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多亏有田荣帮忙,否则只得去街市买。
田启辉反复嘱过,手艺活对铺料要求苛刻,市面上多有偷工减料之嫌,用来硌手,亲手做的才最合心。
父亲是最有匠人风范的……舜钰忽而神情凄凉,抿了抿唇,垂首把瓯儿及藤子尖小心翼翼放进文物匣子里。
“我昨见凤九已把断指制好,与原先的无二哩,胶现也有了,今晚可能按上去?”傅衡挠挠头:“那杨笠一天十遍的催,不好催你,便使劲折腾我。”
舜钰摇头:“还不能按,手指是打磨好,可还未上漆哩,我前次瞧到芸娘浆洗衣裳那处,种了几棵漆树,今晚得去那里割些漆来用。”
“做何要晚上去,白日里不成么?”傅衡面上显了担忧:“学规里有写,晚间不允监生四处乱逛游荡,被监丞发现,要关绳愆厅纠举惩治的。”
“割漆必得日出前采集,否则它便不生漆。”舜钰笑道:“我晚间交五鼓时去,正是众人好睡时,小心提防着,应不会有人察觉。”又嗔他一眼:“我不去,难不成眼睁睁看你们送死?”
傅衡被她瞟眼一嗔,心里莫名酸软,玩笑起来:“舜钰有时倒挺像我家中小妹,形容很娇俏。”
看舜钰脸色瞬间阴沉,知犯了她禁忌,暗悔哪壶不开提哪壶,忙岔开话说:“五鼓时我陪你去,若真遇到监丞,我来替你担着。”
舜钰原还有些生气,听他如此又说,心中陡生暖意,这个傅衡,委实是自个重生后,所遇最忠厚善良的。
遂缓声道:“这倒不用,我一人去即可,再说又不远,若真遇什么事儿,想藏想跑总随我意,你若跟着去,遇事我还得顾忌你,反而易被人逮住。”
傅衡听她这般说,确也有道理,便不再勉强。
又想起一事,朝舜钰正色道:“听闻沈大人位高权重,喜怒无常,凤九与他面对,可要谨言慎行,免得引来祸端。听闻往年有个监生,心高气傲,与他聊谈时显了忤逆,当时未曾说什么,后该生入朝为官,仕途屡被打压,如今也不晓得去了哪里。”
舜钰嗯了声,那个人凭她前世的记忆,是会干出这种睚眦必报的事来的。
第捌陆章 肮脏事
春日夜短,五鼓已过,但见白月斜坠,曦阳未出,天黑里染着乌蓝。
疏雨渐停,舜钰吸口潮湿的空气,含着慵懒的味儿,正是渴睡的时辰,四周人声杳无,偶传寒鸦宿鸟咕咕的梦呓。
舜钰沿着墙荫处走,地上白露苍苔湿滑,稍顷鞋履已尽湿,踏上馔堂前廊,将双足使劲跺几下,冻的麻了。
再过夹道轻推东门,是芸娘浆洗衣裳的院落,盆啊桶啊等物什靠井亭叠推摆放,环顾一圈,收拾的十分干净。
她径直朝东北角去,那里有棵年代颇久的漆树,拿出挫刀,在树皮上用力划两下,呈倒三角状,再把手掌大小的扇贝壳卡在角尖处,半晌功夫,乳白的浆汁溢出,顺着划痕缓缓朝壳内流去。
舜钰松口气,心里算计时辰,生漆采下虽是白色,却会逐渐变黄,变红、变棕,色愈来愈深,得把色彩调得比断指稍深,再用小火干燥,就可髹漆了。
瞧着漆量足够,她取下贝壳放进瓷盒里,正待要走,忽听不远,“嘎吱”一声粗哑门响。
舜钰变了脸色,闪身躲入树后,心提到嗓子眼,暗怪自己竟如此大意,没有提妨芸娘放衣裳的屋里是否有人。
出来的是个男子,面相阴狠,犹带十足戾气,咂着嘴惬意,左右看看,也不管衣襟大开,袒着半个胸膛,两手边拎系裤带,边朝东门外而去。
竟是掌馔杜严,他在此作甚?
