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不知他怎会问这个,颌首道有的是空余。
沈泽棠微笑道:“那晚间我们一起去金山中泠泉边。”
“去作甚?”杨清身子倏的一僵,只觉有不祥之念自脑中闪过,果然……
“……去挖赵青青的坟!”
第叁壹陆章 夜开棺
回百花客栈,要穿过西津渡最热闹的街道,两边商铺多是卖鸭蛋粉红胭脂刨花油的,鲜甜的花香味直往人鼻息里钻,再往前走是一户户人家,但见门前青苔满阶,兰芽偎墙,有种区别于京城的独特精致。
马车轮子轱辘轱辘,舜钰撩着帘子一直朝外瞧,沈二爷终把手里书阖上,有些看不进去了。
这世间比他更懂揣摩人心的,怕是无几罢,又或许年纪大的缘故,他喜怒不形于色,言行举止更是多内敛。
白衣少年时他重仕途无心情爱,而立成熟后更是心性淡泊,自以为会孤老终身时,舜钰这丫头却把一切轻易颠覆了。
可你看她此时倔强的背影儿,虽表面依旧恭敬顺从,怎生的却有股子愈渐愈远的疏冷。
沈二爷问过沈桓,他心里已然明白她为何会这样。
他虽然很喜欢舜钰,却也有自己的底线。
等她来坦白已够久了,即便还不能坦白,他也愿意暗暗助她一臂之力。
只是远近这些事儿,让他知道前路是有多凶险和漫长,而她对他又是有多么的不信任。
他在提防外面的暗箭时,还得留心她偷藏的短刀,这样的两人又该如何同甘共苦。
并非不想要她了。
只是她年纪尚小,提防心重,又身背血海深仇,若是放手让她去搏,或许对彼此更好罢。
沈二爷心头渐起焦燥,他敛起眸光,凝神思忖,唇角终浮起一抹冷漠来。
……
江南的春如豆蔻初开的多愁女子,白日里还巧笑嫣然,至了晚间思起情人,便有流不尽的眼泪。
天已昏黑下来,金山温柔沉默的伫立,静观着十数人头戴箬笠,身披蓑衣,拎灯笼,举火把,顺着山脊蜿蜒而行。
舜钰穿着木屐,山道泥泞满途,她打个跌儿差点滑倒,倒是沈桓眼明手快扶她一把,道了声谢,偷眼瞟到沈二爷同杨清在最前头,边走边低声说话,似把她给忘记了。
她抿抿唇问沈桓,以前可干过挖人家坟的缺德事?
“这江南的雨同京城真不一样,斜斜密密跟网似的,怎么都躲不过。”沈桓抹一把湿漉漉的脸,朝舜钰八卦:“曾在云南平叛乱时,战死的将士数不清,活着的人给死人刨坑儿,那会我同沈容说,若我死了,念着兄弟情一场,你把坑给我刨大喽,至少腿要让我伸直,能舒坦地躺平就成。你猜沈容怎么说……”
舜钰摇头,沈容恰打身边经过,满脸不耐烦:“尽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跟个娘们似的。”
“滚……我乐意。”沈桓踢起一脚泥巴往他腿上踹,继续说:“他那会对我还算真心,答应把坑刨大不说,还要整个漂亮的女人给我合葬……”
张宏嗤笑道:“你做白日梦罢,那里哪里有女人,熊瞎子倒不少。”
沈桓嘴里骂咧咧:“沈容敢给我整个熊瞎子,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四周围众皆笑起来,舜钰也在笑,看着沈二爷一直未回过头,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转念一想他或许与田府满门抄斩有牵扯,这心底又开始发凉。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即抵达中泠泉附近,搜个遍也未见坟的踪迹,沈二爷沉吟道,坟地多葬于面水背山处,便于藏风纳气,厚荫子孙。随即命众人将火把举高,仔细观了四周地势,指着一处更为显高的山头,率先而去。
果然再爬了数百步,在山腰平坦处赫然立着一座新坟,碑上刻赵青青的名字。
恰值夜深人静,细雨绵密飘洒,一阵凉风吹过,满山的树冠如涛浪呼啸般。
舜钰有些害怕,见沈桓等几侍卫随着衙役,提着铁锹匆匆去挖坟,唯有沈二爷同杨清并肩站着,边看着他们干活,边有说不完的话,她悄悄挪移到沈二爷身侧,厚着脸皮去攥紧他的衣袖。
沈二爷顿了顿,依旧没回首看她,却也没有把胳臂抽离开。
棺材用得是百年的檀香木制,十分的沉重厚实,却也经不起铁锹反复掀撬,忽听“砰”一声闷响,盖板被掀开半敞。
沈容奔来禀报,棺材里确实躺着一具穿戴整齐的女尸,问是否要抬出来。
杨清面孔发白,欲要拒绝,哪想听得沈二爷沉声嘱咐:“右侧五十步内有座凉亭,将女尸抬至那处后,交由仵作验尸。”
杨清看着沈容迅疾离去,而沈二爷则率先朝凉亭去,忙唤住跟随其后的舜钰,低声带些埋怨:“想那女尸定是赵青青无疑,沈大人定要重新验尸,冯生不觉多此一举么?”
