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切舒平下来,她已稳当的坐在沈二爷的腿上……这是坐习惯了吗?一次两次的,她好像都麻木了。
“沈大人自重。”舜钰想掰开环腰间的胳臂,可一触及温热的肌肤……还是希望他良心发现。
听得沈二爷慢慢说:“凤九,如若此时大船倾翻,愿与我同生共死么?”
“你死你的,我要长命百岁。”舜钰嘴里溜出的话可不动听。
顿觉腰间一紧,背脊贴上宽厚的胸膛,耳垂被热呼呼的呼息撩拨的刺痒,他含笑问:“就这么绝情?”
“就是这么绝情。”舜钰使劲去掰他的手指,怎弄了半晌,那环腰的胳臂都快环她胸上了……
心眼如针尖麦芒……气得俯头朝手面上就是一口。
沈二爷哪在乎这点不痛不痒,只是有些好笑。
这丫头表面看似对他恭敬又顺从,其实一身嫩骨骄矜的很,一不得她意,管你是谁,说出的话能把人噎死。
能用柳枝儿把娇滴滴小姐的脸破了相……他抬手把她小嘴儿捏了捏:“狠心的丫头。”
舜钰呆了呆,他说什么?含含混混的定不是什么好话。
“沈二爷,杨大人来拜见……”沈桓大咧咧推门禀话,恰见着二爷搂着冯生卿卿我我的……额地娘,得捂脸,画面辣眼睛。
舜钰颊飞一抹红,也不知是由气生猛,还是沈二爷松了手,她三两下站起身,朝自个床上一躺,拽过锦褥遮脸。
沈二爷笑意愈发地深,偏问她:“不随我见杨大人去?”
见舜钰一动不动的,也不勉强,整理好衣襟走两步又顿住,回首道:“此案看似借尸还魂毫无破绽,反倒显得太过刻意,你可把此暂放,等至镇江后必有定论。”
听得舱门紧阖,沈二爷与杨清边说话边离去,待得只剩寒雨浪涛声,舜钰掀起褥子坐起。
赵守善,原大理寺卿,与父亲同朝为官,平素关系亲厚,常携家眷至田府来做客,其有意待赵青青及笄后,许配给大哥田舜吉为妻。
舜钰不喜欢赵青青,尤其亲眼见她,敢拿柳枝儿责打田濂,吃了熊心豹胆么。
再然后两家渐次疏离,断了往来,父亲说不是为了划伤赵青青的事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想起大哥留下的《寿阳曲》其一句:善难守,恶如崩,赵卿煞愧玉堂人。
赵守善!舜钰眸瞳泛起冰冷意,她从床垫下摸出短刀来把玩,刀锋出鞘,寒光森森。
……
日间弹指过,明月转船梢。
客船终停泊于镇江西津渡口,一下码头,江南初春清晨的凉意便扑面而来。
镇江知府的几乘官轿停落,穿六品官服的通判及同知,领着十数府吏已等候多时。
杨清请沈泽棠一行随他去府衙。
沈泽棠笑着婉拒,只道初来乍到,总是要去四围闲逛,领略过这风土人情后,再去府衙共商公务。
杨清看着啼哭吵闹的赵青青,顿感头痛,叫来个名唤马春的府吏,给沈大人等指引带路,自己这才入轿,鸣锣张伞的离去。
沈泽棠知杨清派马春跟随的用意,是怕他甩案跑了。
当年在国子监时,这杨清可没少被沈泽棠及李光启高达折腾,果然是十年怕井绳,却也不表,笑着问马春,哪里有吃早食的地方。
