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就踩着其中的一点子空隙,脚尖一点一跃,也未曾碰到纸张、文书,就这般轻轻巧巧地跳了出来。
她一向都在练鞭,身体灵活,腰肢纤细,腿脚也十分有力,动作起来又漂亮又灵巧,干净利落的,看得孙芸娘张着嘴,险些忘了自己是谁,只一双眼睛眨都眨不动。
季清菱见她一脸呆样,忍不住好笑,把手中纸团卷成了一束,轻轻往她头上一敲,道:“这是魂给谁勾了去?”
一面说着,一面把手里头那卷纸往她手中轻轻放了,道:“上回你不是要找那鲊雀儿的做法?我也不爱吃鲊的东西,倒是昨日忽然从旧文章里头翻出来,小时候不知在哪本书上头抄了几个野法,虽未用过,可看旁人在后头点评,却是滋味很足,你拿回去给家里厨娘试试,看能不能照着做出来。”
孙芸娘这才回过神来,把那卷纸展开看了,果然是季清菱素日笔迹,说是小时候写的,可看起来那字体已是骨架十足,与自己做小女孩时写的字全不是一码事。
不过她一向把季清菱放在头顶上头,见这一个季姐姐身手灵活,便只晓得在一旁惊叹,见这一个季姐姐文才出众,也只会叹服,此时得了这一份整理出来的鲊雀儿食谱,更是心里头美滋滋的,暗暗想着:季姐姐这可是真正把我放在心里头啦!我自家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同她说的这话,她竟还把事情记得这样清楚,特将东西留出来给我,可见我虽未必比得上那柳姐姐占到地方宽,一般也是特别的!
她把那纸轻轻对半折了,也不肯给丫头去收,只放在自己怀里,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下头小丫头端了时鲜果子上来,季清菱先让她吃,又道:“外头太阳大得很,不若下午那一顿便在这里吃了?我叫厨房早一个时辰做出来。”
孙芸娘恨不得多待,自然千肯万肯,只是见得季清菱要叫人回去孙府送信,连忙拦道:“不必使人去,我出来时已经同嫂嫂说了,府上忙着呢!”
她说了这一句,忽的想起来自家今次来的意图,忙道:“季姐姐,外头都传开了,你这府里头怎的一点样子都瞧不出来?”
季清菱有些奇怪,道:“传开什么了?”
孙芸娘笑嘻嘻地道:“顾官人去管导洛通汴,我原还以为是去挖泥的,谁晓得原来这样厉害,我听得兄长说,这一回跟着去通渠的人,怕是足有两百余个能得封赏,光是得进官的就有数十个,减磨勘、迁资、除增秩的更是数不胜数,朝中不晓得多少人看得眼热!”
季清菱这一向躲在院子里头,除非亲近人家邀约,不然鲜有出门,是以外头发生的许多事情,虽隐隐有耳闻,却也没有切身体会,此时听得孙芸娘说话,虽是早有预料,可毕竟不如耳闻,忍不住就笑着道:“中书都不曾给批,你又知道了?”
孙芸娘笑道:“我听他们长辈说的,还说范大参下头人都要闹翻天了,都说明明是范党首倡,可论功行赏的时候,竟是不如外头人得的多。”
两人正说着话,眼见日头偏西,厨房果然送了饭食过来。
顾延章忙于公务,这几日都来不及回来吃饭,季清菱便没有预他,只叫人摆了桌子,同孙芸娘一桌吃饭。
才吃到一半,松香却是匆匆进得来,道:“夫人,张都监回来了,正在外头!”
第963章 消停
川蜀乱事已平,按理张定崖正该回京复命,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就是这一阵时日就能抵达,是以季清菱听了这个消息,倒也不觉得意外。
她见一旁的孙芸娘欲要把筷子放下,便道:“你且吃你的,不用理会。”
又打发人去收拾屋子。
孙芸娘问道:“季姐姐,这人是谁,是要住在此处吗?”