舜钰朝他拱手作揖,语气很平静:“赵青青死的时辰到底是上月二十八日,还是三四日前,赵庄主及太医皆说她是因病故,或许还有其它死因也未可知,更况那个女尸倒底是不是赵青青,都有待商榷,杨大人怎能说是多此一举呢?”
她顿了顿,接着说:“杨大人初调任镇江知府,就遇如此棘手的案子,虽时运不济,却幸有沈大人倾囊相助,两位大人理应同心协力,使得案情尽早大白天下才是。于公于私,对杨大人可是百利而无一害。”
杨清一时语塞,讷讷笑了:“冯生所言极是。”
舜钰亦微笑,遂不再多话,待她二人赶至凉亭,却见那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凉亭栏杆榻板处铺着一卷草席,席上搁摆着一具女尸,形色枯槁,瘦骨嶙峋,肌肤已渐次腐烂。
听得仵作在禀报,此具女尸确系死于三四日前,右眉骨处有道疤痕,据其容貌分辨,应是赵青青无疑,只是其浑身肌肤乌青发紫,并非病故,实乃毒发身亡。
……
与杨清告辞后,一路众人默默无话。
才踏进百花客栈,沈二爷命沈容等几回房歇息,独约了徐泾,陪他吃几杯酒,徐泾笑着问舜钰,可要一起去?
舜钰正摘下箬笠蓑衣,原是想拒绝的,可看沈二爷一脸冷淡,心里就不舒坦,就鬼使神差的颌首说好。
徐泾看看沈二爷神情,有些窘的摸摸鼻子,他不过善解人意一下,哪想得冯生就一口答应了?
哪想得沈二爷竟不想和冯生吃酒哩?
第叁壹柒章 醉中探
百花客栈住得皆是走南闯北客,夜渐深沉,雨若离愁,为了清明的启程,思归的已入了异乡的梦。
铜钱纹大窗被叉杆撑着半开,迎客灯挂在青瓦黑檐下飘摇,一豆黄蒙映得雨丝斜织,有个妓娘还在路口徘徊。
桌上摆着几碟下酒小菜,蒸了一尾鲥鱼,问伙计讨来一坛金华酒,沈二爷徐泾及舜钰,默默无话的吃酒。
沈二爷平素不爱酒气沾衣,多是吃茶,今不知怎么了,倒了一钟饮尽,又径自倒了一钟,神情很平静。
徐泾小心翼翼道:“二爷慢些吃酒,这鲥鱼乃江南时令特色,不妨尝尝鲜罢。”
沈二爷垂眉低嗯了声,再把钟儿倒满。
难得见主子闹脾气,徐泾也挺无奈的,只得转而找舜钰说话:“冯生瘦瘦弱弱的,倒瞧不出酒量却甚好。”
舜钰抿口酒,满脸儿的笑:“幼时听父亲提过,两岁时他用筷子蘸了老白干喂,我咂吧着无事,大哥却辣哭了,天赋异禀没办法。”
天赋异禀……徐泾噗哧一笑,瞧沈二爷依旧漫不经心的吃酒,轻悄悄道:“沈二爷酒量也极好,这种金华酒能吃两坛不醉。”
舜钰撇撇嘴,前世里沈二爷可没少在她面前醉倒过,却也不语,去挟一筷子鲥鱼吃,果然细嫩鲜美,她又挟一筷子想给沈二爷,恰见他冷淡地看她一眼,转而朝窗外瞧去,好似把她整个都看轻了。
舜钰心底蓦得发酸,他前世里哪敢这样对她……把鱼肉放进嘴里,食不吃味地嚼着。
徐泾又问起晚间去掘赵青青的坟,可有何发现?他因有旁的事,未曾随去。
舜钰把经过从头到尾细讲了一遍,徐泾边听边沉吟,朝沈二爷道:“二爷昨日夜探乐善庄、在赵青青房中时,听得廊上有仆从来,定是来收尸落葬的。选在晚间,应知杨大人和二爷抵达镇江城,势必要来查案。”
他又有些疑惑问:“赵守善就得赵青青一女,听闻百般宠爱,怎会罔顾她毒发身亡,不报官不捉凶,仅匆匆埋起了事?”
“……”场面很安静,只有脚旁俯卧的猱狮狗,津津有味啃着鸭骨头。
徐泾看着他二人脸色,暗暗叫苦,如是这般,倒不如各回各房各吃酒,更来的自在。
可这二人偏生没有走的意思,宁愿在这里耗着……
伙计走过来朝徐泾道,有位名唤沈桓的大爷寻他去,打双陆缺人。
徐泾此时把沈桓整个人供起来的心都有,急忙起身拱手告辞,落荒而逃。
舜钰把鲋鱼吃得干净,沈二爷既然无话同她说,她再这样赖坐着就很没脸没皮了,放下筷箸她正打算走,哪想沈二爷倏的站起来,也不理她,绕过桌椅似要回房,身子微晃,脚步还有些趔趄。
还能喝两坛哩,瞧才一坛就不行了。
舜钰看他走的心惊胆颤的,四周望望也不见暗卫踪影,忍不住跺跺脚,咬着嘴唇犹犹豫豫地:“沈大人可要我扶你一程?”
