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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来药局小小一间,却五脏俱全,远远便见门槛上坐着个女子,穿一身水红衣裳,在磕瓜子。
瞧砚宏由远及近而来,忙站起展开笑颜迎接,不料他身后冒出个白面朱唇的小书生,顿时一怔。
“莲紫姑娘!”砚宏亲热的唤,指着舜钰道:“这是我的小表弟,十分有才,现在国子监入学。”
莲紫扔了手中的瓜子,过来施施然行一礼,舜钰还礼,见她虽如砚宏所说十分标致,但媚眼滴溜溜乱转,唇上胭脂鲜红,衣上的琵琶扣解了二三颗,露出一截白颈子,怎显出几分风尘味来。
舜钰心里虽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随着砚宏进入药局内,跑堂的送来茶水及瓜子蚕豆等小食。
砚宏与那莲紫,见堂内无甚买客,坐在那儿,你捏我的手一记,我掐你的腰一把,唧唧咕咕眉来眼去调笑。
舜钰冷眼旁观,瞧着掌柜转身去了内堂,四望,捱墙立着楠木黑漆大药柜,她便打量上头一隔隔四方小屉,边不经意道:“莲紫姑娘日日在这里浸洇,想必对这些药材药性熟的很。”
“那是自然。”砚宏替她答,“掌柜可夸她聪明,这些药材都烂熟于心。”
莲紫用纤指戳他一下,抿着嘴:“略知一二而已,莫要虚夸引表少爷误解。”
舜钰也笑了,回头看她问:“你们这里的连翘是青翘还是老翘?”
莲紫怔愣一下,目光微闪,拿帕子擦擦唇角,方道:“应是老翘吧!”
“巧的很,我有个同窗托我称三钱老翘把他,你来帮我包一些。”舜钰显得兴致勃勃:“旁处皆是青翘,我可寻了忒久。”
莲紫不动,只道等掌柜或跑堂伙计来弄,砚宏不干,催促她道:“掌柜吝啬,三钱就三钱,不会多出三钱一来。你去帮他泼泼洒洒些。他是我表弟,连我都对他敬五分,你可不兴对他怠慢。”
莲紫无法,只得从椅上慢慢起身,背转间不笑了,面庞显几分厌烦。
走进柜面,顺着屉上药材名目寻,因连翘是寻常价廉草药,搁的位置颇显眼,她稍刻即发现,抽出屉拈了些,过小秤,倒于牛皮纸内,正欲包扎成豆腐块,却听舜钰说:“且慢,我怎见着这不像老翘?听我那同窗提点,老翘十月熟透,色呈淡白,你这为嫩黄色,定是青翘了。”遂盯上她的眼似笑非笑。
莲紫嗳哟轻喊一声,可歉意道:“瞧我这马虎的,前几日倒有老翘,还有人来买过,倒是卖完,这估摸着是伙计新补的货。”
舜钰默了默,眼神意味难尽,只摇头不要,莲紫无法,重把药材倒回屉里。
这厢才收拾妥当,又听他道:“我另一同窗得赤游癍毒,颇为苦恼,大夫亦束手无策,你通理草药之性,定知吃哪味见效快?”
赤游癍毒?莲紫垂垂眼在心中计较,笑道:“赤游癍毒这样的疑难杂症,我个卖药的又岂能知晓,表少爷难煞小女了。”
“原是这样!”舜钰将她面庞若有所思细看,又见掌柜从内堂而来,遂不再多话了。
备注:此文提到的蛊毒内容皆为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切莫当真哦!
第柒柒章 祸事起
待钰宏离去后,掌柜细问莲紫与他二人相处情形。
莲紫用红绣鞋尖挠骚雪白猫儿的颈,心不在焉的回话:“与秦砚宏同往日调笑无异,不过他领来的表少爷,瞧着十分古怪。”
“如何古怪?”掌柜五短身材,圆乎乎的脸面,眼神透狡黠之色。
“他问我药柜里的连翘,是青翘呢,还是老翘?”说着嗤嗤一笑,没心没肺的。
“自然是老翘,青翘该时令还未长成,各药局卖的都是陈年货色。”掌柜蹙眉问:“你如何回他的?”
