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放下茶壶再作一揖:“冯生似惹得杨大人不快,天也见亮,就先行告辞,请大人多保重,还有……”
杨衍打断她的话:“沈泽棠活着,你怎未曾告知吾?”
哪里敢说……她又不傻!
舜钰弯唇不语,暗忖前虽离城门不远瞧动静,到底夜黑雨浓,人影幢幢看不仔细。
现听杨衍质问,知晓沈二爷与他已会过面,且得平安出城必是达成默契。
她不由心生欢喜,那笑容便愈发明媚,杨衍看着很刺眼,冷哼一声:“你别高兴太早,出城容易进城难,吾朝兵部及五军都督府的虎将雄兵亦是极难对付,你和沈泽棠这对苦命鸳鸯能否白头到老,谁知道呢!”
“一定能的。”舜钰水目潋滟,纵是烛火昏黄,也掩不住眸光闪闪发亮,她说:“二爷决不会把我和孩子们抛下。”
“孩子……还们?!”杨衍手一顿。
舜钰笑嘻嘻地:“对啊,一儿一女凑成个好字,男孩儿名元宝,女孩儿名小月亮,若日后有闲暇,杨大人可来看他(她)们,都是极聪明乖巧的……”她得了全天下母亲的通病,但凡说起自个孩子那话儿就煞不住。
杨衍愈听脸色愈铁青。
他自诩是有些机智才谋的,怎会被这两人骗得团团转,简直蠢得不可忍。
一定是前辈子欠他俩的债所以今生来还……一定是。
蹙起眉宇,抬手来回摩挲前额,听得那娘们终于停止碎碎念,颇关心的语气:“杨大人头疼么?”
“……滚蛋!”杨衍把牙咬得咯咯响。
这人的脾气呀,倒挺像小月亮阴晴不定的,日后哪个姑娘能忍得了。
舜钰去拿过搁椅上的包袱,有些犹豫,凝着他神情期期艾艾问:“之前许你的衣裳已缝好,我特意拿来……你若不想要,我就……”
杨衍眼前发黑的厉害。
“给老子空着手滚蛋!”
瞅舜钰被他吼声唬得连滚带爬跑出门,感觉莫名一阵爽,捡起未读完的书册认真地看,指骨翻过一页,再是一页。
窗外传来城门打开沉重地吱哑声,灯花噼啪炸了一下,他忽然把书一丢,有些嫌弃地拎过布包,三两下解开结,把直裰摊开来上下打量……很久。
冯舜钰……他叫了一声这个名字,屋内空荡荡无人回应。
冯舜钰……他在心底叫了一声这个名字,默默地。
……
奉天殿,紫烟升。
朱煜脊背挺直端坐于金黄缎龙椅上,听徐炳永奏禀:“接南京应天府尹唐同章密报,沈泽棠一年前以重金招募若干铁匠,在青龙山铸造兵器,冬至节前,昊王麾下兵士约七万余涌入城内直上青龙山,唐府尹察觉事态不妙,命人快马加鞭前来京城送讯。”
朱煜命殿头官取来密报看过,怒冲冲厉喝:“沈泽棠果然与昊王勾结意图谋朝篡位,他纵是死不足以尽其辜,朕要将他满门抄斩,一个不留方解心头之恨。”
徐炳永语气平静:“请皇上恕罪,臣自接到密报,即擅作主张命刑部赶往沈府围捕,却为时已晚,内里早已人去楼空。”
朱煜怔过冷道:“好个老谋深算的侫臣!即是一年前就有妄动,唐府尹怎现才来报?其罪更当诛!”
徐炳永回话:“唐府尹亦有难言之隐,其嫡女遭沈泽棠及同党挟持藏匿,迫不得已遵令行事。”
“等战后再与他清算。”朱煜顿了顿问:“如今局面如此,谁知该如何化解?”
徐炳永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朱煜只得扫看众臣,却见其们目光闪烁、多躲避不敢与他直视,片刻后他指向兵部左侍郎:“吴大人你可有妙法?”
吴永被唬得冷汗涔涔,求救般瞟向尚书夏万春,未得回应,只得出列跪下:“卑臣愚钝,一时还未想出万全之策。”
朱煜笑了笑:“自知愚钝,却敢混入朝堂滥竽充数,朕岂能容你!”即命御前侍卫将其拖出杖毙。
一声声凄惨哀嚎,被夹杂湿凉的寒风吹进窗门又四散开。
殿内安静极了!
朱煜的视线落向秦砚昭的面庞,依旧问:“秦尚书你可有妙法?”