沈二爷依旧不言不语,清梧的背影顿了顿,竟止住步。
舜钰想后悔也来不及了,硬着头皮走过去,拉过他的手搭在自个肩上,自己一手环住他的腰。
气恨恨把他精壮的腰肉重掐一记,反正他吃醉了。
……
费九牛二虎之力,方将沈二爷扶上床榻,替他脱去袜履,再盖上锦褥。
舜钰歇息会儿,手肘支在床沿托着腮,看他闭眼微醺,颚骨泛起红晕,鼻梁挺直,嘴唇很柔软,给人感觉是个温和又儒雅的人。
可若他旦得翻脸,却是这天底下最无情的。
舜钰怔忡了半晌,匆匆朝门外走。
沈二爷这才睁开双眸,抬手揉揉眉宇间的疲倦,欲要起身去寻徐泾,他今应接到京城的密报,有要事相商,一切被舜钰给搅乱。
忽耳闻房门“吱扭”又推开,轻轻阖紧,有人蹑手蹑脚的朝床前来,他背脊僵硬,重又合上眼眸。
舜钰手里攥着短刀,她忍不了了,趁着沈二爷酒醉,俗说醉后吐真言,总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沈大人……你可好些了?要不要倒盏茶解酒?”舜钰背着手,俯身盯着沈二爷的脸,细边量他的神情。
沈二爷不动,呼吸沉稳,醉意很深的样子。
舜钰歪着脑袋,把锦褥子猛得掀了,又使劲推他一把:“我知道你醒着,装不像……再装……”
她把短刀朝他颈间比划两下:“我就割喉见血。”
沈二爷似乎有些不耐烦,嘴里含糊着,蹙紧眉把头偏了偏,唬的舜钰忙把短刀抽回,差点真的割喉见血了。
又等了稍顷,舜钰猜他是不会再清醒,这才极快地把靴袜都脱掉,爬上床榻,一屁股跨坐上他的腰间。
沈二爷闷哼一声,这丫头是真不知轻重。
舜钰攥紧短刀柄朝他宽厚的胸膛戳戳:“你说我是凤九还是徐泾?”
“……凤九!”沈二爷觑着眼,语调慵懒的低醇。
舜钰颌首,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女子呀!”
看他薄唇嚅了嚅,声音轻的听不清,命他再说一遍,俯下身贴进他胸前,侧耳凑近他唇边细听。
“我不知道。”沈二爷喘了口气。
不知道?!算哪门子回答……
舜钰呆了呆,只觉耳垂被吮啄了一下,吓得抻直腰身,拿袖子使力抹了抹耳朵,大意了!
“六年前,工部田尚书因里通叛国罪被满门抄斩,你那时正在云南平叛,是不是你奏疏弹劾的?”
舜钰一说起这个,容色黯冷下来。
“……不是我。”沈二爷勾起唇角,语气温柔且从容。
舜钰再问:“田尚书满门抄斩案可于你有牵扯?”
……却见他紧抿着唇不语,眸光朦胧又幽深,似在找寻着什么借口,就要来诓骗她。
舜钰的心怦怦地提到嗓子眼,他却迟迟不说话,急迫、恼怒、期待又慌乱,各种情绪杂糅交织一起。
她咬紧牙关举起短刀,胀红着脸叱道:“你要不说实话,我就把你那话儿割了……”
其实她坐着很不舒服,别扭地动了动,沈二爷醉是醉了,那个东西却没醉,不知啥时生龙活虎起来,硌地她有些难受。
第叁壹捌章 二爷心
狠心的丫头,把他割了,她又能得什么好处,到时哭的日子在后头。
沈二爷又好气又好笑,大手不落痕迹的朝她脚踝握去,声音有些喑哑:“田府案与我无牵扯。”
舜钰不知怎地就吐口气,又对这样的心态有些无所适从,把寒气森森的短刀,在空气里胡乱划拨两下,逞强威喝道:“姑且信你这一次,若被我发现你骗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这才心定地把短刀收进袖笼里,起身朝床沿边爬去,忽觉右脚丫似被什么绊住,踢了踢,又抻了抻,挣脱不得,皱起眉往后瞧,不禁变色瞠目,不知什么时候,脚丫儿竟被沈二爷攥进手心里。
去往金山的路雨多泥泞,舜钰的靴袜湿透未及换掉,那足儿纤薄又苍白,脚趾怕冷的挨捱一起,趾甲圆圆粉粉,可怜可爱极了。
沈二爷捻着她脚丫子,沾染了他掌心的暖气,愈发软糯热呼的让他想抓起咬一口。
舜钰边用尽力使劲踹着想挣开,边惊慌失措朝沈二爷看,见他依旧眼眸半阖,不动声色的模样,这厮酒醉了还想调戏她。
气得就要去袖笼里掏刀子。
忽得脚丫儿被沈二爷用力一拽,又被他伸长臂紧箍住腰身一拐,舜钰顿觉天旋地转,小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死攥住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