十分不好,她也不愿意。
下头的官员们听得简直要吐血。
天子登基,事关亿万百姓,江山社稷的大事,杨太后心中,竟是只惦记这一身衣裳……
当真要叫这样一个太后来垂帘吗?
纵然想了也没用,可众人还是控制不住地都在心底泛起了嘀咕。
只有赵昉依旧低头坐着。
他的座位被放在杨太后的右边,此时此刻,杨太后的右手正握着他的左手,而他自己的手也握成了拳头,已是有些捏出汗来。
虽然直到此时,还没有人同他明说,可听得场中人言,其中之意,却是十分直白。
怎么回事?
什么舆服?
什么登基?
这些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他来京之时,天子派去的人便只是奉命而去,等到到了皇宫,里头早已经坐好了一个赵渚。赵昉全无准备,先得到了一个坏消息,才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但是因为有那坏消息在前头,叫那好消息也变得与他无关了。
赵昉早已习惯了自己没有好运道,是以接受起来,并没有特别难受。
然而此时此刻,坐在杨太后身旁,面前是文武重臣,众人对着新皇人选议论纷纷,到得最后,那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要自己去做皇帝?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宁愿认为这是假的,如此一来,若是将来又有了什么意外,自己就不会那样失落,便似前一次那般。
赵昉心中拿定了主意,面上便显出几分宠辱不惊来,看在杨太后眼中,越发地满意,觉得这小孩心中很有成算,也不轻浮,虽然不够机灵,但是举重若轻。
而此处兼任过崇政殿侍讲的重臣们,看得他这番表现,也略微松了口气。
坐了也有小半个时辰了罢?
总算这一个没有脱了鞋子袜子四处乱砸。
***
忙了这一下午,外头天色已经渐黑,给范尧臣几人手把手带着,杨太后终于把最要紧的事情先安排了下去。
至于太皇太后在何处停灵,如何停灵,怎的废黜赵渚,寻什么理由,这些却不适宜再在此处商议,更何况还有一个赵昉坐在旁边。
征求了宰辅们的意见之后,杨太后终于转回了宫中。
无论对于朝中的重臣,还是对于杨太后,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可赵昉还是能好好睡一觉的。
旁的也许想不到,可杨太后自己生养过小孩,也照管过赵署这样身体极差的孩子,此时面对赵昉带来的问题,她驾轻就熟。
“旁的宫殿也来不及打扫,福宁宫中要好好收拾了才能住人,先住在清华殿罢,我也能时时去看着,不至于放不下心。”当着两府重臣的面,她也不觉得尴尬,就这般泰然自若地分派起来。
因怕赵昉不习惯黄门跟着,她还特地点了几个自己用惯的宫人过去伺候。
又交代道:“怕是还没来得及吃东西,路上先垫一点,回去叫他们给你做好吃的。”
她连着吩咐了这许多话,赵昉都不知道怎么回,只好应了是,又道了谢,跟着一旁领路的宫人先走了出去。
***
杨太后给宰辅们缠了整整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从天庆台到得天庆殿,又从天庆殿回了垂拱殿,忙得晕头转向,只在间隙时去吃了点东西。
她自嫁给赵芮以来,从做皇后时开始,就从来没有独自一人操持过什么大的事情,更何况那些事情还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