这马春是土生土长在这里,桥门洞口,巷陌街坊闭着眼都能走到,再瞧他们一行穿衣气度,杨清方才毕恭毕敬之态,早已猜着定是京城路过此地的朝堂重臣,自然不敢怠慢,骨碌着眼道:“出了码头十数步,即有家李嫂面馆,虽场面不大,滋味却是极地道。”
舜钰则踏着泛起湿意的青石台阶,层层向上踏行,才下客船不久,整个人还犹觉摇摇晃晃的。
台阶两边是密如鸽笼的低矮房屋,多是船工或渡口埠头讨生活的,携家带口住在这。
勤劳妇人大清早洗衣裳,挥着棒槌“梆梆“打散缭绕的迷雾。
半大的少年在生炉子,拿把破旧的蒲扇急扇着火星,哪想倒腾出更多的黑烟扑面,熏的眨巴眼流泪。
一扇小窗半开,及笄的渔家姑娘梳着乌油发,含羞带怯望着路过的轩昂客,希得谁能抬头把她看。
忽听”嘎吱“推门一声,俯身出来个红衣娼妇,才伺候完跑船归来的汉子,捏捏袖笼里的银子,满脸春懒倦浓。
这里与京城又是别样的风景,江南水乡的吴侬软语,听进耳里有别样的韵味。
有人拽住舜钰的袖管,定睛看去,是个五六岁抹花脸的小乞丐,可怜巴巴来讨钱,马春欲过来驱逐,却被舜钰阻了,掏出铜板搁进他手里,小乞丐指头一攥,谢都没有说,飞也似的扭头跑了。
舜钰有些微怔,抿着唇不露痕迹朝沈泽棠睇去,他正同徐泾低语,沈桓则揽着马春说话,其它侍卫亦在谈笑。
没人注意到她的举动。
舜钰不由地握紧掌心,掌心里有张折叠纸条,是小乞丐偷偷塞给她的。
……
李嫂面馆果然场面不大,连块匾额都不舍得镶,只在屋檐插着旗子。
风一吹呼啦啦的响,旗面展开,上写着个大大的“面”字。
正揭开大铁锅盖,翻滚的面汤如运河滔天,一个白胖富态满脸和气的妇人,正拿大勺撇去面汤周圈的浮沫。
想必这就是李嫂了。
却想不到这里生意红火的要人命。
店里坐无虚席不说,门前摆着的五六张桌椅亦坐的满满当当。
有人埋头吃着,大多数人都在等,等的无聊,便互相攀谈起来,操着各种方言,皆是南来北往客。
舜钰朝桌面上看了看,原来这里不光卖面,还卖蟹粉汤包水晶肴肉藕汁汤圆。
又有人端着盘匆匆过,香味直钻鼻息,却是两面洒着白芝麻的蟹壳黄小烧饼。
第叁壹零章 吃早食
马春朝李嫂耳边嘀咕几句,那富态妇人喊了一嗓,从里间出来个年轻人,穿着茄紫直裰,衬得高瘦又白皙,很斯文的样子,走至沈二爷面前作个揖,自称李逸,有些羞怯的道声请。
穿过坐满吃客的前堂,嘈杂瞬间哗然悄逝,前路是条昏昏蒙蒙的窄廊,舜钰被门槛绊了一下,手就被沈二爷握进了掌心。
挣了两下未挣脱,又恐动静大了,沈桓等几要闹嚷着取笑,遂抿抿唇随他罢。
出了窄廊,是个四方见天的小院,刷白的墙,简单种着一簇嫩竹、二株桃树,地上整齐辅的青砖洇着湿,江南初春雨水多,少见日阳处覆了苍绿的苔,月洞门旁有个蓄满水的古厚大缸,浮着无花的睡莲,有红红的鲤鱼甩尾。
舜钰心底很喜欢这样的景,似乎在这里,即便物是人非了,这里的流光依旧静谧不淌。
