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延州城被屠的细节,杨太后并不清楚,可赵芮死前行状,她却是亲眼所见,听得朱保石将流言细细复述,不由得听出了一身冷汗。
她当即转头去问侍立在一旁的崔用臣,道:“当日被收监的那个松巍子此时何在?”
这一桩事情虽不是崔用臣亲自去办,却也颇有耳闻,此时见得杨太后问,不得不道:“因先皇大行,太皇太后责怪那和尚假装道士,又偷潜回朝,已是下了令,将其就地处决了。”
这许多传闻多是从京外传到京内。京师每日人流量甚大,常有百姓进进出出,想要找到源头,几无可能。
一向以来,民间传闻都是可疏而不可控,而大晋一惯不禁言论,便是当面骂皇帝,也不在少数,若是民间说几句闲话,朝中便要以此治罪,本来无事,也要闹出事来。
第965章 歪打
杨太后这一处一头的包还按不平,毕竟是帝王家事,也不能去问宰问辅,除却分派朱保石细查暗访,设法将散布流言的源头捉得出来,仓促之间,也别无其他选择。
而另一头,已是冷寂了许久的济王府当中,本该卧床静养的赵颙却是站在书房的桌案前,手中拈着一支笔,在纸上慢慢地描着一树梅花。
大晋承前朝遗风,多以牡丹为尊,可赵颙却不与常人相同。
他十二岁那年,与一干兄弟在资善堂听课,侍讲正说到古人以物言志,陶渊明爱菊,先太皇便进门探课,以此为引申,要几个儿子效仿古人,以物自比,选出一种花。
赵颙选的就是梅花。
他说隆冬之时,百花俱已凋谢,唯有红梅凌空盛放,为天地间增色,及至花落,来年又生为青梅,盛夏解人饥渴。
然而未带先太皇点评,一旁的五弟便哈哈大笑起来,笑他不识梅花梅树。
赵颙当场丢了脸,却并未怎么表现出来,只老实认错。然而自此往后许多年里,他便不许周围的人再往自己殿中插梅花,桌上无论青梅酒,还是乌梅汤,也再没有出现过。直到后来老五从疾驰的马背上被摔了下来,一命归西,他才重新亲近起这梅子与梅花来。
五兄弟当中,赵颙的资质最好。书画御数之法,他全数颇有涉猎,不多时,那一树凌然而立的梅花便跃然纸上。
济王府中十分安静,尤其这书房所在的小院里,因四处俱未栽种花木草树,连一声虫鸣蝉叫也无。
赵颙下笔很慢,画几下,便要将笔尖在笔洗里沾一点水,时不时还抬起头,看着敞开的房门对面之处的院门。
他没有等待太久,外头便传来了行人的脚步声,很快,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匆匆推门而入,又重新将院门掩上,进得书房。
赵颙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只在对方进门之后,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文士满头满身的汗,原还一脸镇定,可一到得赵颙面前,面上便露出了几分惶急之色,道:“殿下,我已是着人四处找遍,半点寻不到那李程韦的踪迹,也不曾见得智信……”
赵颙眉头微皱,道:“那消息是自哪里传得进来的?”
文士道:“已然漫天都是,压根没有什么出处。”
他还要再说,赵颙已是将其话语打断,道:“眼下手头并无多余人可用,那天庆观的消息切莫要再去传散,最要紧是把那李程韦并智信给找出来。”
“殿下!眼下在寻李程韦并智信二人的并不止我们这一处,皇城司也正四处搜查,他们眼线众多,人手也多……”那文士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这几日外头的禁卫比起从前更严了许多,进进出出俱不方便,许多人也被禁卫盘问过,大家都不太敢轻易外出,唯恐给人盯上了……”
赵颙一怔,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道:“外头如此传闻,宫中把我和四哥盯得紧些,也是正常。”想了想,又道,“带上几个手脚利落的,去颍州看看有无李程韦踪迹,至于那智信……他胆子小得很,也有几分眼色,此时正在风口上,不会敢轻易出头,先暂时放到一边去。”
他细细嘱咐了几句,等到把人打发走了,本来还要继续作画,可那笔还未落在纸上,一滴墨渍已是掉了下来,晕染开了一小片白纸。