莲紫显然有些心虚,被他迫着问,只得含糊道:“原本我也是说老翘……他说老翘是淡白色,而我们这个显嫩黄,算是青翘。我个烟花……我哪里懂呢,看他说的笃定,就信以为真。他还问……!”
“还问什么?”掌柜语速极快,面露不悦,阴鸷的瞪她。
莲紫莫名有些惴惴,却不外露,只狠狠踢一脚那只猫儿,猫儿吃痛,喵唔凄叫一声,溜之大吉。
她也想溜了,却没这个胆子,此掌柜看着平庸,却是个翻脸无情的狠角色。
吭哧好一会儿才说:“他提起赤游癍毒,说连大夫都不会用药,问我吃哪味草药见效。”
“你如何答的?”他问的极有耐心,额上有青筋跳动。
莲紫道:“我说这般疑难杂症,我个卖药的哪里会知晓。”
掌柜瞪了她半晌,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眼泪似乎都要笑出来。
莲紫揩着帕子,先有些不知所措,渐渐的恼羞成怒,起一声冷笑:“是你请我来作戏的,大不了银子还你,老娘还不淌这趟浑水了呢。”
“平常要教你些药理草性,总是装憨卖傻的偷懒,今可是闹的天大笑话。”掌柜的笑收敛自如,脸倏地沉下,恨恨道:“连翘是极其普通的草药,青翘淡白、老翘嫩黄,连寻常百姓皆知的药性,你一个整日混迹药局的掌柜女儿,竟不知晓!还有那赤游癍毒,普通热症,只需连翘煎汤内服,十日即药到病除,你竟说成是疑难杂症!”
他顿了顿,口气冷蔑:“你个蠢货,明显遭人诓骗还不自知,定是你显了媚俗举止,致他起疑,才会有此试探,你坏了主子的大计!”
转头喝令跑堂上门板歇业,狠拽起莲紫的胳膊,朝后堂趔趄而去,但听的帘子后有女子叱骂、惊叫、嘶喊的挣扎声。
待跑堂用门板将最后一缕刺目阳光挡掩,他突然回头看,瓦沿缝隙有线线光影游离,房内很混靡,再竖耳去细听,那女子的叫声,不知何时停了。
……
清明,国子监
一场春雨一场暖,把柳枝儿搓成鹅儿黄,不知哪年流光,有雀儿衔掉的海棠籽,在馔堂外钻泥生根长得一人高,此时胭脂尽吐,怎么娇媚怎么来。
已是日中,监生三五成群来吃午膳,舜钰与王桂几个边走边说话,抬眼瞧见徐蓝同几个武生从岔路过来,不禁偷瞄那人浓眉烈眼,却是敏锐,竟漠然朝她扫过来,又冷淡地撇过脸去。
舜钰吃过秦仲配制的丸药,此时再见徐蓝,竟是无欲无求,心下说不出的狂喜。却也十分感激他,那日在箭圃时,他虽气的恨不能拿箭射死她,最终却未动手,亦不曾喧哗声张坏她名声。
遂进入馔堂,监生熙攘,舜钰拿着铜托盘去排队领饭菜,在推推搡搡、挤挤挡挡间,不知怎地,徐蓝站前,她在中,王桂在后。
趁无人注意,舜钰鼓起勇气,用托盘角去戳戳徐蓝的腰,便觉他身型赫然顿了顿。
舜钰仰起脸,也只够他宽厚的肩膀,犹豫着他那么高,可能听到自个说话声么?