舜钰心底惊疑不定,望着那身影消失不见,略站了站,欲待离去,一瞟眼竟瞧见窗户纸内,闪闪恍恍亮起烛,里头竟还有人。
暗忖半晌,还是移步牖前,舔了指尖润透窗纸窥看,有个女子正捂脸低声啜泣,哭得肩胛耸动,乌油发髻凌乱,颈上仅挂着素色肚兜,衣衫布裙揉成团扔在地上。
舜钰便晓得出了什么事。
呆呆看着那女子痛苦,忽儿心思一片混沌,脑里渐浮起五姐姐倾城容颜,耳边响起元宵家宴上,纨绔弟子嬉笑的话:“周海同他老子那日干了件缺德事,把田家五姑娘给糟蹋了……!”
画面渐渐在眼眸里凝冷叠堆,血色从面庞褪去,唇齿间漾起淡淡的血腥味。
“芸娘!芸娘!”夹道口慢慢过来个拎水桶的洒扫婆子,嘴里连声带唤。
真是天杀的折寿鬼,让她个软手软脚的老婆子来打水!是想要了她的命。
喊那个监生小娘子来帮忙,怎见的房外窗前立着个人?忙用帕子擦擦眼再细瞧个遍。
果然是老眼昏花,哪里有什么人哩!
……
舜钰低垂着头慢慢地走,一双绣云纹青靴挡在眼前,不想说话,朝左边走,挡左边,朝右边行,挡右边。
“让开!”这会只有杀人的心,没有理人的意。
那人偏不让,抬眼怒冲冲横他一眼,扭过头不看人。
徐蓝哼了声,他在操练场练剑才回,浑身汗气腾腾的,才至馔堂,便见这小娘炮苍白着脸,神魂不在的游走,要不他挡着,他非撞上廊柱,头破血流不可。
此时看他侧着脸,翦水双瞳,眼眶染着桃花粉,小嘴儿咬伤处洇着颗血珠子,倔强又可怜的模样,徐蓝胸口似被捶了一下,这小娘炮是个妖孽,就不能看她,一看哪哪都不对劲。
蹙眉问:“小娘炮,可是有人欺负你?怎么说你也是个雄的,别学姑娘家动不动就哭鼻子,丢爷们的脸。”
“凤九!”
舜钰正待说话,忽听离不远有人唤她的名,侧身去瞅,是傅衡,正朝她这边大步过来,想必还是不放心,怕出事。
心头一暖,只觉他这番关怀像极自个的大哥田舜吉,眼一红,也不理徐蓝,便朝傅衡径自去了。
徐蓝眼睁睁看着小娘炮像见着亲人般,瘪了瘪嘴,委屈万分的迎向傅衡,观傅衡微俯身不晓得说了什么,抬起袖子给他擦泪。
徐蓝的眼眸深了深,仗剑离开。
……
“凤九为了你们,没吃好没睡好,还冒着被监丞发现的危险去割漆,日后她若有难处,你们可不兴过河拆桥,忘恩负义。”馔堂里,傅衡边吃早饭,边句句警训,欧阳斌几个点头如捣蒜,感激不尽。
杨笠正夹起个裂破头流油肉包子,转手搁进舜钰盘里,笑嘻嘻的:“这个给凤九。”
方才一行人偷摸去了孔庙,把孔夫子的手指安上。
欧阳斌杨笠几个左右前后细细看个遍,果是完好如初,这才放心下来,可是把憋了许久的气大喘出,觉得整个人又重见天日般。
“漆还有些湿,颜色稍深了些,待过几日沈大人来拜祭时,应该再看不出。”
舜钰没精打彩地咬了口肉包,觉得油腻腻的,没什么胃口。
今是初一休学的日子,这个点馔堂里人迹寥寥,要么早起的吃好已走,要么睡懒觉得还不曾起。
远远过来五六一簇人,气势汹汹直奔他们这桌而来。
舜钰放下筷箸,冷眼旁观,是郝天禄拽着蹙眉颦眼的芸娘,神情愤怒至极,张步岩亦随一边,满脸看好戏的模样。
她比不得冯双林、徐蓝及崔忠献,无权无势无背景,却冷不丁的被沈大人点中要见,学问再好,也不过是一个初级堂的监生,又何德何能。
人性天然成,有男女之情,亦有妒忌之别。
看着一人与自己旗鼓相当,或还不如自己,却好运当头、事事顺遂,眼中染妒,心里头就恶念从生,恨不能将其灭掉,甚或哪怕看他出丑亦好,这即是张步岩、郝天禄一众人的心态。
傅衡怔了怔,率先站起来笑迎:“予贵兄可也是来吃早饭?要么一起?”
