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公公上前去搀扶他,却被徐炳永不轻不重地甩开:“吾可以自己来。”
两手撑地、双腿曲弯再慢慢挺直脊背,虽姿势狼狈但好歹站起了身,手脚还在发颤,他喘着气看向面无表情的皇帝,冷冷道:“从古迄今历数,姜尚耄耋灭商封齐、重耳杖乡立为君主、刘邦半百成就霸业,黄忠古稀一战定军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又何惧个老字。”
“徐阁老多心了。”朱煜颌首淡笑:“朕等着你的良计巧策!”
徐炳永不答,朝秦砚昭侧目问:“秦尚书有何高见?”
秦砚昭抿唇上前,拱手恭道:“昊王奏疏所提臣只觉蹊跷,想他远在云南做藩王,怎会对朝堂之事知之甚详,想必还有其奸党混迹于众臣中施偷风报信之实,前时攘外必先安内之策初见成效,昊王的人屡遭折翅,定痛恨徐阁老又惧怕至极,才使出这等法子要灭其以断后患,是以将徐阁老交于昊王正中他计,臣自觉此法不妥当。可若是调兵遣将南征削藩,路途迢迢军马粮草装备等或不堪重荷易起变数,更无有恰当理由为削藩之役所用,反使民心向背,军兵不齐。”
朱煜打断他的话,沉着脸问:“秦尚书的法子,是静待昊王率兵进京围城杀戮么?”
秦砚昭欲要再说,冯双林插话进来:“臣以为不妥,战事烧于京门前置皇上安危又何顾?自然是离得愈远越稳妥。更况行军打仗,哪次不是路途迢迢,携带军备重装而行,秦尚书多想了。”
夏万春也禀道:“南征削藩为宜!万不能让昊王统兵近城池百里之内。”
魏征暗戳戳偷瞄各人神情,再定睛于朱煜面庞,连忙表示附议。
徐炳永默了会儿说:“秦尚书所忧也在情理,南征削藩确实无甚好的理由……”
朱煜笑了笑:“朕是皇上,想要削藩还需要理由吗?“
徐炳永被堵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开言:“皇上说的是。”
朱煜端起手边的参茶吃了口,看向夏万春:“授将领带十数万兵护使臣前往云南藩地,捕昊王入京;已在云南驻守的都指挥使王守志及其部下严密监视藩王府、令昊王及其亲眷不得离府半步,若抗令不从,即可强捕下刑狱待命。”
他转而朝徐炳永道:“秦尚书所提朝中昊王党羽,朕知你们心意,无非是猜疑梁国公英国公那些人等,其们为吾朝开国元老又无与昊王苟且的实证,于情于理朕都不能妄动,不过朕倒想了个法子,此次就遣梁国公之子徐蓝率兵出藩,兵部右侍郎刘燝、及五军都督佥事杨凤将功补过,共掌虎符与徐蓝一道同行,此间徐蓝若有叛变助敌之举,当即擒拿诛之,朕再收拾这些国公不迟。”
徐炳永眼里掠过一抹异色,这个朱煜城府之深……他似乎有些小瞧他了。
……
待议毕国事,众臣退去,朱煜吁口气,阖起双目养神,内侍公公上前替他捏揉肩胛,涎着笑脸低问:“皇上显得疲累,可要去把冯寺正叫来替您解解乏?”
朱煜脑里浮起舜钰春眉水目娇俏模样,鼻息间似有花香味儿萦绕,还有衣襟处散露的雪白肌肤……不由轻笑:“看着似个女孩儿似的,你不知他那话儿又长又硬,若不是杨衍这厮混搅,早成就了好事。”
内侍公公便要着人去请,朱煜摆手阻道:“现是非常时期岂容肆意享乐,朕也无这个心情,只待削藩成了,再将他捉入宫中尽享不迟。”
内侍公公窥他脸色,小心翼翼说:“皇上已许久未去皇后娘娘那里……”
朱煜未吭声儿,稍顷才淡问:“听闻她又杖毙了个宫人?”
内侍公公忙回话:“皇后娘娘还在查流胎的事儿。”
朱煜眼眸依旧阖着,嘴角却噙起冷笑:“尽管随她去,看她能掀起多高的浪来。”
第陆壹玖章 与蓝谋
秦砚昭紧着步履跟上徐炳永,语气隐透焦灼:“皇帝谕旨遣兵南伐将酿大错,徐阁老怎不出言劝谏?”
徐炳永慢慢下着汉白玉台阶,嘴里虽强硬,这双腿却是不得不服老。
“皇帝早有发兵削藩之念,只因吾等阻拦而未成行,如今昊王送上门来,他自是乐意之至,吾若阻拦,此时命不由己矣。”他淡道,默少顷,又压低嗓音问:“秦尚书曾提过前一世的经历,确定不曾诓骗吾?”