不猝防他突然回头睨她,眼神颇有些吓人。
舜钰唬了一跳,顾不得许多,咬着唇说:“我才不是小余桃,那日我病了,糊里糊涂的,不知自己做了什么。”
徐蓝冷哼一声,小娘炮还不承认,他可忘不了在箭圃那日。
小娘炮眼里春水汪汪,唇瓣红红,把细白手指柔软地摸进他腰带里……,那一脸妩媚风情。靠,风情!个小娘炮哪来的风情。
想到当日自个那里竟不受控制的胀鼓起……,他的嘴角抽了抽,脸色瞬间凛冽如寒冬。
几口大锅里的菜色飘香:一锅春不老炒茭白丝,一锅红馥馥烧鹅肉,一锅煨满肉汁的芦菔,另一桶浓白的骨头高汤。
忽听得王桂在叽叽歪歪:“凤九看那有只肥鹅腿,你最欢喜的,让膳夫舀给你。”
“嗯嗯!”听得舜钰高兴的应声儿,他肃着面庞,森冷的低哼。
把自个铜盘递给膳夫,伸长胳臂指指那只鹅腿,这个,我要!
须臾,油滋滋的鹅腿就尽了他盘里。再斜眉侧目不露声色的溜一眼舜钰,见他依旧笑眯眯的,一点都不介意。
心里衍生出奇怪的情绪,不待细量,恰有武生占了位,老远的朝他招手,即头也不回直走而去。
瞧那魁伟身影远去,王桂才开口抱怨:“这就是为啥文官特烦武将的原因,胸襟就那针尖麦芒点。”
“刚在跟前你不说,就知背后寒碜人。”舜钰端着打好的饭菜,笑着羞他。
王桂正欲嘴犟,忽瞄到身后不远有一人,冷冷瞪他,手按腰处,腰间……有刀。
打个寒战,书说识实务者为俊杰,他深有理会。
遂轻微嘟哝一声:“不与那帮粗人一般见识。”
自顾择选菜色,旁得再不提。
今馔堂里乌压压的,因祭酒宋沐在,众生矜持,除吃菜喝汤外,几乎不闻语声。
舜钰吃了半碗米饭,鹅肉皮下实在肥腻,她拣了两块便不吃了,被邬勇皆夹了去。
春不老炒茭白丝倒觉得有味儿,是田荣的手艺,她吃一口即晓得。
原在田府时,舜钰常端着碗去田荣宿处扒门。
田婶婶姑苏人氏,只晓她爱吃南方的野荠、茭白及春笋,她味烧得一般,田荣倒烧得味犹鲜。
舜钰暗叹口气,一箭光阴消逝的太快,有许多记忆蒙了尘,譬如,田婶婶的模样,她已经记不清了。
忽听响动声,抬头望去,宋沐等其它学官已吃毕,正推桌移椅,站起,背着手顺桌间隔出的走道,面色平静的鱼贯而出。
舜钰对杜严有了恶感,便觉那张脸哪哪看,都有股子狰狞暴戾之气,忽窥到他路过芸娘时,极快地瞟了一眼。
那一眼,似颇有深意。
舜钰再看向芸娘,她正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汤,并不察它事!
第柒捌章 龙阳好
出馔堂,舜钰见秦兴等在廊上,正同几个书童半蹲榻板上,倚着栏杆下象棋,嘴里嚷着“落子无悔”,见着无用,兜头要打。
清咳了一嗓子,秦兴闻得是主子声,忙跳下榻板过来,余下的书童觉得无趣,也都各自散了。
舜钰慢慢朝正义堂方向走,边低低问他,事情办得如何。
秦兴回禀道:“我一早就去寻宏哥儿,把话讲给他听,药局里的莲紫姑娘,虽是掌柜之女,却彼此相貌迥异,丝毫不似,瞧她妆扮浓艳,着衣不端,举止多轻佻,倒如烟脂媚俗中的女子般。”
“她为掌柜之女且在药局帮忙,理应药材药性不通十亦通八,她却连最常见的连翘,都分不清是老翘还是青翘;甚赤游癍毒都不曾听过,其身份实在可疑。”
“想古往今来,设下‘扎火囤‘,以色相诱人上当,趁机谋财害命的不见少数,请宏哥儿当断则断,则不受其乱,万望三思而后行。”
秦兴一口气说完,继续道:“我照爷的吩咐,一字不拉全说给他听,他却不以为意,只说那莲紫姐儿自小无母,父亲不教,养成了不羁小节的活泼性子,乍见虽有不适,触过几回后,却觉她很是对人胃口。”
“秦府里都是一家兄弟,一个私塾先生教的,怎读书还有好有坏。莲紫药理药性不懂也罢,就不是那个良材,又何必苛刻计较哩。”
他顿了顿,笑道:“从未察觉宏哥儿这般好口才哩。欲在同他讲些道理,竟不耐烦,把小的轰出屋去,只怕他也把爷你给气上了。”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舜钰颦眉淡说:“原当他喜新厌旧秉性,过阵子自会冷淡下来,哪曾想他已陷泥淖至深,难已轻易回头。你可有去寻过三表哥?”