秦砚昭出列禀话:“请皇上速传旨于云南驻守都指挥使王守志,命其带属兵冲入藩王府,查看昊王及其亲眷是否仍居于府内。若臣判断未错,昊王已在赶往南京的途中,旦得抵达即率众兵北上,直奔京城而来。”
朱煜神色大变,众臣哗然。
徐炳永上前一步沉声道:“老臣提醒过皇上勿要调兵南征削藩……”
朱煜摆手出言冷讽:“徐阁老此话多说无益,洗耳恭听秦尚书高见罢。”
徐炳永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不曾想朱煜竟当着文武百官驳他脸面,垂首遮掩因屈辱陡升地窘怒,他退回列中静立,再抬头已经平静下来。
秦砚昭接着说:“请皇上速传旨于兵部右侍郎刘燝、五军都督佥事杨凤及将军徐蓝,即刻班师回朝,星夜赶路不得耽搁,若有疏虞,罪必当诛。”
第陆贰陆章 出卖她
朱煜即传兵部尚书夏万春,马上着差官骑马星递圣旨不可误。
夏万春领命,略思忖拱手谏言道:“皇上不必太过焦虑,烦内阁草拟檄文并兵部撰密书,投递各州省巡抚衙门,命北方总兵打点率军克期到京,南方则由五军都督府遣都督前去点将选兵,凑齐十二万大军赶赴南京围剿,想叛军不过区区七万,定能杀他个片甲不留。”
众朝臣附议,朱煜的神情方由阴转晴,允了他奏,再看秦砚昭蹙眉肃面,也不多问,待下了朝堂,殿头官拦住徐炳永与秦砚昭的去路,奉皇上之命引他俩前往暖阁议事。
三人沿回廊不急不疾走,天色还早又兼夜雨萧瑟,檐下亮着盏盏明灯,宫里植了不少小叶榕,枝叶被洗碧又遭流光暗侵,浸出一片霁青釉色。
“秦尚书……秦尚书……”徐炳永唤了两声,未得回应,不由瞟了眼秦砚昭,却见他蹙眉迷目,魂魄不晓游荡何处去了。殿头官察颜观色,清咳一嗓子,秦砚昭蓦得回神,见他二人盯着自己,顿时显得不自在。
徐炳永问:“秦尚书是想何事如此入神?”
秦砚昭默少顷才道:“听闻昨日寅时尚膳监运冬菜出城,似乎多载了两人,冯公公那时亦在。”
“是么?!”徐炳永拈髯沉吟且不语。
数十步后至暖阁前,御卫打起帘栊,殿头官先行禀报,几句话功夫出来领他们往里走,朱煜坐在案前,正同侍立一旁的冯公公说话,见得他们进来,劈头即朝徐炳永问:“朝上朕惩处了兵部左侍郎,徐阁老似乎有些微词?”
“臣不敢!”徐炳永慢慢回:“他名唤吴永,果然无勇无用,不配立于朝堂辅佐皇上江山社稷。“
朱煜眉梢微挑,语含赞赏意:“吴侍郎是徐阁老的远侄,朕将他杖毙心中正自愧悔,不曾想阁老之胸襟山高水深、恢廓大度,心愿皆以朕的江山为重为先,实乃贤臣矣。待藩王叛乱平定,定追赠他官爵并荫叙其子弟。”
徐炳永平静地拱手称谢,他似想起甚么,看向冯双林:“昨寅时有部下见冯公公在城门处与人辞别,不知可确有此事?”
冯双林见一众目光投射他身上,爽利地承认:“徐阁老果然消息灵通。”
徐炳永待要再问,朱煜却笑着摆手:“冯公公勿要同阁老玩笑。是皇太后不惯别院伺候的宫人,恰尚膳监要往那送冬菜,让太后原身边的两公公随着一道走,巡城锦衣卫却不让行,本应内侍管事前去调停,哪想皇后闹了一宿难脱身,朕就让冯公公去了。”
“原来如此!冯公公辛苦!”徐炳永眸光一睐,冯双林淡笑。
朱煜唤了声秦尚书:“夏尚书欲凑齐十二万大军围剿南京,朕见你听后未展喜色,不知何故?”
秦砚昭拱了拱手:“古来征战胜负难测,虽朝兵人多势众,却也不乏以少胜多的数例。”
冯双林插话进来:“秦尚书未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昊王区区七万人马,纵是再骁勇神猛,也难抵十二万大军罢。”
秦砚昭接着道:“冯公公所说原是不差,但若昊王七万人马是由沈泽棠统兵,却实难笃定谁负谁能胜。”
众人吃了一惊,冯双林脸色微变。
朱煜沉着嗓问:“秦尚书此话何意?你以为沈泽棠还活着不成?”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做最坏打算,行最好准备。”秦砚昭解释:“沈泽棠朝堂数年根基深种,同党不胜其计,只因其谨言慎行,于之交往不冷不热,给人表面水波如镜错觉,实则底下早已暗流汹涌,他昭狱是否丧命疑点颇多,臣认为极难定论,那不妨当他还活着。”
“昊王麾下岂止七万人马,其他或许还在路途中未定。”徐炳永粗声说:“沈泽棠曾在云南平乱些年,文韬武略不容小觑,他若活着且在南京统兵,胜绩算罢,但得战败,将兵被俘,一鼓他士气,二壮其兵力。数十万大军直扑京城而来,虽不骇他甚么,但终将迎来一场鏖战。”
朱煜听的额头冒冷汗,不由双手紧紧交握,开口问:“不然南京就随他去罢,十二万大军统统进京戒严如何?”
