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她忍不住转头同许继宗确认了一回,道:“那顾延章何时成的亲?家中可有子女?”
许继宗忙道:“臣去赣州出使时,便听得‘顾勾院’早已成了家,今次在沙谷口,听得下头民伕闲聊,不少人还忧心他并无子嗣,打算给他去庙里请‘送子符’,想来是并无子女罢?”
他这话把自己撇得干净,句句都在暗示自己同顾延章并无私交,偏还把杨太后问的话全答得清楚了。
杨太后听得出神,明明坐在垂拱殿中,正讨论十分要紧的事情,可她的思绪还是忍不住照着从前的习惯飞得远了。
这顾延章,成亲怕是也有四五载了罢,竟是一个子女也无吗?
唉,难不成同先帝一般,在这子嗣上头偏就没有福分?
为何好人总是命苦?
杨太后子女福缘浅,听得顾延章并无子女,对他又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来,再回想其人官品,越发觉得可怜。
明明是个先皇如此器重的能臣,竟是到现如今官品也不高,多少人比不得他之十一,却照旧身居高位,每月要花她那样多俸禄!
认认真真做事的官低俸少,整日只想着争权夺利,同她过不去的,偏生官高俸多!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今次回来,必要论功行赏,把从前的补给他才好!
天天说要论资辈,依故事,说谁谁谁年纪轻,不该身居高位。
她偏还不信了,前朝不也有三十的宰相吗?!纵然给个相公爷绝无可能,升个三级五级,一品两品的,总不能再拦着她了罢?
杨太后心中拿定了主意,再看向范尧臣的时候,就忍不住道:“范卿,等到今次顾延章回京,吏部也当好生考功,给他论功行赏才是,莫要做得太过简薄,遂了敌贼的愿,寒了天下人的心!”
范尧臣一一应了,无论心中究竟想的是什么,面上并未提出半点异议。
杨太后交代完这一处,正要同王从惠说几句,只还未开口,想到其人不堪大用,照顾自己起居尚可,做起事情来,到底太弱,总不能因为顾忌旧情,便把国事拿来当玩笑,想了想,索性转头同许继宗道:“至于那京畿左近的奸细一事,许继宗,你既是饱有经验,便且要好生细查,莫要走漏了奸人——天子脚下,竟也敢如此放肆!”
才回得来半个月,便能接下这一个好差,许继宗大喜过望,好险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连忙大声道:“臣领命!”
世上哪里寻不出奸细?
便是没有奸细,只要耗费些功夫,总能抓出几个盗贼、强人。
简直是送上门的功劳啊!
果然得好生贴着顾通判……不对,是顾公事了。
跟得紧了,总能生出机会来!
许继宗勉力把勾起的嘴角压平整了,郑重其事地对着下头的王从惠道:“今次王供奉在沙谷口处所见十分重要,晚些时候,还请仔细回想,说不得能寻出什么线索来!”
他这一处才领了差事,立时就进入角色,拿着鸡毛当令箭,指使其王从惠来。
杨太后看得心中大慰,只觉得朝中并非没有得用之人,只是要好生发觉。
而下头的王从惠,却是整个人半日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个什么情况???
明明一切都是在他面前发生,可他怎么就是全然没看懂呢?
他本是想叫太后厌弃那顾延章,怀疑其人有反意,怎的这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要给那顾延章论功厚赏?!
本该在一旁帮着自己敲边鼓的范尧臣一声不吭,还对自己万分嫌恶的模样。从来作壁上观的小皇帝竟也出口给那顾延章说话,而那许继宗,区区一个才回宫的宦官,知道个屁,在此处乱插什么嘴啊!?
哪里又冒出什么奸细来了??
更古怪的是,杨太后为何会信那许继宗,却不听自己的话??
况且若是要去抓奸细,自己才是名正言顺当要去办差的那一个罢?人是自家接触的,前头是自家去的沙谷口,怎的这事情,最后竟是落到了许继宗头上??
究竟哪一处出了毛病?
王从惠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琢磨越是呕血。
方才许继宗说的话,他也在一旁听着,同样是出使,回宫之后禀话,自家方才在朝上,才说得几句,便被杨太后不耐烦地打断,可这许继宗说了一大通,也无什么特殊之处,怎的就不见杨太后去打断他?!
还一副十分赞同的模样!
此人回京不过半月,手脚怎么就伸得这样长,这嘴脸怎的就如此难看?!
自家磨了这样久的刀,难道全是给旁人杀猪去了?!