“问过三爷身边的李瑞,三爷出京好几日了,最快也得下月十五回。”
听得此言,舜钰一脸失望,又问他:“你可把我的信笺交于三老爷秦林看?他又欲如何处置此事?”
秦兴努力地回想:“三老爷草草一看,只说要寻宏哥儿问话,却不是顶当真的态,我不宜久留,即自回这里。”
雨丝如烟若尘,又渐渐缠绵于天地,五厅六堂那蓝漆描金雕菱花,隐在烟雾迷蒙之中,单檐悬山顶孤零零的翘首,远望如一副写意的水墨古画。
舜钰忽儿瞧到一矮枝间,挂了张凝雨的蛛网,一只小虫兀自挣扎,一只蜘蛛伺机靠近。
心里忽儿空荡荡的,轻语道:“你瞧这便是为何要上朝堂、得行权的原因呢。那哪里是雁来药局,摆明了是做个局让砚宏往里跳,莲紫,掌柜,跑堂伙计个个可疑,我明明看得比谁都清明,却在此束手无策。只能睁睁看他一步步涉险。”
秦兴句句听进耳里,看主子面庞尚显平静,神情却弥漫着一份难描绘的无奈,他便也觉得无奈起来,叹口气安慰:“爷还是看不通透,俗话说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你已尽绵薄之力,一切只管旁观为好,又何必恼事怪自个……”
话音才落呢,便见王桂与几个监生从后赶上,瞧到舜钰,满脸兴冲冲怪笑:“你还不赶紧的,前头可有场好戏看,花含香来真格的了,拦住徐蓝在表白嘞。”
舜钰目瞠口呆,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凤求凰。
……
花含香实则名唤花逸少,府上擅制香,在京城算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上至宫内后嫔,下至寒贫陋室,但凡用香,皆是他家出,都称他家是“花间飘香“,有钱有势的很。
这花逸少五代单传,且体弱多病,遂按老法,将他扮成女孩儿来养,裙罗钗黛十年才恢复男儿本样,哪想他却彻底移了性情,真当自个是女儿身了。
转眼舜钰几个瞧前路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这便是有七情六欲人的通病,好热闹,喜观他人爱怨情痴的好戏,监生素日读书吃饭睡觉,日子过得原就枯燥无聊,但凡遇到这种事儿,比平常人等更激动几分。
王桂嘴里嚷嚷,邬勇已在前头占据绝佳好位,顾不得一众监生嗔怨骂斥,拨云挖日般强挤至最前头,回看舜钰拉了几步远,又伸长手臂将她奋力拉拽,再推出,终气喘吁吁的得见天日。
前九曲廊桥白玉栏,一汪碧池涟漪万点,莲叶如盖,珠滚晶莹,丛绿间已有小荷尖角颤露。
桥上二人,一武一文,徐蓝衣缱随风,容颜浓墨重彩,虽还年轻,那站姿威武,尽显阳刚凛冽。但你瞧那花含香,却是男中一抹柔,靥衬朝霞,眼澄嫩水,穿身浅绿直裰,竟敷薄粉,施胭脂,花露香油味飘,若不辨雌雄,倒觉此良辰美景,武将佳人怎可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