徐炳永摇头:“不探敌之虚怎知敌之实,臣以为由将军叶高领十万将兵前去围剿即可,至那里沈泽棠是死是活自然见分晓。”
冯双林颌首附议:“叶高骁勇善战,为吾朝第一虎将,有他坐阵赢面十之八九。”
秦砚昭忽然面朝朱煜撩袍跪下:“臣愿为皇上铲除叛军再献一策,只求皇上能饶臣不死!”
朱煜命他起来:“此时此况你纵是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朕亦恕你无过,尽管畅所欲言便是!”
秦砚昭稍顿片刻,闭了闭眼再睁开,喉咙喑哑道:“数年前工部右侍郎田启辉满门抄斩,家父曾救下一名田氏遗孤,她如今十八年纪,二年前嫁沈泽棠为妻,现于大理寺任秩品五品寺正职,她……名唤冯舜钰。”
……
一日前。
舜钰从巡城御吏公署走出,夜雨已歇,天泛青霭,街道湿漉漉地,进城出城做生意的百姓行色匆匆,辘响马嘶人声喧嚣,舜钰不急不缓地走在这红尘最闹处,隔四五步远的距离,田叔一步一趋跟随。
她肚子有些饿,在路边买了块煎油饼,刚出锅滋滋地冒热气,边吃边四处张望,先到一个卖南酒的铺子,称了坛苏州三白,田叔接过拿了。河边渔船有新打捞的半舱鱼虾,许多商贩拿着盆挑拣,舜钰要了一尾鲜鱼一斤活虾,路过肉铺称了几斤肥瘦相间的臊子肉,又买些两只鸡及一些果蔬,这才坐上马车返回秦宅。
她亲自下厨烧了一桌菜,请秦兴纤月田叔翠梅陶嬷嬷、还有沈容一起围桌而坐,娃们睡得很香,小脸红通通地。
几盏酒过后,舜钰抿着唇道:“二爷今寅时已出城,不日将率大军进京,一场鏖战在所难免。我们应先做全打算以保自身及孩子性命。”
第陆贰柒章 临行前
陶嬷嬷端来几大盘热腾腾猪肉白菜馅饺子。
秦兴往碗里拨了五六个,挟起只就着酱油蒜汁蘸碟儿津津有味吃着,纤月桌下踢踢他的脚踝:“就晓得吃……”
秦兴抬头瞧一众都盯着他,撇嘴直率道:“都瞧我作甚?爷说怎样就怎样,照办就是。”夫人叫着别扭,平素还是叫爷自在。
纤月连忙点头:“理当如此,兵荒马乱最苦是百姓,咱们拖家带口的是要尽早作打算。”
舜钰沉吟说:“沈二爷旦得露面终将会被朝廷发现,皇帝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与二爷往昔有牵扯的必不放过,我们比不得那些国公们,唯有逃之夭夭方为上策。”还有秦砚昭,三番五次打探二爷生死,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秦兴挠挠头问:“我们能去哪里暂避?”
沈容插话进来:“二爷已在城外十里南平县安排好宿处。”
舜钰无言,咬了咬唇瓣笑了,真想咬二爷一口,走时甚么也没交待,却原来早已替她筹谋。
“那何时出发呢?”田叔问。
舜钰道:“事不宜迟,纤月翠梅陶嬷嬷收拾箱笼,带些换洗衣物即可。我需得去大理寺告假。盛昌馆今儿打理干净,明日辰时出发。”
一众也无异议,又说了些旁话,饭毕即各行其事去了,这里不提。
舜钰在大理寺如常,待到黄昏散班时候,才去少卿堂寻姜海,苏启明樊程远正围桌吃茶,见得她来招呼同坐。
吃过两盏茶欲待说明来意,却听樊程远压低声音说:“你们可听闻昊王将要叛乱?”
苏启明瞪他一眼,警告其勿要乱听人语,谣言惑众,樊程远冷笑道:“此趟吾所说可是有出处,昊王麾下七万兵马在南京齐聚,只等昊王从云南赶至,打着清君侧名号要杀往京城来。消息确真,你爱信不信。”
苏启明看他言之凿凿的样子,有些好奇问:“清君侧可知要清谁?”
“还有谁,自然是徐阁老……”
姜海咳一嗓子打断道:“徐阁老为吾朝社稷鞠躬尽瘁,再清也难清他身上。不过是藩王为叛乱寻的名头岂可信之,他区区七万兵马就想夺皇上江山,一如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你们需得口严目封闭耳勿听为宜,否则但得计较起来,追根溯源查到汝等罚责,本官亦难保。”
他看向竖耳倾听的舜钰,皱起眉宇问来此何事?
舜钰连忙回话:“前些时日远在肃州双亲捎来信,下官老大不小且自幼订亲的姑娘已及笄,遂催着尽快归故里完婚,手中杂务多处理完备,只待姜大人允肯,再往吏部备案,明日即带箱笼出京去。”
“怎走得如此慌张?”姜海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