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舜钰!”他不顾一切地跳下轿子,却经不住个趔趄差点跌倒,侍卫扶住他的胳臂,待得挺直脊背,视线急切寻去,哪里还得见她的身影呢!
第陆叁贰章 躲藏处
“秦大人怎在此地?”
秦砚昭回首,见得锦衣卫千户曹瑛身披貂裘,不知何时立于侧旁,立即伸手去抓其胳臂,一面急迫道:“冯舜钰就在此地附近,做妇人装扮,穿青绿斗篷,你速派锦衣卫搜查捉拿她!”
曹瑛不露痕迹地拂开,平静问:“她可有看见秦大人您?”
“不曾!”
曹瑛抬头看天色,稍顷才说:“恐难如秦大人意。今儿锦衣卫奉皇上旨命,在城门口搜检百姓忙了整日,现雪下得甚紧,风也凛冽,正值人疲马惫之时,况那冯舜钰并不晓已被大人发现,倒不妨让吾等歇整一夜,明一早定当尽心差办就是。”
秦砚昭蹙眉敛容:“时机稍纵即逝,变数随生,曹千户实不可怠慢。”
曹瑛沉下脸来,冷笑一声:“锦衣卫肉身凡体不是神仙,也要吃喝拉撒睡的,秦大人真急不可捺,不妨去请指挥使罗冠下令来,吾定当遵命!”
秦砚昭深谙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理……他吸口凉气,遂无奈道:“曹千户勿要往心里去,吾等臣子,皆为吾朝江山社稷国泰民安打算,曹千户体恤属下也是人之常情,那还烦你明早携锦衣卫将此地围禁细查。”
“理当如此!”曹瑛拱了拱手,答得简短。
秦砚昭不再逗留撩袍上轿,曹瑛待得轿影消失于苍茫中,又略站了站,听得哪家狗吠几声,这才抚掉肩上薄雪,径自走了。
……
舜钰回至房里,取出肉饼纸包儿,揭开半凉不热的,白油花凝结了一层,下不得口。
她挪个花墩至火盆边坐定,把铁揪叉开架在盆沿,再小心的将肉饼平摊之上,自去倒了热茶吃,片刻功夫,猩红火苗簇簇作响,是荤油滴落的声音,一股子好闻的味儿四散开来。
挟起个肉饼搁进碟里,热烫烫香喷喷,舜钰眼睛发亮,咽咽口水张嘴欲咬,忽听得廊上靴子踩响,不及反应帘栊已打起,曹瑛同丁嬷嬷一道进房。
丁嬷嬷开始收拾包袱,曹瑛掇条凳子在舜钰右侧落坐,伸手烤火。
这是作甚……大半夜的……舜钰不解,蠕着唇待问,曹瑛却盯着肉饼先开了口:“哪里来的?“
舜钰脸一红,有种被抓现形的感觉,余光能瞟到丁嬷嬷不怎麽和善的脸,不自在地解释:“我认床睡不着,有些腹饿,厨房灶里没火,就去门外街上买了几块肉饼……”她自觉地把碟子伸他面前,讨好道:“你要不要来一个?”
看着她水眸朱唇、俏鼻粉腮,憨媚风情,不同于男装的打扮,简直漂亮的不行。
……你赢了!曹瑛感叹,他原来也是那帮以貌取人中的一个,看见美人就无底限的心软。
不客气地接过肉饼嚼着,平日里并不重口腹,今日有些吃多了。
“你不怕出门被人认出麽?”他似不经意问。
舜钰笑道:“夜深雪浓又在家门前儿,哪有那般巧的事呢?”肉饼里的冬菜脆嫩的很,齿间流香。
曹瑛嗯了一声,语气依旧浅淡:“无巧不成话,你被秦砚昭好死不死逮个正着,明儿我要带锦衣卫彻查此地,嬷嬷收拾妥后你随我离开这里。”
舜钰先以为他在逗弄自己,见他肃面吃饼,丁嬷嬷已把她衣物皆收起,顿时笑不出了。
和秦砚昭真是牵扯不断的孽缘啊!