季清菱点头道:“是个故人,性情极好,与五哥同亲兄弟一般。”
她虽极少说人坏话,可也并不随意夸人,眼下这一句“性情极好”,听在孙芸娘耳朵里头,已是很高的评价,不由得生出好奇之心来,睁着眼睛往门外瞟。
季清菱见状,忽的想起来当日合州的事情,便道:“此人与你倒是曾有过一面之缘,一会也可以见一见。”
孙芸娘越发好奇了,在心里想了半日,只觉得自己也不常与生人往来,如何会见过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正要问话,却是听得外边一阵脚步声,不多时,一人便进得厅门。
那人一双脚还未全然踏得进来,口中已是叫道:“季妹妹!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他大步踏得进门,肩上亲身背着一匹大大的锦缎,足下生风一般,一张脸上笑得灿烂无比,咧着嘴巴,牙齿都露出来了好几颗,因那脸甚黑,倒是衬得牙齿很白,一双眼睛更是又亮又得意,仿佛一只偷鱼成功的猫一般,叫人看了就想跟着笑。
孙芸娘不自觉地就站起身来,也不好意思盯着别人的脸看,只偷偷瞄了两下,见得他那一张面容,脑子里头想了又想,却只觉得并无半点印象。只是又看到其人袖子都撩了起来,露出两只壮实的臂膀,上头还滴着汗,就这般扛着那匹花色漂亮的锦缎,忍不住心中暗叫可惜。
那锦缎虽说没有展开,可从外头露出来的几处绣面来看,实在是难得的精致,本该好好放在盒子里头,将来做衣做裙都好,被他这臭汗一贴,怕是洗也洗不干净了。
孙芸娘这般想着,却是不禁又拿眼睛偷偷觑了那“张都监”的脸,然而才一抬眼,正正对上对方看过来的视线,也说不上怎么回事,只觉得自己顿时就像在火上坐着的一锅粥一样,心脏扑通扑通的,仿若米粒,给煮得全滚开了花,黏答答,软趴趴。
季清菱并未察觉,只对着孙芸娘道:“这是张定崖,你只唤他张大哥罢。”
孙芸娘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纵然不能自视,却也觉出脸上、耳朵都发起热来。她上前半步,行了礼,小声唤道:“张大哥。”
张定崖半点没有预料到此处会有外人,连忙把手上的锦缎卸了,往一旁的椅子上一放,又将双手袖子撸得下来,收了脸上的笑,努力做一副正经的“张大哥”脸,先回了一礼,复才同一旁的季清菱问道:“季妹妹,不知这是哪家的小姑娘?”
季清菱笑道:“是孙卞参政家的妹妹,单名一个芸字,乃是孙宁孙老爷子的幺女。”
她不但说了孙卞,还特地点了孙宁二字,张定崖先还不觉,过了一会,“啊”了一声,看着孙芸娘问道:“你是……当日合州那个?”
孙芸娘心跳得厉害,脸还红着,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只好茫然地看了一眼季清菱。
季清菱指了指张定崖,道:“当日便是张大哥赶来救的你,若无他在,我们哪里斗得过那大虫。”
她言语俱是发自内心,听得张定崖竟是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道:“我不过路过搭把手而已,全靠季妹妹,不然那两只大虫也不会跑。”
他口中说着,心中却是实在忍不住狐疑起来。
虽然隔了好几年,可当时乃是同季妹妹并延章初次相遇,他原来抱有非分之想,总忍不住时时拿出来回味,其中细节记得很是清楚,这孙芸娘的年岁也好,相貌也罢,旁的并不搭,只合当日那车厢里抱着老虎的小娘子。
只是那小娘子不是孙宁的小妾吗?
这样找抽的话,张定崖自然不会傻傻地问出来。
然而孙芸娘已是反应过来,那脸更是红得如同猴子屁股一般,郑重其事谢了又谢。
张定崖本就是个施恩不图报的人,半点没有将从前的事情放在心上,推脱了半日,只好寻个理由,同季清菱道:“我这一身汗的,妹妹舍间客房出来呗!”
季清菱知道他不自在,抿嘴笑道:“早安排好了,原来你住的那一处,一直都在收拾,东西都未曾动过。”
又叫了松香进来,带人去洗尘不提。
眼见人已是走得不见踪影,孙芸娘却半日不晓得坐下来,睁着眼睛看着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清菱早不同原本那个给五哥哄了还帮他数铜板的小姑娘,看着孙芸娘这样子,心中已是有了点计较,轻轻拉了她的手,道:“芸娘,菜要凉了,且坐下来。”
她不过叫了一声,孙芸娘却像是做贼被抓了一般,一脸地惊慌,坐下的时候险些还把椅子腿给踢到了,一顿饭吃得半点不是滋味,好几次拿着筷子,明明是要去夹菜,可一双手递得出去,半晌都不会落下来。
等到天色渐黑,季清菱见她一副不想走的样子,只好将人半哄半撵送了回去。
晚间顾延章回来,早从门房那一处得了信,一进门,便同季清菱问道:“听说定崖兄到了?”
季清菱笑道:“下午到的,听说明日他要去朝中复命,因一路辛苦,躺下就起不来了,眼下还在休息。”
果然这一觉张定崖从白天睡到黑夜,又从黑夜睡到白天,次日一早,全靠顾延章把他给揪起来,领着人一同去中书复命。
张定崖在川蜀虽是只晃了一圈,可乱事已平,也算立了功劳,等到进宫见了小皇帝同杨太后,出来按着旧例自得迁秩不提,只等着流内铨另派差遣,这一阵子便闲了下来,每日除却要去朝中应卯,也无什么事情要做。
他在京城里头晃来荡去的,不是寻从前行伍中同袍叙旧,就是四处找好玩的好吃的,今天给季清菱带个新鲜菜色,明天给顾延章并季妹妹带几本莫名其妙的书,那太阳都晒得要把他头发烧焦了,也不肯消停一回。
第964章 流言
季清菱看在眼里,因知近日京城里头各色传言甚多,不少甚至涉及天家之事,而张定崖在营中多年,此番回京,又是这般行事,若是被有心人刻意利用,想要洗干净也难。
然而看着张定崖每日高高兴兴的模样,她一面舍不得劝,一面却又不能不劝,只好等到顾延章回府之后,同他悄悄说了。
顾延章近日公务甚忙,只能晚间抽空与张定崖一处,此时听得季清菱提醒,等到腾出手来,特找了个空档私下问他道:“上回问你喜欢怎么样的,你说不用去管家里意思,只叫我同清菱帮你寻个好的,那好的究竟是如何一个好法,你想得如何了?”