“有人夫妻离心,他哪还有什么心情吃早饭?”背后一监生阴阳怪气的煽风点火。
芸娘脸红一阵白一阵,眼里含着泡泪,肿得跟桃似的。
傅衡扫一眼她,大惊失色,伸手指着郝天禄,颇不敢置信:“你你你,可是有了新欢?芸娘娴淑勤劳,你还有何不满的,做人要懂得感恩知足。”
这脑回路……有人噗嗤笑出了声,旁的皆咧起嘴。
“阳明勿在此插科打诨,此事与你不相干。”郝天禄脸更黑了,厉声道:“我要找得是冯舜钰。”
随手将个精致瓷盒往桌上一扔,滴溜溜滚到舜钰的眼面前,是她送给芸娘涂手的药膏。
备注:读者janewu小剧场
配合58回解心结看。
秦興:表少爺把我最喜愛的那頁撕走了!嗚嗚嗚……何時還我。
翦雲:羞死人了,這叫人怎麼處置。
這一頁表示,我何其無辜啊!
哈哈,很欢乐有没有!
第捌柒章 芸娘祸
舜钰拈起瓷盒打量,这是她在小铺里买笔墨时瞧上的,花一两银子。
盒面上嵌螺钿图案,一双叠交的玉手,小巧纤纤,还在指尖轻点蔻丹,美丽极了。
揭开盖,有挖过的痕迹,也仅指甲盖般大,看得出用得很珍惜。
她遂朝芸娘看去,语气很温善:“跟你说一日涂三次,怎还余这许多!你尽管用,没了问我拿就是。”
“瞧他说的什么混帐话。”郝天禄同围观监生相觑嗤笑,指着舜钰,满脸儿神气:“我的娘子要他假惺惺?想给我绿帽,我可不戴。”
有人附和着起哄:“就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芸娘身子一颤,呆呆地,流下两行泪来。
舜钰抿紧唇瓣,神情淡漠地把众生百态尽收眼底。
当她清亮的眸子凝成一抔寒潭时,每到之处,无人笑了。
也是怪,明明是个白面朱唇的少年书生,怎一板脸儿,就有股极不衬的威仪流泄。
半晌,她才冷冷问:“我且问你们,每日里让你们临碑摹帖千字,诸位是何感受?”
“莫说千字,三四百字每日练,手腕只怕是要折了。”欧阳斌回道,众生深有感触,皆都有蒙童习字时那段血泪史,晓得里头有多艰辛。
“那你们可知,每日浆洗晾晒几百件衣裳是何滋味?洗刷数个夜壶又是何滋味?你们但瞧她!”舜钰直指芸娘。看她下意识的把手掩藏,心头掠起晦涩:“藏什么!你靠它自食其力,靠它供养夫君考功名,这般的能耐,有何见不得人的?”
“就是!”傅衡肃着脸附和:“芸娘最是贤慧能干,四年里整日弯腰曲背辛劳,赚取银子供你念书,尔等皆看在眼里,就你,可有对她半点体恤?若你惜她疼她善待她,替她买擦手药膏,又何须凤九多事!”
