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棠有些莫名其妙:“你同我说有什么用!即心底起疑,又撂不下,自去问个清楚就是。”
问个清楚?!李光启瞪眼看着他,忽儿叹息道:“沈二,你若愿意娶我那闺女,我今日何需如此烦恼。”
沈泽棠颌首笑了:“那该是我烦恼了,怎会有你这样的岳父。”
“你就为这个不肯娶我闺女?”李光启有些匪夷所思。
“倒也不是。”沈泽棠温和道:“令千金与我年纪小了许多,会委屈了她。”
两人说着话,已步行至奉天殿的偏室,早朝前官员们大多在此、休憩吃茶或整理仪容。
徐首辅端坐在官帽椅上慢慢吃茶,他身侧卑躬屈膝立着个外官,正颤颤兢兢禀话。
徐首辅抬眼,看着沈泽棠跨进门槛来,搁下手中的茶碗,洪亮地喊了声:“长卿你过来。”
众官员纷纷让开一条道来,沈泽棠步履沉稳走至他跟前,恭敬地拱手请安。
徐首辅挥手免去他礼,目光熠熠问:“长卿此去秋闱主考数日,可有发现吾朝得用才能者?”
沈泽棠镇定道:“中榜者皆各有千秋,有熟通四书五经者,亦有判诏诰论精妙者,更有策政起意独到者,皆能为吾朝所用,若说出类拔萃的,还得等明年春闱恩科后,方见分晓。”
徐首辅听得此话,摇头拈髯道:“即是如此结果,你又何必亲去。撂下这一摊子大小政事,可差点要了我的老命。”
旁边围聚的官员小心翼翼附和着笑起来。
“怎会!”沈泽棠噙起嘴角。
徐首辅随意一指身侧那外官,给他介绍:“这是陕甘总督李守道,甘肃那个穷地方,又是整年干旱无雨,这不特地上京,又来寻我讨赈灾银子。”
顿了顿,语气颇同情道:“你也坐会吧!喝口茶,京城最不缺水,此次来保你喝个够。”
众人一片笑声,那李守道胀红了脸,上前来同沈泽棠拱手问安。
沈泽棠见他身材瘦小,满面尘霜,并不多言,只温善的回礼。
恰此时,沙公公遣人来报早朝时辰已至。
……
此次早朝,与往日又有些不一样。
皇帝面色苍白,病容犹显,他身躯瘦骨嶙峋,那金黄龙袍愈发显得宽大生风,着实看了触目惊心!
太子朱煜依旧垂手恭立侧旁。而五皇子朱禧竟坐在皇帝身边,也来临朝听政。
沈泽棠容颜端严,平静的直身而立,心中却惊诧,暗忖皇帝有意废除太子,另立储君并非空穴来风。
只是照看目前情形,皇帝此念还在犹豫摇摆中,若不能当断则断,必反受其乱。
皇帝忽得急咳数声,沙公公端来盂盆,一丝红迹显过又立即被拭去。
沈泽棠不露痕迹地朝徐首辅睇去,见他目光炯炯,从皇帝处移落太子身上。
太子不知何时,也在看着徐首辅,两相对视,眸瞳中皆闪过一丝狠戾。
沈泽棠神情忽得一凛,朝堂的血雨腥风,只怕不久将至。
“有事禀奏,无事退朝!”沙公公高声喊起,他倒希望诸臣无事,皇帝咳血了,得急回去寻太医才是。
“老臣有事禀奏。”徐首辅持奏疏出列,缓缓上前道。
皇帝允奏。
徐首辅得准后方道:“甘肃经年多旱无雨,民不聊生,陕西总督李守道此次来京,奏请朝廷救济。老臣以为,若连年如此下去,必至滑吏懒怠,疏于地方治理,终致国库反受其累。”
“徐阁老可有什么办法?”皇帝沉吟问。
徐首辅拱手禀:“甘肃百姓受土地贫瘠、干旱少雨困扰,反之那里的商贾因于胡人通商,而获利颇丰。老臣奏请在甘肃实行捐纳之法。”
他顿了顿,继续道:“无法考取功名而财力丰厚者,可向衙门缴纳粮食换取监生名号,日后经科举可走仕途。如此不但可培养贤能,更解决甘肃民生之难。请皇上定夺!”
皇帝望了眼太子,又朝朱禧看去,和缓的问他,较之徐阁老谏言,有何想法?
徐首辅面色不改,心中却是怒火升腾,太子算罢,那个无知小儿,又懂何为国策民生?