赵颙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居然在发抖。
***
手足发抖的不止赵颙,还有许继宗。
他领了杨太后给的差,要在京畿左近捉拿敌国奸细,难得有此机会,一心要做出点样子来,于是分了皇城司、禁军里头的两拨人马,依着自己从前在邕州所见所学,在商人、道士、和尚、乞丐里头,细细查问起来。
许继宗看过顾延章做过好几回事,此时效而仿之,以银钱、官职相诱,将两拨人马分为两组,每组每日将查问出来的情报一一上报,哪一组做得多,便得奖赏。
数日下来,下头人人踊跃,便是晚间也不肯停歇,甚至还有些皇城司里头的太监,仗着自己有心无力,混迹去了小甜水巷。
偏就这一日,竟是当真从里头揪出一个人来,因其酒后对着小姐们口出狂言,言说先皇之死,别有内情。自宫中出去的黄门,与别个相比自有厉害之处,一下子就听出其人所言,并非寻常人能杜撰。立时就将那人带回皇城司,还未来得及审问,先从其身上搜出许多金银细软,另有一封引荐书,乃是推介其人去往延州定姚山,投奔一名孙官人。
此案越审越大,到得后头,许继宗都有些把不住。
他不敢自专,忙去回禀了杨太后。
另行审问之后,才知原来此人便是在京中传扬各色流言的党羽之一,依着他供出的线索,很快便捉到了数名同党,再顺藤摸瓜,虽给那指使之人逃了,却从其最后落脚之地,寻出了不少文书。
文书上所写,除却近日常在京中流传的秘闻,另又有不少朝中大臣私下收受贿赂、买卖官职、以权谋私的证据,并一个还未传开的巨雷。
依着文书上所言,先皇乃是死于蛇毒,而毒蛇之所以能进得福宁宫中,全是靠着道人松巍子进贡了一幅修行脉络图。
那图中成画、文字并无问题,可所用的绢布却是用秘法浸制,摊开之后,又遇得殿中常年燃点,用于给先皇安神助眠的香料一熏,会发出一种味道,正好引蛇。
除此之外,文书里头竟还将那蛇的品种、来源、豢养之法,逐一说明。
写得如此详实,仿佛便是亲手所为一般,叫杨太后看得吓出一身冷汗,再斥不出“荒谬”二字。
她本想要循迹去查,奈何赵芮身故之后,贴身之物先是被封禁,不久之后,太皇太后已下令一同销毁,眼下便是想要拿出来查核,却也并无什么佐证之物。
松巍子已被太皇太后处死,证据也不复留存,可这文书当中,条条线索,俱是指向一个人。
第966章 诏书
半旬之后,皇城司得人私报,自大相国寺里抓到了一名来历不明的行者,在其居住的禅房中搜出了大量钱物。
经由提刑司、刑部一同会审,众人还未来得及从牢狱中提出相关人等指认,那行者已经承认自己乃是京城浚仪桥坊上商人李程韦府上管事,其人在堂上只供出些许旧事,当夜便瘐死狱中。
没两日,京城里头开始传出济王赵颙患了癫疯之症,整日或哭或笑,说话颠三倒四,又日夜嚎叫不已。而魏王赵铎则是上书自请去巩县为先皇赵芮修造陵墓,据说其辞多有恳切,不但当廷恸哭,便是上书的折子上都可见写就时的泪痕。
杨太后感其与先皇兄弟情深,最终还是准了。
只是到得此时,京中已是少有人再论及前一阵子那许多流言,所有人把心挂在了另一桩事情上头。
——连日暴雨,汛期终于来了。
***
夏雨时节,最好睡眠。
连日下雨,从前不到寅时天就亮了,现下却是过了卯时,外头还阴沉沉的,只听得哗哗雨声,十分助眠。
这天正值顾延章休沐,他早早起来,见得季清菱果然还在睡,便交代众人不要去吵她,自己先到隔壁厢房里头练了拳,等到重新洗浴过后,复才进得房中,把秋月、秋露两个到了面前,问道:“夫人头月的月信是准还是不准?”
两人听得一愣,竟是一同安静了下来。
前一个月季清菱带着人一路去往沙谷口,在京畿左近绕来绕去,下头人人都忙做一团,难免忽略了这些细节。此时顾延章一问,秋月认真数了数,颇有些紧张地道:“头月……夫人好似月信未来……”
秋露也咽了口口水,干巴巴地道:“好似今月也迟了。”
两人都未通人事,府上虽然后来雇了几个老成的仆妇,可季清菱还是用惯一向跟着的这几个丫头,贴身事情鲜少叫给旁人去做,日常之事还罢,遇得这些个老成人才知道的东西,难免有些无知。
顾延章又问道:“我这一向甚忙,出门早,夫人回京之后,都是什么时辰起来,又是什么时辰吃早?”