她暗忖着,等哪日卸下压身的担,她的归处有这样一方天地便满足。
黄花狸猫儿“喵呜“一闪没了影,李逸将他们领进正厅,木头搭得房子宽敞又透风,两张圆桌围一圈绣凳,摆放的很齐整。
李逸有些歉然道:“确无旁的坐处,只有这祭祀祖宗的堂屋,有桌椅可纳,还望不介意。”
舜钰瞧着墙上挂着幅幅人像,正襟危坐,如年画里排列的神仙,暗瞟沈二爷,见他朝李逸谦和道:“只怕是要扰了这里的清静。”
李逸摇头只说无妨,祖上都是爱热闹好客的性子。
沈二爷这才撩袍落坐,舜钰跑去坐徐泾身边,沈二爷唇角弯了弯,倒也由她去了。
过了半晌功夫,四五伙计稳稳托着食盒子,腿脚带风地跑将过来,桂花糯米藕、千层油糕、蟹黄汤包、瘦肉香菇烧麦等满当摆一桌,再在每人面前,搁一碗热腾腾的红汤面,一碟水晶肴肉,配一碟香妃醋、一碟儿姜丝,嗜辣的,再来一碟酱油浸红椒,这样蘸着吃才有滋味。
沈桓挟了只蟹黄汤包,啊呜就是一口,喷出的肉汤烫得舌头发麻,众人嗤笑,他脸色顿时沉沉的不好看。
舜钰憋着笑意,小小咬破皮儿,待热气散尽,才吸着肉汤蘸着醋慢慢地吃。
前世里在宫中什么没吃过呢,怎就觉得不及此时的鲜美万分之一。
她又吃了肴肉,再尝块桂花糯米藕,抬眼见沈二爷旁的都未动,只挟碗里面条子边吃,边听徐泾嘀咕,声音轻的听不太清。
这些个侍卫身强体壮,吃起东西来也风卷残云不含糊,转眼便见蟹粉汤包碟里只余一个,张宏嘴里含着半,筷箸又要伸过来挟,好吃鬼儿,就一个了……
徐泾低着声朝沈二爷禀报:“京里传来的消息,新帝自继位始,由钦天监择黄道吉日二月初二日午时行大婚礼,兵部尚书夏万春之女夏嫱被册封为皇后。如此来,兵权一半落入皇帝手中,即便徐炳永掌五军都督府亦无畏。”
沈二爷很平静道:“徐炳永功高盖主,性子跋扈张扬,皇帝性多疑而任察,虽表面尊敬却也暗自忌惮,现只看皇帝是否有削藩之心……”
他突然顿住,看舜钰别别扭扭的,挟起最后个蟹粉汤包,暗戳戳放进他的碟子里,面上不由露出笑容。
沈二爷说:“徐泾,暂不说这些,莫扰了吃的兴致。”
遂咬了口汤包,南方的味道偏甜,他挑眉朝舜钰看:“给我一碟醋来。”
舜钰正暗自后悔,沈二爷要吃不会自己挟么,要她多管什么闲事,正想着哩,听得沈二爷要醋,顿时没好气,端起酱油红椒碟儿,往他手前一搁,却见沈二爷面不改色的,真蘸着酱油红椒吃汤包。
舜钰忍不住弯起唇角,垂颈拿调羹舀藕粉圆子往嘴里送,其它人都默默的,唯沈桓实看不惯眼,粗着声说:“沈二爷要的是醋,你给酱油椒碟,可是故意戏弄人?!”
……沈二爷却微笑:“沈桓所言差矣,这是凤九体恤我。”
“二爷此话何意?”沈桓疑惑的挠挠头,连舜钰都惊得掉了只筷子。
沈二爷语气很沉稳:“这天下唯女子最爱吃醋,男子吃醋总是不雅,是以凤九递酱油椒碟,取红红火火之意,她有此等细密心思,吾岂能不领此情,自然甘愿受之。”
一缕春风打个卷儿觉得太静默,又迅速离去……众人面面相觑,二爷真能瞎掰啊!