又道:“芸娘衣裳浆洗干净,缝补活细致,且收费公道,赶明我也去买药膏来谢她。”
欧阳斌等几个附和,杨笠更是毫不嘴软:“戴绿帽?郝天禄你想得够龌龊,若送一罐药膏就是给你戴绿帽,你去逢春阁的风流债又该如何算?”
逢春阁是家青楼,每至夜里灯如昼,那胭脂红粉的艳俗香风,连隔两条胡同的国子监都能嗅到。
有受不住诱惑的监生趁着学休,去那处饱饱眼福,傻傻看雕画栏杆上倚或靠的妖娆花娘,看着看着就不知今夕是何夕。
自古便有妓娘爱书生的戏码,眼尖的发现几个襴衫绾巾、生嫩脸皮的监生,动了防效杜十娘与李生、苏三与王生的心思,不落痕迹的松褪衣裳,露半酥肩,揩绢帕子掩着唇嗤嗤笑,只把眼波儿飘啊荡啊地勾搭圣贤。
“真是不要脸皮,用自个娘子的血汗钱去狎妓。”欧阳斌指指随郝天禄来的众生,啐了口道:“你们可听清楚谁是谁非了?再不辩事非便是枉读圣贤书,科考落第的命!”
这些人不过凑个热闹,又是嫉妒心作崇,来看冯舜钰出洋相,倒没什么忠诚之心,想想平日里穿戴衣裳多亏芸娘浆洗缝补,再闻这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天禄兄竟宿柳眠花,皆不自然的散去,要么去一边保持中立。
张步岩冷笑道:“如今歌台妓馆,四处林立,文人士子皆风流,监生亦怀七情六欲,偶有韵事有何大不了?他又不曾休妻另娶。”
郝天禄原是气势汹汹来问罪,却遭众生你一言我一言奚落,又被揭了去狎妓的短,正窘迫难挡,忽听得张步岩力挺自个,再见芸娘瞪大红肿的眼,不敢置信的朝他盯瞧,恶胆两边生,出手一巴掌狠甩她脸颊,恼羞成怒骂:“让你夫君出丑可得意了?贱人。”
不曾想他会出手打人,众监生一时怔住。看着芸娘捂住掌红的半边颊,伤心的转身而逃,还未回过神来,竟见冯舜钰一把端起桌上盛热腾滚粥的大碗,用劲气力朝郝天禄面门掷去……
……
绳愆厅,监丞庄淮堂中坐。
皂吏持板两侧威武,红条长凳早摆放妥当,只等问讯定罪,文书记录造册后,大板伺候。
只与往日不同是,学正刘海桥、司业吴溥竟也在坐,坐于椅中慢悠悠吃茶。
一早他俩去馔堂用膳,正瞧到那幕,做为目击证人,又是教官,他俩的话举足轻重。
郝天禄那张脸被烫的不轻,红肿起泡难形容,却听舜钰一本正经的说:“他连脸都不要了,我便成全他不要脸。”
差点一口血哽背过气去。
听过苦主哭诉,众生证词多向舜钰,吵吵嚷嚷聒噪的很,庄淮嫌烦,皆都撵出厅去,只余舜钰跪那听命。
“你可知罪?”他一拍桌上响木,端严大喝。
“学生何罪之有?”舜钰镇定反问,她可得咬紧牙关概不认罪。
“你掷器斗殴,伤其颜面,置他人性命与不顾,此举严扰学纪,败坏风气。你却不知罪!更要罪加一等。”庄淮厉声道:“先打十板子以儆效尤。”
“官府衙门审案断案,需得罪证确凿,犯人押供方可行刑。庄大人却不听学生陈词,妄下定论,便执意要打,又是作何道理?”舜钰据理力争,把话说的不卑不亢。
“你这老儿就知一味要打,总得听完他自清才是。”刘海桥冷不丁插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