秦砚昭摇头:“此等玄机大事,岂容信口儿戏。”
徐炳永拈髯沉吟:“据你所述,吾因罪早逝,昊王得沈泽棠及其奸党相助叛乱夺天下,看如今形势,吾安然活着,沈泽棠却身死,李光启罢黜,梁国公等乌合之众难掀风浪,至于徐蓝,那毛头将军有何忌讳,刘燝杨凤手握虎符,吾已暗命他们候时送其上路。你还有甚么放心不下?”
秦砚昭一时无话,但他莫名有种不祥预感,抿唇道:“前世里昊王兵临城下势不可挡,而南伐的军队未及时赶回,致城内防护形同虚设而被其攻破,皇帝只得把江山拱手相让。这便是下官方才极力谏言,大军勿要南下只固守京城之因。”
徐炳永看着他目光炯炯:“人生万变皆有因,世事如棋局局新,秦尚书勿要沉湎于前世不可拔,如今早已节同时异,物是人非,需得放眼当下为宜。你所虑大可不必,驻守云南的都指挥使王守志与吾交情甚厚,据他密奏,藩王府被层层兵士严加防守,昊王及其亲眷在内度日如常,并无异动之举,纵想逃离更是插翅难飞。”
他顿了顿,似自言自语:“皇帝黄口小儿愈发张狂,原是不与他计较,今日竟敢称吾廉颇老矣,终有日定让他知晓,吾亦有重耳刘邦之宏才大略。”
秦砚昭心中发紧,不待细想,徐炳永拍拍他的肩膀:“秦尚书只要忠心随吾,日后功、名、利,便如囊中取物,决不亏待你。”言尽于此不再多说,撩袍端带上轿。
秦砚昭作揖目送他离去,直至轿影摇摇晃晃成了黑点儿,倏得阴沉满面。
徐炳永狼子野心显露端倪,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朝局动荡人心叵测,还需好生计较一番才是。
……
黄昏日暮,杨林胡同口人迹渐稀。
一个乡里人挑了一担茯苓糕在卖,还余最后几块,他眼巴巴盼着谁能一兜儿买去。
果然有个相貌英伟的年轻男子驻足都要了,用纸包好笼进袖内,走近户红墙碧瓦的旧宅,握着铜钹叩门,听得嘎吱声响,露出个妇人容颜,笑着将他迎进院内,复又把门阖紧。
乡里人挑起空担子,踩踏夕阳愉快地往米铺子方向走,徐蓝则大步穿过弥漫药香的院落,守在廊前的沈指挥使,笑嘻嘻地给他拱手见礼。
徐蓝噙起唇角回礼,迎他进的妇人打起帘栊,入得房内,沈二爷正坐在桌案前看书,听得动静抬首见是他,似早等候多时,语气如常地温和:“原来是元稹啊!”好似中间不曾有波折,彼此昨日才见过。
“学生见过老师。”徐蓝难掩心中激动,行武将跪拜大礼,沈二爷颌首接受并请他坐。
董娘子斟过香茶退下,沈二爷打量他眉眼凛凛、下颌胡须拉碴的,不知何时已褪尽少年清涩,浑身透散桀骜冷冽,是威猛武将的气势。
寒暄过几句不提,沈二爷开门见山:“你何时领兵离京?”
徐蓝不多问,只恭敬回话:“今晚寅时二刻出发,风雨无阻。”
沈二爷“嗯”了一声,又问:“兵部右侍郎刘燝与五军都督佥事杨凤可与你同行?”
徐蓝称是:“虎符掌于他们手中,学生虽为带兵将军,却无调兵遣将之权。”
“果然如此!”沈二爷蹙眉凝神,指骨不自主轻敲着桌面,稍过片刻他朝徐蓝沉声问:“你可知身为梁国公徐令之子所背负的重任?尤其是你元稹!”
徐蓝点了点头:“助昊王得天下,保百姓得平定,荣家族之门楣,展男儿之鸿志。”
沈二爷接着道:“你此行凶多吉少,刘燝杨凤乃徐炳永麾下党羽,虎符在手,随时可寻罪名将你斩杀。元稹需谨言慎行格外提防,万不得已时可先下手为强,抵达靖州广德郡,那里有昊王手下威武二卫三万精兵等候,如刘杨二人此时还在,立即将其们斩杀,同时策反众将兵为你所用,再率兵调转回京城,那时京中想必狼烟四起,两军对擂更需你的兵马援助。”
徐蓝想想问:“昊王被困于藩王府中,学生若不带兵前去,他该如何脱困?”
“他已不在藩王府。”
听得此言,徐蓝大吃一惊:“却于王都指挥使传来的音讯相悖。”
沈二爷笑了笑:“幻术迷眼怎可信。”
徐蓝瞬间醍醐灌顶,看着老师端盏吃茶。
他虽困于一方斗室,却以天下为局,在下一盘棋,从容不迫地拈子,起落间皆是运筹帷幄。
徐蓝辞别出来,走了十数步,忽听身后有吱哑开门声,忍不住回首,却是舜钰抱着丫头迈出槛来,脚足匆匆朝邻房门前去,显见是要见沈二爷,小月亮紧搂着娘亲颈子,眼儿汪汪四处乱瞟,一下子瞟到徐蓝,咧起红嘴儿笑起来。
徐蓝也笑着朝她招招手,不再停留,辄身大步走进街市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彩霞满天,美成想像中的样子!