舜钰红晕满腮,佯装镇定道吃饱了,起身朝门外走。
边走边咬嘴唇,这位脸可真大,掰起歪理来,没羞没臊没皮没节操……
李逸坐在廊下一把椅上,正在摇头晃脑的背《论语》,舜钰不扰他,自俯头看缸里游曳的红鲤鱼,拿余光瞟众人在屋里未跟来,这才悄从袖笼里,掏出小乞丐给的纸条。
拆开见那熟悉字体,不由心一沉,竟是秦砚昭的笔迹。
并没有写太多,仅是寥寥几句,只道朝堂争斗,终殃及池鱼,沈二爷性命堪忧,让她速避离去,可寻住柳条巷的织造局郎中魏积安,同他一道返京为上策。
舜钰把纸撕的粉碎洒进沟渠里,她脑里乱哄哄的。
秦砚昭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传信而来,依他阴沉禀性,若非事态已不可逆,断是不肯这般大费周章的。
沈二爷性命堪忧……
舜钰忽得想起前世里一桩事来,已记不清年月,只闻皇帝与朝臣的片言碎语,沈尚书巡察至江西吉安,恰逢流民盗寇作乱,遭乱箭射入胸口,险些丧了命,难不成就指此趟之行?!
若真是如此,她该依秦砚昭的话趁早避开才是。
舜钰看着青砖缝间,绣墩草初染了新绿,她其实也在被人追杀哩,离了沈二爷,怕是也没什么活路罢。
沈二爷在船上时问她的话,愿与他同生共死么?
自然是不愿的!舜钰闷闷地踢着小石子儿。
若是待她查出,沈二爷同田府案有牵扯,她是极乐意看到乱箭射入他胸口的。
莫怪她狠毒,自再次睁开眼初始起,她就挟风雨而来,谁也阻挡不了。
沈二爷,亦不能。
第叁壹壹章 深夜探
天已日暮,百花客栈,亮起一排红笼,灯火通明。
门前搁张牌子,写着“客满”两字,牌子边半卧只猱狮狗,听得旅客步履声不闻不吠,只专心啃着一截肉骨头,倒是檐下笼里的绿鹦鹉,跳着脚哑嗓喊:“客满、客满!”
吃过早食,沈二带着她、沈桓徐泾及沈容,由马春引领,把镇江城逛了个遍,过柳条巷时,恰见一乘喜轿打侧门进,马春瞧到舜钰往那边望,遂笑道:“那是织造局郎中魏大人府邸,今日才纳娇妾,过两日却的上京去。”
又问沈二爷可要去见。
路边有渔夫卖新鲜的鲥鱼,柳条穿了腮搁浅抱桶里,用清水养着,沈二爷睨了眼舜钰,正用指尖戳戳鱼腹肉厚。他便弯唇微笑,摇头道不用,另唤徐泾去把鲥鱼买下,晚间清蒸来吃。
是以这般走走停停,待得入了客房,舜钰用热水盥洗过手面,往柔软的床上一摊,只觉得双腿已不是自己的了。
翻了个身阖眼朦胧。不晓过去多久,忽听有叩门声,是栈内的伙计。
舜钰爬起去开门,原来是蒸好了鲋鱼,用青瓷长盘盛了端来,但见色泽银白,形状肥美,配了切薄的火腿及笋片吊鲜,嫩黄姜丝与碧绿葱段去腥,兀自热腾腾冒着烟气儿。
舜钰咽了咽口水,让伙计稍等,去叩邻房的门,沈二爷宿这间。
半晌才“吱噶”开条缝,她推开半扇怔了怔,沈桓沈容徐泾还有三两暗卫皆在,沈二爷整理着直裰衣襟,不经意显了里头黑色夜行衣。
舜钰让伙计把鱼及碗箸摆桌上,待门重阖后,她直截了当问:“沈大人,夜黑了,这是要去哪?”
沈二爷倒也不瞒她:“打算去‘乐善庄’探探路,看那赵青青是否真死了。”
舜钰默了默,盯着鲋鱼白白的眼珠说:“赵忠与刘太医已回‘乐善庄’,沈大人又绕镇江城转一日,有心人早知你来,心内有鬼之人亦早做万全之策,况‘乐善庄’上下百口,定是戒备森严,此去多凶险,大人三思而后行。”
沈二爷取了筷箸夹起一块鱼腹,放进舜钰的碗里,自己亦夹了块放嘴里尝了尝,赞道果然滋味甚好,看她一脸你还有闲情吃鱼的神情,不由笑了笑:“有沈桓和沈容在,毋庸太过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