张定崖听得一愣。
虽说大晋多有士子晚婚,可那是为了哄抬身价,好等到取了功名再来说门当户对的。他乃是武夫,又早有了官身,并不需等待,更何况早到了年纪,再等下去,无论对身对心,俱都不怎么友好。
然而此时此刻,叫他说细说喜欢怎样的,却十分不好形容。
若是依他所想,很希望能比照季妹妹这样的来找,可等到仔细琢磨,却觉得有些不太妥当。
便是延章是个大气的,并不会计较,可若是给将来与自己成家的那一位知道了,怕是难免会伤心吧?
况且若是比着季妹妹这样的找,相处的时候,难免会联想到季妹妹,然而若是找同季妹妹相反的,自己明明已经放下了,倒是显得欲盖弥彰起来。
再一说,若是当真遇得喜欢的,哪里管得了她是个什么性情?
张定崖一向都在男人堆里混着,他家中一堆子腌臜事,懒得去管,周围离得最近的便是顾延章夫妇,见得两人相处,越发对将来抱有期待,只想着自己必然也有自己的缘法,只是这缘法在何处,又是怎样,却是半点也不晓得。
他一时答不上来,顾延章便道:“你已是到了时候,要是心上没有人,趁着眼下正在京中,好生想一想,清菱多帮你看看,见得有合宜的,若是言情书网,便请先生帮着说亲,若是勋贵人家,可叫孙参政或是陈节度帮忙,莫要等你又被打发出去外州,届时就麻烦了。”
又道:“你这一阵子莫要四处跑,省得旁人打听了,说你在外开销阔绰,行事疏荡,不肯把女儿嫁与你。”
张定崖听得胆战心惊,如何还敢四处乱跑,给顾延章每日寻了兵法出来叫他或背或看,又给他找了从前的大战例子要其分析,他又苦又乐,苦是害怕读书,乐是喜欢兵法兵事,一面在书房里头待着,早把成亲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这一厢忘记了,孙芸娘那一厢却没有忘记。
自那日之后,虽是害臊,却时不时寻了机会来顾府,明面上是寻季清菱,实际上却是找张定崖,只是十停里头是有九停见不到人的。
她自以为做得隐晦,可在季清菱看来,却是实在明显。
因知小女儿家面皮薄,季清菱也不好去问,便在张定崖一旁打边鼓。
孙芸娘无论相貌、行事,俱都要比实际年龄小上两三岁,相貌虽然姣好,可因带着病容,看上去并不怎么显眼,张定崖同她只见过两三面,压根都没有放在心上,只做是个熟脸的外人。
季清菱见他无意,只好将此事揭过,不再去提,只等他自己想个明白。
***
再说自季清菱回京之后,隐隐只觉得外头传言越演越烈,先是有人说当日太皇太后在天庆台上跌落,并前一个小皇帝赵渚被罢,乃是因为杨太后设计,全因那一日早间杨太后给太皇太后下了毒,太皇太后毫无防备,可一上得台上,那毒性发作,再站不稳,便从阶梯上滚得下来。
而小皇帝赵渚之所以退位,便是因为被陷害。至于现在在位的皇帝赵昉,其实是个克母的不祥命格,只是那秦王府花大价钱买通了杨太后的娘家,才让这个小孩得以假借圣旨,坐上皇位。
紧接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另又有传言,说是当年延州被屠、北蛮南下乃是因为朝中有叛徒引寇入侵,比起当日吴益在朝中所言,其中细节更为真实,与其时所有情况一一都能对应得上。
此事还未按下,另又有个流言,说是先皇赵芮之死,乃是源于兄弟阋墙,有人在其中设局。那传话不但把当日赵芮的死因、死状,乃至死前所行所做,殿中情况,俱都描绘得清清楚楚。
赵芮一向很得民心,他死得本就突然,民间多有议论,眼下见得外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已是叫众人信了七八分,混着这乱七八糟的各色传闻,简直把京城闹了个翻天。
京城里传得这样严重,已是到了质疑杨太后、赵昉两人得位不正上头,宫中自然早早得了信。
朱保石管勾皇城司,乍得消息,简直是诚惶诚恐,第一时间便同杨太后说了此事。
杨太后正给政事搅得头晕脑胀,又听得这个消息,一下子就吓得清醒了。
她听得朱保石说一句,就忍不住反驳一句,等听到说太皇太后乃是给她下毒药死的时候,已是忍不住破口大骂出来,恨道:“这话是哪个奸贼传的?!太皇太后乃是赵渚那厮疯病发作,自阶上推得下来,满朝文武,人人得见,怎的能怪在吾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