第961章 不急
且不说这一处许继宗领了差事,谁又料得到他无心插柳,果然别做出一番事情,那一处范尧臣在垂拱殿中奏对一回,等到出了宫门,回得自己公厅之中,心里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蠢货,竟是说那顾延章有心造反。
此事十分荒谬,并不足挂齿,可今日在殿上的一番情景,却叫他不得不深思。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黄门口出乱言,不要理会便是,可先有赵昉,后有许继宗,最后便是杨太后本人,都帮着说话,帮着澄清。
这顾延章,何时影响如此大了?
范尧臣也不是杨太后那个蠢的,许继宗今日在殿上那一番话里耍的小聪明,他一眼就看了出来。
一个只见过两回面,从前还是个并无半点起眼的阉人,那顾延章怎的会同他交好?
连个阉人也要交好!
这顾延章,行事也太过油滑!士人的面子都给他丢尽了!
而那小皇帝赵昉……又为何会对其人有这样的好感?居然还帮着说话……
若说威胁,以顾延章的官品并权位,并不可能威胁到范尧臣半点,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有些不舒服。
上回满殿人攻讦弹劾自己,骂得那样难听,也不见小皇帝开口帮着说一句话!
难道他在其心里,还比不上区区一个顾延章!
杨太后还要来千叮咛万嘱咐,生怕给那顾延章封赏少了。
自己是那种行事不公的人吗?!
虽说顾延章今次办差,的是十分漂亮,难以挑出毛病来,只是若说得厚赏,却也太过了。
一个二十出头的新进,爬得这样快,简直离谱,再要给他厚赏,岂不是再立下几回功,过上两三年,便能给他钻进政事堂了?!
世间决计没有这样的说法,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还是要叫吏部从长计议,不能任由不懂国是的杨太后在此指手画脚乱指挥。
***
另一头的顾延章,却是不知道宫中竟是有这样一起波折。
他把最要紧的事情办完,一路又巡访了清淤通渠的关键点,另又去看了几处水匮、新田,虽是紧赶慢赶,等到回京之时,却也过去了好几天。
因天色已晚,衙门已是下卯,他索性打发下头人各自还家,自己也匆匆回了金梁桥街。
季清菱一路并无停留,是以比他要早回来三两日,此时正在檐下喂鸟吃米粒,听得门房的信,索性去得内院门口迎他,正正在半路撞上了。
不过几日不见而已,夫妻两个倒真像是如隔三秋,黏在一起回了屋,简单吃了晚饭,复才回了书房里头慢慢喝着茶说话。
季清菱一面交代自己回京之后的见闻,并做了些什么,复又有些疑惑地道:“五哥,我听得一桩奇事,这一阵子京城当有一色传闻,说的是当年延州事变,乃是三大王帮着敌寇入关……”
顾延章面色微变,抬头问道:“你听谁人说的?传得厉害不厉害?”
季清菱点头道:“传得很是厉害,便是柳姐姐那一处都听到了——你也知道,她眼下是个有女万事足的,又才得了新孕,并无心思去管其余。”
顾延章听得一呆,没有去理会正事,却是忍不住喃喃问道:“又才得了新孕?杜兄何时又有喜了?我怎的不晓得?”
她见得顾延章反应,不由得好笑道:“你成日在外头,杜三哥难不成要去沙谷口同你说?况且眼下又还未出生,师娘说,月份还小,莫要多拿出来说,小孩子金贵,容易被吓到。”
顾延章连忙闭了嘴。
季清菱略回了两句,复又扯回了正题,问道:“那三大王的事五哥可有听说?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边连当日敌寇入来的路径、人数、方法,谁人领兵,谁人何时在哪一处,另有买通的关卡、人名并官职,俱都清清楚楚,旁人不晓得,我们好歹也是细细梳理过好几回的,拿来同当时在延州任职的人一一对应,居然并一个官名、官职有错。”
顾延章一向把事情分得很清,公事是公事,家事是家事,什么能回来说,什么不能往外说,心中自有一杆秤在,是以季清菱此时问了,他哪怕心中有数,却并没有多说,只道:“此事后头怕是另有波折,咱们不要去议论,叫下头莫要传散即可。”
关乎延州的事情,两人一惯十分上心,见得五哥今日一反常态,季清菱自然知道其中别有不对,她也不去追问其中缘故,只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正巧此时松香送了个包袱进来,道:“官人,这是明日要送去中书的奏章。”
他一面说,一面便把包袱放在了桌案上,复又退了出去。
季清菱看着有些好奇,问道:“什么奏章?给人请功的吗?这么快已是写好了?”
顾延章颔首笑道:“他们拟单子都拟了许久,对着花名册一一去看,生怕漏了谁。”
又道:“总归是百年难遇的大事,借着此事,光是官员得以升迁的都有三百余个。”
忙了这许久,终于有了成事,请功也请得理直气壮,季清菱也跟着激动起来,问道:“总共能有多少人?五哥今次总能升五品了罢?”