朱禧怯生生的,轻着声道:“徐阁老之法一举两得,倒可一试。”
皇帝淡淡地笑了,朝徐首辅颌首道:“你可指命朝廷重臣,调任甘肃布政使一职,主责捐监之事。”
徐首辅领旨,遂再无它奏。
皇上驾起,群臣退去。
第壹柒伍章 深谋算
内阁办公设在文渊阁。
沈泽棠撩袍端带自官轿中出,整肃仪容后回首,群辅的轿子渐近,他索性背着手,沿着石桥慢慢前行。
池中鸟禽浴水,锦鲤摆尾,一只老龟摊着腹晒着秋日温阳。
歇山屋顶覆的是黑琉璃瓦,被晒的闪闪发亮。
有四方宿学老儒携领抱一撂书册的年轻生员,从他身边匆匆而过。
沈泽棠驻足,微笑着以示恭敬。
听得李光启在后头唤他的名字,遂立在深绿廊柱前等候,抬眼望向菱花窗门内,那尊孔圣暨四配像,默默不知在想什么。
待得群辅至身边,这才一起沿廊走十数步,跨过门槛,进得一室,静谧庄穆,绿漆古铜炉里,静静燃着龙涎香。
徐首辅已坐在紫檀雕龙六方扶手椅上,手里拿着奏章,觑眼看得认真。
听得响动,这才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看着群辅拱手作揖,肃脸严声请各位坐,侍从极快的端来滚茶,又极快的退下。
不多闲言,徐首辅把各部及地方奏疏呈给众人,听各位献告谋略,奉陈规诲,再行决策,由沈泽棠在旁执笔拟议批答,途中简略用过午膳,再继续处理政事,待得诸事完毕,已是日暮西沉。
又吃过一道茶,徐首辅放下茶碗,微笑道:“今日早朝上,皇上命我遣派官员,任甘肃布政使职,主责捐监一事,众位心中可有人选,不妨说来听听。”
见众人不语,他朝沈泽棠看去:“你是吏部尚书,掌官员任免考核,心里定通透谁较胜任可用。”
沈泽棠略沉吟,平静道:“最贤能者未必最适合此职,我拟有三个人选,吏部员外郎贾万里为官五年,清正端方,遵规守矩,且心思慎密,做事颇周到;工部右侍郎秦砚昭,其胆大心细,善于决断,又是监生身份,也是适合;还有一位,是兵部左侍郎程前,其参与过甘肃河州胡人平定,在那曾任职三年,对各路关系通熟。还请阁老再定夺。”
徐首辅凝神想了想,向李光启淡道:“秦砚昭是我的学生,前时治理河道有功,我倒欣赏他,只是他才刚娶妻,正沉溺温柔乡中,忽而被外放数月,怕是难捱分离之苦,我岂能做此打散鸳鸯的事,此次就做罢,李尚书觉得如何?”
李光启翻个白眼,神情似笑非笑:“徐阁老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觉得无谓。”
徐首辅大度不予他计较,继续说:“至于贾万里脾气耿直不圆融,所谓无商不奸,那些个商贾财主善耍手段,只怕他招架不住。听闻程前与当地知州官吏熟络,平定胡人役后,很受当地商贾百姓敬戴,他去推行收捐监粮,倒合适。”
说完顿了顿,问大理寺卿杨衍有何想法,那杨衍笑笑,转而问沈泽棠:“沈大人觉得呢?”
沈泽棠看了看他,慢慢道:“我即择选此三人,必是阅过他们政绩,徐阁老任用哪个都觉无错。”
杨衍即朝徐首辅拱手,开口说:“沈大人如是说,下官自然无异议。”
“你这滑头。”徐首辅笑起来:“长卿你性子太温和,应当适实凌厉些,才不被人拿捏。”
沈泽棠谦和地听着,神色一如明月清风,让人窥不出喜怒来。
……
李光启在鹤鸣楼置了一桌酒席,宴请嫁女那日未曾到场的同僚。
沈泽棠回吏部换了身宝蓝暗纹直裰,边朝外走边把今日政事,同徐泾简要讲了一遍。
徐泾听得变了脸色,蹙眉低叹:“皇帝此举只怕要给五皇子招来灾祸。”
“……岂止五皇子。”沈泽棠面容很严肃,沉着声说:“皇帝已有咳血之症,再观其容颜灰败黯淡,怕是前景堪忧。早朝之上,他欲废太子却又优柔寡断,实乃顾念亲情所至。往日那个狠戾果断的皇帝,终是被病体给拖垮了。”
已出了吏部,夜色雾气朦胧,雨丝带着冷意,沈桓撑起黑绸大伞。
“若太子唯恐夜长梦多,再不把狼心隐忍,只怕重阳节时……!”沈泽棠忽得顿住,他不太爱说没根底的话,即便是一语成谶,他以现在的权势,依旧是无能为力。
徐泾看着沈二爷紧抿了唇,知他不想说了,遂岔开话道:“甘肃布政使一职,想不通二爷怎会提秦砚昭及程前?程前可是徐阁老的人。”
沈泽棠淡道:“依徐阁老的心性,我即便不提,他定是要遣派自己人去。我选此三人自有我的用意。”
“贾万里是我的学生,徐阁老心知肚明,自然不会选。”
“举荐秦砚昭,只想试探罢了,果不出所料,自个亲侄儿徐镇功的贪墨案,徐阁老对秦砚昭怀有疑虑。如此我便放心。秦砚昭虽颇有才能,却心怀叵测,此人宁杀之,也不能被徐阁老所用。”
至于程前……!沈泽棠笑了笑:“徐阁老即然要用他的人,我就给他挑一个,有外官曾悄递过奏疏于我,弹劾此人好大喜功,欲壑难填,手脚并非干净,只因埋藏极好,寻不到实据。即如此,我们静观其变罢。”
二人说着话已至轿前,沈泽棠让沈桓与他随去酒楼,任由侍卫打帘,伺候他入轿。
徐泾睁睁望着官轿渐远,脑里不断回想沈二那番话,实在太过老谋深算。
虽是深秋薄凉,他却觉背脊起了汗意。
……
舜钰掐着指头算,十日到,徐蓝回至国子监。
他回来时,舜钰正在诚心堂听博士管庆林授课,待她回至斋舍,徐蓝又去了箭圃跑马练功。
冯双林指指桌案上一篮子,只道是徐蓝拎来送她的。
舜钰揭开上头搭得黛青罩布,里头有一把甜枣、一包脆栗、几串葡萄、数颗酸山楂及十个水梨。
装得满满当当的。
再是无情冷意的人儿,心里也陡升出几许温暖,实在不知该拿这个徐蓝,怎么办好。
叹了口气,拈起个水梨扔给冯双林,自己挑了个甜枣,脆崩的咬一口。
果是乡下里种的,新鲜的很。
忽瞧见水梨间夹着个信笺,拿起打开来,就见上头苍劲有力的写着:今日晚戌时二刻,箭圃见!