她满怀希望地问:“曹大人是打算送我出城吗?”
曹瑛幽黑眸瞳被炭火燃得灼热,话里含着嘲弄:“承蒙沈夫人看得起,可惜我却无大本事,城门把守森严难进出,原这是最安全的去处……现只能带你在这城中兜兜转转了。”
舜钰心底油生愧悔之情,低声道抱歉,曹瑛观她又觉惨惨地,却也不是会说安慰话的性子,默少顷笑了笑:“怎麽能这么蠢!”
舜钰挠挠耳朵抿抿嘴唇,理亏在先,忍了!
……
马车轱辘将雪地银花蹍压地噶吱噶吱作响,因风雪愈紧且城中不太平,除零零散散靠胡同口、卖面汤馄饨鸡的小摊棚,街道上除打梆子的更夫、及巡城兵吏,鲜少再见百姓游荡的身影。
过十字路口被巡城官儿拦下要查车,曹瑛一把将舜钰揽紧在胸前,一面掀起车帘子,将手中牙牌递上,面庞神情狠戾。
巡城官儿看过牙牌,不敢怠慢忙将之归还,拱手赔笑问:“曹大人这是要往哪里?”瞄到他怀里抱着个女子,露半边侧颜娇滴滴的,又问:“这位是……”
曹瑛冷冷道:“带个娘子回府暖被窝,也要同你交待不成?”
巡城官儿听他言语不善,唬得不敢再多问,直言打扰,让道放行,曹瑛甩下帘子的当儿,舜钰已一把推开他,弯腰坐他对面去。
彼此都没开口说话,前面也再无谁拦,倒是一路通畅,待马车停驻,舜钰下来,不由愣在当场。
看官道这是哪里,正阳门的长安大街,北向高头街,对面沉香街,西向妓儿街,东向则是金积街,是去年冬沈泽棠与杨衍喝羊汤捕陈戊的地方。
看着曹瑛领头朝妓儿街走,舜钰急了,两三步上前拦他去路问:“曹大人领我来这花柳之地是为何?”
“你说为何?”曹瑛噙起嘴角戏谑:“自是把你卖给鸨儿赚一笔。”伸手欲挟她下巴尖儿:“容貌尚可却不是清倌,值不了多少银子。”
舜钰侧首躲过气红了眼:“去哪里都愿意,就是这里不行。”
“怎地不行?”曹瑛饶有兴致地问:“你自找的不是吗?犯错就得勇于承担后果。”
舜钰把斗篷的衣襟紧了紧:“不用曹大人帮了,我自会寻躲避的去处。”
“好!”曹瑛笑了笑,拍手称赞道:“沈夫人勇气可嘉,钦佩!你要走就快走,我也早些回府睡个囫囵觉,明日还要带锦衣卫抓你!”
舜钰不再吭声儿,撑起青布大伞,辄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丁嬷嬷看着那背影越走越远,快出视线了,倒有些担心起来:“爷就由着她去麽?”