又扳着手指头算了半日,能有赏铜多少斤,每月可以多得俸禄几许,正值盛夏,能多分多少冰,又能有多少绢,忙得不亦乐乎,笑道:“今岁的新衣服有着落了!”
顾延章好笑道:“那才几个钱,比不过你素日所得百中之一!看把你高兴的。”
季清菱抿嘴笑道:“那哪能一样?五哥办差挣的,同我自家挣的,全不是一码事!”
她想了想,又道:“咱们自家升官倒是不急,升得太快,怕要招人眼热,只是今次跟着做事的许多人,无论官吏,乃至出力多的民伕,封赏俱是得要足了,叫人晓得跟着五哥,不会被昧了好处,将来再要行其余时,自然就好做了。”
顾延章应声道:“正是这个道理,况且今次旁的封赏我却不想要,只想着最好这一二年间,还是留在京城的好。”
第962章 感知
季清菱瞟了他一眼,特地做一副感慨的模样,叹道:“可见五哥的话是惯来不做数的,上回还同我大放豪言,自承将来若是外放了,要带我去看什么外州风光,吃什么临海大鱼,这才几个月,全变了一个样——古人食言而肥,怎的也不见你长胖?”
顾延章道:“一旦外放,免不得要来来回回的,折腾得紧,等过了这几年,再同你去外州,那好看的好吃的也不会跑,是也不是?”
又微笑看着季清菱道:“我心疼你跟着四处奔波,你还在此处尖牙利嘴的,得了空要给你好生磨一磨才是……”
他话里有话,季清菱一下子就听了出来,哪里肯服软,想到这几日五哥才回京,一堆子事情要做,定是不会有空档来做别事,便硬着嘴皮子咬死了道:“谁磨谁还不晓得呢!”
两人在此处笑闹一回,自揭过此节,说起其他事情来。
然而这一轮,关乎不想外放的理由,顾延章却是没有说实话。
不知为何,自去了沙谷口,他虽是忙得日夜不分,可每每稍微静得下来,心中就会隐隐约约若有所感。
有一桩事情,他总觉得应当不会等上太久,却又不敢说出来,一是无凭无据的,二却是忧心清菱害怕。是以今次一回京,他便请人去同柳林氏约了时间,等到忙过了这几日,还是打算要把该备的人、物全数慢慢备起来,又在左近寻了一圈,其余同僚不方便去问,到底还是要点面子,不过那杜檀之同郑时修两个却是现成的,得了空,要去好生讨教一回,将来该如何行事才好。
顾延章嘴里把得严实,季清菱自然无知无觉。
她回京先给常走动的府上去了信,又着人送了不少沿途采买的土仪,算是尽了礼,左看右顾,好似再无什么要紧的,其余琐碎事项尽可交给下头管事并秋月等人打理。因先头已是抽空先去看了柳林氏,又探了柳沐禾,见得居然当真闲了下来,实在难得,她便打算趁着这难得的空档把旧日里自己同五哥写的文章、杂记等等整理出来,做成册子。
这事情本就是做着玩,也没什么期限,季清菱整理了好几日,才慢腾腾挑出一部分来,日间翻得了有趣的,等到夜晚顾延章回来,便拿来与他同乐,正越发在兴头上的时候,这一日晌午,忽有小丫头进来回禀道:“夫人,孙小娘子过来了。”
季清菱这才想得起来,自己才回来时那孙芸娘便着人送了信来,问她何时方便,要来做客。
这一向她虽然并不去凑那孙府的热闹,然而顾延章原来任的是提刑司副使,正在孙卞下头,又兼孙芸娘尤其喜欢与她来往,时间长了,自然也就走出感情来,此时听说,倒也有几分高兴,忙叫人去接了来书房。
都说女大十大变,可这孙芸娘不知是自小得病,还是什么缘故,看着倒比同龄女子要多几分稚气。
季清菱在此整理文书,桌上的东西铺陈开了,便不再便宜重复收得起来,孙芸娘进了门,本是张嘴就要说话,见得这桌上、地上摆满了纸页、文书,一时也被惊得呆了,早忘了自己原来想要说什么,只惊道:“季姐姐,你这是要晒书吗?”
“不是书,都是以前写来玩的闲言杂语,眼下得空了,便来慢慢整一整。”季清菱笑着取了桌上的一叠纸,欲要从里头出来。
孙芸娘见她站的四周一大片地面上已是铺得满满的,看着已是无路可走,便道:“我先叫她们进来收拾。”
她正要回身去外间叫人,然而头还未来得及转,却听对面季清菱笑道:“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