第壹柒陆章 暗夜计
四日前,无风无雨也无晴。
舜钰把五两银子塞给张步岩,转身走了十来步远,听得后头有人追来,跑得很急,都能听到文物匣子拍打腰胯的响声。
她疑惑的止步,回头看,竟是张步岩追了上来。
以为他是钻了牛角尖,来还银子的,不由肃起面庞,眼神清冷的瞧他。
张步岩嚅嚅嘴,终一跺脚,急声快语道:“凤九,你莫以为给我五两银子,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我也不要欠你这个情,现就还给你。鹿鸣宴那日,我听得魏勋要去寻春申画馆里,专绘春画的唐六公子,候着时机把你绑了送去,让他绘你赤身的像,再把那像分发,让国子监里人手一份哩。”
顿了顿,有些难已启齿,硬着头皮说:“那唐门公子可不是善茬,画了像还得……把你糟践了。”
说完不知怎得,竟吁了口气,浑身轻松许多,他虽平日里言语多刻薄,却从无害人之心。
想想又有些畏惧恶势力,再叮咛一句:“不许提是我讲的。”
说完即走,再不停留。
……
舜钰眼前已有一摊啃得精光的枣核。
又抻着腮出了会神,遂下定决心,去桌案前寻张纸笺,执笔落几句话儿,抓了把板栗,出门去寻秦兴,恰见他洒了把米在青石板径上,诱得飞来几只雀儿,正瞄准了用弹弓打。
听得舜钰的脚步声,那雀儿受惊的扑簇簇逃走,秦兴遗憾的很,直道:“小爷再晚来会,今就有烤雀吃了。”
朝他额上敲一记,舜钰从袖笼里掏出纸笺,递给秦兴:“把这个带给魏勋,定要亲自交他手上,并问他可敢来?”
说着把板栗也全塞给他。
秦兴应承下来,小心把纸笺搁好,把板栗嚼得满口香,急忙忙走了。
估摸过去半个时辰,秦兴匆匆回来,笑嘻嘻禀话:“我路过馔堂,恰见魏勋从里头出来,就把纸笺给他,他看后满脸的古怪,只同我说戌时二刻,一定在箭圃等着,谁怕谁哩。”
舜钰眼中掠过一抹冷意,恰梅逊也过来道,已知会过田叔,酉时三刻在敬持门处等她。
一切俱已安排妥当,舜钰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司业吴溥早前来寻过她,可直升进率性堂读书,重阳节时将入朝历事,到那时,与徐蓝大抵是见不得几面了!
莫说那时,只怕今晚过后,他定会恨死她了罢!
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忽儿有说不出的惆怅。
那般豁达真诚又善良的威武男儿,是值得更好的女孩儿来喜爱。
而她,碾转两世、满身伤痛挟风雨而来,一颗心早已苍老又破碎,再也爱不起谁了!
……
戌时,箭圃园内,杳无人迹。
天空黑云若墨滚,秋风飒飒,吹得落了一地枯黄叶子。
田叔隐在暗处,舜钰抻直腰,站在兵器房门前,屋檐处吊着两只灯笼,还亮着,左右不停地摇晃。
远远地,便望见徐蓝高大的身影,似瞧到她已在等,疾步遣风而来。
待他近前,舜钰抿着嘴轻笑,眼波潋滟的瞟一眼儿:“元稹来得倒准时,你的果篮子我收到啦,这里先谢过你!”
徐蓝低嗯了一声,昏黄光影下,舜钰的脸儿被映得有些朦胧。
瞧那春眉水目,微翘的鼻尖,小红嘴弯着,腮上旋了个小梨涡,似乎淌满了蜜,看得他心里甜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