……
舜钰听得小月亮叫了声:“蓝……蓝!”
顿时有些怔住,娃儿们平日里咿呀学语口齿不伶俐,怎突然冒出个清晰字儿,却是“蓝”,不该是“娘”或“爹”吗?
“蓝、蓝!”小月亮又娇娇地叫了两遍,来开门的董娘子也听进耳里,一拍腿儿道:“可是碰着徐将军了,他方才走哩。”
徐蓝?!舜钰连忙扭头望,胡同口冷冷清清的,仅有秋晚的风在斑驳的高墙间游荡。
“九儿!”沈二爷背手站在廊下。
舜钰收回视线,绽起一抹笑颜,抱紧胖乎乎的丫头朝他走去。
第陆贰零章 昔时人
沈二爷有话单独同舜钰说,董娘子在拌鸡食脱不开,带小月亮的差事就落到沈桓身上。
沈桓抱起丫头往台矶一坐,傍晚光阴徜徉,彩霞如流火,把院里镀上一片柔黄。
他勾勾软嫩的小指头:“方才我可都看见听到啦!爹娘没见你喊过,蓝……蓝倒叫得欢儿。”
小月亮咿呀去抠他腰间刀鞘嵌的红宝石。
沈桓捏捏她的小脸:“爹娘不叫不打紧,来,桓……桓,叫一个。”
小月亮低头认真抠宝石。
沈桓再接再励:“桓……桓……”
董娘子一边洒鸡食一边噗嗤笑着望过来。
“老子就不信了……”沈桓随手捞起只小鸡崽子,在丫头眼前晃晃:“叫桓……桓,这个就给你。”
小月亮眼睛发光,伸长胖胳膊来讨:“蓝……蓝……”
咕咕咕咕……老母鸡炸着芦花毛,用尖嘴狠啄沈桓皂靴面儿,一群鸡崽子在腿间叽叽啾啾。
“叫桓……桓……”
“蓝……蓝……”
……
屋外闹哄哄,屋内却很安静。
沈泽棠指着桌上纸包:“元稹带给你的茯苓糕。”
舜钰去揭开来,拈块尝尝,有清淡的甜味儿,吃了几口问:“二爷寻元稹所为何事?”
沈泽棠拉过她坐腿上,并不隐瞒,将计划一五一十详述,舜钰仔细地听着,连糕都忘了吃。
她看着二爷温润的眉眼,低声道:“待昊王赶至南京再带兵进京城……是很快要战乱了吗?”
前世里外面杀戮成何等惨状不得见,但宫内殿前廊下亦是尸横遍野,宫人惊散,满耳啼号,如堕地狱。
沈泽棠默少顷:“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打仗原就是这么残酷无情,此趟尽可能不伤及无辜百姓,争取速战速绝,还天下太平。”
舜钰知道二爷在安慰她,岔开话问:“那贾道士的幻术真如此出神入化?能把官兵都迷唬住查不出异样来?”
沈泽棠笑了笑:“贾道士有家传幻术,后去天竺等西域国游历数年,在倭国邂逅田玉并为其所用。他能画地为川、聚石成山、点男变女、吹风听声等技艺,实乃世间奇人。”
舜钰想起甚么道:“那贾道士可是惯常穿海青色道袍、头戴混元巾,足踏麻履,手有六指?”
见二爷颌首称是,她接着说:“前年时,我于秦兴田叔在盛昌馆吃酒聊谈,来两卖唱歌女突用淬毒银针取我性命,幸得田叔眼明手快,后追踪至个荒废的道院,哪想里头香火如常,还住着个道士,模样如我所述的那般,当时就觉是中了幻术,他在掩歌女们行迹,可若是同党,要在幻术中杀人易如反掌,怎却不曾动手呢。”
沈泽棠听得蹙起眉宇,他道:“可曾记得献出踏马飞燕的蒋安?”
“记得!他原名唤石宪,曾是父亲身边的幕僚,后田府败落后,听闻他跟了周忱。”
舜钰神情闷闷地,他继续温声道:“你错怪他了,南平县古器案之所以能扳倒周忱,多亏他在周府那一年探得隐密。“顿了顿:”吾觉奇怪之处,他后来投靠田玉做起贩卖倭国家具,却又隐姓埋名来沈府做工,寻吾献出踏马飞燕给太子,踏马飞燕残损,需修复才能为明器祭祀……”
舜钰神情怔忡插话进来:“二爷是指他故意要引我出来?”
沈泽棠沉吟道:“贾道士未必是歌女们同党,施幻术或有旁用,他亦为田玉效力。如今田玉与吾共助昊王夺帝,出财出力,若仔细量来实非他奸商本色,是以世间万事诸多巧合定有蹊跷,这田玉……与田府与九儿或许有些挂葛。”
“二爷之意他曾是田府的人?他戴着面具我认不出他!“舜钰的心怦怦跳到嗓子眼,又慌又乱不知所措:“田玉呢?他人在哪里?我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