秋露便道:“回京之后,夫人说这一回路上有些累,睡眠比起从前多了些,往日寅时上下就起来了,现而今常常要睡到卯时过,午间还要小憩半个多时辰。”
秋月补道:“原来最迟也不会次过卯时。”
顾延章心中了然,也并不责怪,只道:“既是贴身伺候的,又是大丫头,夫人信任你们,你二人往后行事还是要经心。”
又打了铃,召得松香进来,叫他去马行街请大夫来。
他语气淡淡的,叫秋月、秋露二人听得又羞又愧,心中多有揣测,却又不敢多说,得了吩咐,急急去下头布置饭桌不提。
再说这一厢顾延章回了里间,只见床上安安静静的,季清菱侧着身子,还在安睡。
时辰已是很晚,早过了季清菱平日里头吃饭的时候,他怕睡得过了,又饿过了头,想了想,半坐在床边上,去握了她的手,俯下身体轻声叫道:“清菱。”
季清菱微微皱起了眉,仿佛想要醒来,可睫毛抖了抖,居然又重新睡了过去。
顾延章心中算了算时辰,见她睡得有些太久,怕伤了精神,狠了狠心,把手在她耳后、颈后轻轻揉了揉,柔声叫道:“清菱,起来吃早了。”
季清菱这一回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全身软绵绵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仿佛自己躺在云端上一样,半点不愿意动弹。
她伸手抓着顾延章的手,垫在头底下,有些无赖地道:“五哥,我困得紧,现下再睡一会,等起来了再吃。”
因听着雨声不停,连头也懒得抬起来,又道:“雨这样大,今日便不练拳练鞭了罢?”
顾延章就耐心哄她道:“今日且不练拳,也不练鞭,只是时辰晚了,你肚子饿不饿的?起来吃了,歇一歇再睡?”
他同她说了一会话,季清菱便慢慢缓过来,一面爬起来,一面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最近有些发懒……”
她见顾延章从床下头拿了自己的鞋,便同从前一样伸脚给他去帮着穿了,复才站起身,自己进得内厢换衣衫。
等到出来,秋月、秋露两个已是小心翼翼地捧了帕子、刷牙子、牙粉等物在一旁候着。
她又是好笑,又是奇怪,道:“怎的做出这个样子,放着我自己来便是。”
两人也不敢松气,虽是老实听命放下了手,依旧在一旁伺候。
季清菱洗漱完毕,出得内间,偏厅里头的早食已是摆好,顾延章也正坐在位子上。
两人慢慢吃了一顿早饭,漱口洗手过后,她便笑着问道:“今日怎的不见张大哥,外头正下着雨,他还要跑出去不成?”
顾延章道:“广信军中有人回京述职,他去帮着接风,说是要到晚间才回来。”
正说着,松香已是进得门来,禀说外头大夫已是到了。
季清菱有些吃惊,问道:“谁人病了?”
顾延章也不直说,只道:“不过例行看个脉,前一阵子你我两个都忙得厉害,怕是伤了气力,请个大夫来瞧一瞧。”
他话才落音,那大夫已是进得门来,两边见了礼,先给顾延章把了脉,略略提了几句,只说身强体壮,并无什么要留意的,虽有些心火,放平心态便妥了,又要给季清菱把脉。
此处还在听脉的时候,外头松节却是匆匆而入,到得众人面前,急急道:“官人,外头来了个天使,请您去外头接旨!”
顾延章同季清菱还未说话,那大夫已是收了手,笑着贺道:“恭喜公事,清汴此事做得下来,已是连日大雨,京中却并不见汴渠带得半点洪涝,实在百年大功,想来今次是宫中见了公事功劳甚大,给府上降旨升官来了!”
“还未接旨,不好妄测圣意。”顾延章回了一礼,看着那大夫放着要紧的正事不做,偏来偶凑这热闹,实在又急又燥,两句敷衍了过去。
季清菱看他半日不动,便道:“五哥,你且快些先去接旨罢。”
顾延章正一心等着对方把脉结果,此时听得天使颁旨,第一个念头,其实是想要叫人在外头等一等,好险还没冲昏头脑,又给季清菱催了又催,只好三步一回头地慢慢蹭出了门。
***
诏书接得很快。
顾延章甚至无心去听那骈四俪六的绯句里头到底写的是什么,匆匆领了旨,送走了颁旨的天使,便在一众恭贺声里,大步往后厢行去。
一路走着,外头雨势未歇。
大滴大滴的雨水汇聚成细流,自屋檐处飞流而下,溅在地上,立时又弹起。
漫天都是风雨水汽。
顾延章早忘了手里还捏着一份该给下头人收起来的诏书,健步如飞,全然不知看路,更不知去想旁事,只觉得一颗心快要跳得出去,跳进就在前头的那一间房里。
伴着风雨之声,他几乎是闯进了偏厅当中。
天色有些昏黑,虽是正午,为了方便大夫写脉案,里头还是点了蜡烛。
烛光之中,当中一屋子的人,从大夫、到丫头,人人面上带着笑,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而顾延章却是眼睛里头只有坐在当中的季清菱。
她脸上的表情甚是复杂,仿佛是紧张,仿佛又是害怕,正双手环在腹间,此时此刻,便似心有感应一般,忽的抬起了头。
两人双目相接。
季清菱慢慢地站起身。
看着她的动作,顾延章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下来,雨水声、风声瞬间一齐涌入了他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