“还能如何?”曹瑛返回马车里坐下,拈起沾在衣襟前一根乌亮发丝,滑不留手。
第陆叁叁章 寻安处
舜钰才走近沉香街,便见得六七巡城吏足荡银花而来,连忙闪进胡同半墙阴影里。
听得他们渐近顿下脚步,有个道要小解,站在墙根撩衣,有一人言:“如今朝廷闹乱,连累我们受罪,为捉个五品寺正在这里挨寒受冻,何苦来哉!”又听道:“莫小看这冯寺正,皇上下旨命锦衣卫也在捉拿他哩。”
另个擤把鼻涕僵着声说:“听闻南京那边打起来了,是昊王的军队,还要直攻京城,皇上怎不震怒?与其有挂葛的朝臣或进昭狱或圈府里监禁,这冯寺正怕也脱不得干系。”另个粗喉咙嚷道:“汝等勿要乱嚼舌头妄言国政,只安份守己做好份内事即可,免得自惹祸端。”再问道:“撒尿可好了?实在冷得很,去前面铺子打些酒喝碗羊汤驱寒气。”
“好了好了!”舜钰听得窸窣衣响,那群人脚踏乱琼碎玉远去,说话声也再听不见。
她又站了会儿才走出胡同口,一卷挟雪带湿夜风呼啸扑面而过,把颊腮刮得生疼。
风风雪雪依旧,街街道道还如故,唯有这乱离让人多愁。
原存的投靠之心因巡城吏的话而荡尽,世道艰难皆不易,她岂能再去雪上加霜。
环顾四围,夜深沉,银堆砌,唯有那妓儿街胭脂胡同,橙蒙灯色,人影幢幢,一派媚行闹态。
天地之宽京城之大却无她立身之处,想着沈二爷清隽儒雅的模样,总很温柔的疼惜她,想埋进他怀里掩藏此时凄惶无措的狼狈;想着元宝和小月亮,每至晚间吃饱后总会找她讨抱、咿咿呀呀乖巧极了。
鼻子一阵发酸,不禁流下泪来……也不晓过去多久,她方平复下心绪,事即至此,已是糟糕的不能再糟糕,更需打起精神在逆境中求得一线生机。
她答应过沈二爷要好好地惜命,等着他回来。
她还要和沈二爷相携度过余生岁月,陪着孩子们长大……
舜钰用衣袖抹抹眼睛,撑起青布大伞朝回走,如果曹瑛已离开的话,她便先去扶柳胡同早前购置的宅子躲避,明日再做打算。
且说她走了路一程,眺见曹瑛的马车还立在原处未动,丁嬷嬷隔帘禀报后,朝她面无表情道:“爷要睡会儿,你暂等些时候。”
舜钰颌首未多话,朝背风地儿站定,默默想起心事,估摸半刻时辰后,车门大开,曹瑛披貂裘跨下地淡扫过她,径自朝妓儿街方向迈步而去.
舜钰抿紧嘴唇随其后,丁嬷嬷亦跟着。
……
妓儿街胭脂胡同的门面是丽春院及百花楼,三层楼数盏红笼高悬,窗前倚靠的花娘,皆环肥燕瘦、争香斗艳,引得官儿商贾前来竞买风流。
曹瑛则带着舜钰等几朝巷道深处避行,愈往里走视线愈朦胧,分散着许多小胡同,皆是不入眼的娼寮,门户大开,里头妓儿三两个站着嗑瓜子,门前搁一凳虔婆坐着,身边放一炭炉取暖,迎来送往的自然也是三教九流无甚银钱的买春客。
见得曹瑛带着个披斗篷遮面的女子,先还有虔婆晃帕子问卖身钱,见他闭口不言,只道已交易过来送人,走过七八户遂再无人问津,舜钰悄松口气,这曹瑛做事不按理,还真怕他一时兴起真把她卖掉了。
走到条唤做鹌儿巷的地方,里边有十数家娼房,曹瑛近至唯一家关闭歇息房处,丁嬷嬷叫了半日门,才听得一两声犬吠,有灯火亮起,一个跑腿的来开门,显见认得曹瑛,连忙作揖迎他们进去。
虔婆正在灯下称银子,猝不及防有脚足响动入耳,慌得忙用帕子把银钱盖住,抬眼见是曹瑛进来,连忙起身让坐,又叫丫头子去斟茶,再陪笑道:“是哪股子冬风把曹爷吹来?只是不巧,金桂姐房里有人哩,伺候不得你。”
曹瑛接过丫头递来的滚茶,命闲杂人等退下,方看向虔婆指着舜钰冷声道:“你收拾间屋子给她住,平日里不允她出来,也不允谁打搅,一日三餐及盥洗等皆由丁嬷嬷出面打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吾知,若胆敢走漏半点风声……”他顿了顿,语气突而狠戾:“自是饶不了你这条老命。”朝丁嬷嬷比个指响,丁嬷嬷会意,从袖笼里掏出个鼓鼓钱袋给她。
虔婆接手里觉得沉甸甸的,喜不自胜称谢,并拍胸脯道:“曹爷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正好有间朝南向的屋子,才打扫干净,皆是簇簇新的床褥锦被,原备着给将新来的妓儿,现倒成现成的了!”又使唤先前端茶的丫头,去把那房里烧炕点炉熏香,一样不得怠慢。
随便聊了些闲话,曹瑛下炕要去那屋子看看,舜钰连忙紧跟站起,才要抬步,突然帘子打起,紧步进来个妓儿,瞧着有十七八岁,头上戴银丝䯼髻,粉搽得脸子若剥壳的鸡蛋青嫩,穿着海棠红袄,藕白罗裙儿,直朝曹瑛过来搭手福了福。
曹瑛皱起眉宇,抬手将舜钰斗篷帽沿拉下遮住大半脸,虔婆见他神情不悦,连忙把那妓儿推到一边训道:“**,谁允你不通报一声就硬闯进来,再有下趟非打断你的腿不可。”又问:“房里来的大爷不好生伺候,跑这里闲逛作甚!”
