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默了半晌,舜钰说的轻描淡写,随便想想却尽是蹊跷……她是不敢深想的,她仅是个后宅妇人而已。
不由叹了口气,说道:“你起来吧,又不是什么大事。赶明儿我寻两个体面人,带上见礼,去纤月家寻她老子娘,替秦兴保媒就是。”
舜钰恭敬磕三头,这才站起复坐,吃那碗微凉的燕窝粥。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有丫鬟来回:“三奶奶来了。”
只听得廊上问候声彼伏,猩猩红毡帘打起,舜钰望去,李凤至被丫头簇拥着进来,换了身水红兰草褙子,原就是个美人,此时更娇艳如朵香花般。
刘氏笑盈盈地招呼她来身边,李凤至方挨捱刘氏坐了。
丫鬟双巧盛了碗燕窝粥搁至她跟前,李凤至只用帕子掩唇,说闻着腥气,提不起胃口来。
刘氏亲切劝慰她:“当年我怀砚昭时,倒同你无异,最不爱这一口,可也硬逼着自个吃,说起总是个好东西。”
又朝舜钰道:“告诉你桩喜事儿,你三表嫂如今已是有身子的人。”
李凤至随看过来,撇了撇唇:“表少爷听了,似乎并不觉是喜呢。”
“三表嫂多心了。”舜钰深吸口气,平静道:“表哥得以绵延子嗣,是秦府人丁旺盛之兴,我亦与有荣焉,岂会不喜呢!”
“是么!”李凤至目光带刺,笑里带抹讽意。
恰此时,又有人来回话,三爷来问安。
话音不曾落,秦砚昭已进得房来,着绯红公服,衬得他眉疏目朗,气宇轩昂。
上前同刘氏作揖见礼,李凤至起身,抬手抚他肩膀,给他看指上的水滴,软声说:“瞧衣裳都湿了,回去换过再来罢。”
舜钰朝窗外看去,不知何时天际阴沉一片,满耳尽是雨打枝哨声。
“不碍事。”秦砚昭握了握她的指尖,很温和问:“手怎这般冷?”命人取过刘氏的斗篷,亲自替她披肩上。
好一对情深意长的小夫妻。
众人皆抿着嘴笑了,李凤至颊腮有些微红。
“三爷最疼我们奶奶了。”丫头怡蓉边说,边去抬了张椅搁至李凤至身侧,欲请姑爷坐。
却不曾想秦砚昭已转身,自在舜钰旁边坐下,取过紫金壶,在盏里斟满茶。
又朝桌上打量一圈,伸手取过一碟子枣泥馅山药糕,放至舜钰面前,微笑道:“你最爱吃的。”
瞟一眼她红肿破皮的颊面,却也迅速收回眸光,只字不提。
舜钰道声谢,转而起身朝刘氏道:“我有国子监同窗,今要随军前去交阯国平叛乱,素日交情浓厚,是定要去五军都督府同他告别的,外头风重雨密,容我先走一步。”
语毕即作揖行辞礼,刘氏满脸不舍,李凤至神情怨恨,秦砚昭则端起盏一饮而尽。
舜钰已无暇管这些,撩袍转身就走,这里人心如鬼魅,让她压抑的快喘不过气来。
……
寒烟小院满萧条,舜钰冒雨前行。
肖嬷嬷拿着把青布油伞在后头追,风声把她的喊声吹散,只见得前面那瘦弱的身影,转眼功夫已消失在雨幕深影处。
舜钰湿漉漉的出大门,跨上等候的马车,催着车夫启程。
车轮轱辘轱辘,缓缓将青石板道上落败的黄叶,碾碎为尘。
舜钰!
有人在喊她,那低沉嗓音熟悉极了,落寞地掀起帘缝朝后望,穿绯红官袍的秦砚昭,踩着黑面白边的皂靴,在雨中大步奔跑追来。
看着真滑稽呵……舜钰眼眶里还洇着雨。
你欢喜他死去活来时,他不要;如今你不要了,他又生生来把人逼迫,这孽缘何时才能了。
催促着车夫驶得再快些,那车夫却渐慢下来,犹犹豫豫地:“三爷在后头追哩!”