舜钰已随曹瑛迈出了槛,只隐约听虔婆叫她金桂姐。
穿过廊进了屋内,床榻桌椅俱全,确是收拾的很妥当,铁皮炉子里燃起炭火,铜炉烧着香饼,墙上挂着好些应景的春画图,舜钰脸颊微红,坐在暖炕上垂首整理包袱,曹瑛倒背着手一幅幅看的带劲儿。
丁嬷嬷端了热水进来,曹瑛同她叮嘱些话,也不与舜钰多说,径自出屋离去。
快到门边,却见妓儿金桂姐、抱着只通体雪白的猱狮狗站在那里,见得他近,柳眉凤眼横斜挑,嗤笑一声:“有新欢忘旧人,奴家早还道曹爷与旁的汉子两样,却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你好走罢!”
语毕即擦肩而过,只待他追来,走了数步倏得回头,哪还有那人的影子,不由跺跺脚,憋了一肚委屈气儿。
这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第陆叁肆章 金桂闹
金桂姐抱着狗儿来寻虔婆,那虔婆正挑杆称银子,听得动静依旧用帕子掩了,心底却没好气。
见是她来,把眼皮子一翻,伸手问她讨花钱:“衣裳店的邢裁走了?拿来,明儿买肉吃。”
金桂姐从袖笼里掏出把铜钱,气狠狠往炕桌上丢,滴溜溜滚的到处都是,虔婆一个个捡,一面儿冷笑:“这可是世间最好的东西,何苦拿它撒气,有手段你就卖足风情,将曹爷的心拉拢到自个身上才是真。”
金桂姐哭了,她也懒理,把铜钱仔细地兜进袋里,数数不甚满意。
恰丫头端来几碟子,花生米、醉鱼、腌肉、烹炒鸡肝之类,还有一壶烫滚热的烧酒,虔婆到底还要指她卖肉度日不敢太猖狂,斟盏酒递于她,自顾使筷挟菜送口。
金桂姐吃了两盏酒,嘴里依旧忿忿问:“那娼妇是甚麽来头?姿色又如何?”
虔婆摆摆手,敷衍道:“干你个银妇底事?曹爷那性子谁敢多言,你少打听保阳寿……”正劝着,丫头探身说光禄寺珍羞署署正赵大爷的管家赵安,来听金桂姐唱曲儿,虔婆连忙催赶着她去。
金桂姐只得出房,鬼使神差般来至南屋,窗户纸透出光亮,里头人影婀娜却无声响,愈近门处,传出的熏香味儿不似她们房中浓烈且低劣,这更让她满腹不是滋味,抬手欲掀帘进去,却从里头出来个嬷嬷,彼此都为之一愣。
“来了新姐儿,粉头规矩总要拜见的。”金桂姐要往里走,丁嬷嬷展臂拦下,面无表情道:“她不是甚麽新姐儿,只是被曹爷安排在此暂住段时日,也已交待过虔婆,谁都不允来打搅。”
金桂姐还要话,那个丫头匆匆跑来,大声道:“赵管家发酒疯了,你怎还在这里嘴喳喳,被娘晓得要骂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