舜钰咬咬牙,索性打开另一扇门,闭眼跳将下去,膝盖摔跌的疼痛,却顾不得许多,只慌乱的拐入昏暗幽窄的巷子,依旧怕后头追来,踉跄着用尽全力朝前走。
巷子转眼走出了头,眼前街道宽敞开阔,来去车水马龙,两边商辅红笼高挂,熙攘的人啊撑着伞成双结对,好奇的把舜钰瞧看,哪来的锦衣少年郎,耷肩缩背,一副躅躅独行风雨的模样。
忽得一辆青篷柚木雕花贵气马车,在那少年郎身畔急停,一只有力健实的手臂,揽腰将他一环,即进了舆内,门倏的阖紧,转瞬已驶了很远。
有人在猜,少年郎是何人带走,有人在说,那手臂伸出来时,显了绯红色袍袖,镶金丝绣的缭绕云纹,是高官大员常穿的公服。
……
李凤至坐在临窗大炕上,静静托腮望着紧闭的院门,高处悬的红笼随风摇曳,映得雨丝斜密如织。
怡蓉端了一铜盆热水进来,要伺候她洗漱安寝。
李凤至依旧不动,只问她姑爷回来了没?
怡蓉笑道:“姑爷说去给老太爷请安,怕是在那处被绊住也不一定。”
“他回来了!”李凤至喃喃道。
但见院门被推开半扇,自个冷冷清清等半个时辰的夫君,终还是披风戴雨归来。
她起身下炕,听得廊前步履响动,即上前掀起帘子微笑:“怎现在才回?定是老太爷困住你走棋,就让他赢几盘又如何呢,哄他高兴才是好的。”
手不经意触上他的官服,弄得掌心皆是湿冷,看那皂靴一踩一个水印儿,她笑得快哭了:“瞧我待在屋里,竟不知雨下大了。你怎也不打把伞,若惹个头痛脑热的,可怎生是好呢?”
秦砚昭转过身,眼眸深邃的看她,伸手抚她的脸颊,半晌才缩回,语气很温和:“你是有身子的人,莫胡思乱想了。”
再朝怡蓉看去,忽儿笑了笑,慢慢道:“你今晚伺候我洗浴吧!”
第贰零柒章 满柔肠
马车轱辘轱辘前行,一道锦帘将窗外的风雨残声遮挡。
沈泽棠有些疲倦,微阖双眸,很有耐性地倾听徐令喋喋不休。
五军都督府派出三千将士,前往交阯国平叛乱,随行有十名国子监历事武生,徐蓝赫然在列。
徐令把他强拉硬拽而来,美其名曰一道去鼓舞将士斗志,实则是某个老父亲恐泪洒当场,借他来壮胆子。
“沈二,我说的话你可在听?”徐令顿了顿,看沈泽棠快要梦周公的态,敢情把他说的话当睡曲儿来听?
沈泽棠有些无奈,轻揉起眉心,淡笑问:“府上那只绿鹦鹉可还健在?”
徐令愣了愣,不知他提这作甚,却也如实说:“那孽畜,怕是我都活不过它,出门前跟在我后头,鬼鬼祟祟的,被我两巴掌拍晕过去,一时半会醒不来。”
沈泽棠叹道:“或许它也想来送送徐蓝也未定。”
“沈二!”徐令笑了一下:“那就是只会诵淫词艳曲的鸟而已。”
沈泽棠不置可否,抬手掀起帘子朝外看,一路雨丝缠绵,桥门洞口摆着吃摊,正逢霜降节气,京城兴卖鸭骨架子汤,伙计揭起大锅盖,烟气白蒙蒙的,带出荤香明暗流动。
他收回视线,问徐令:“你何许年纪入的军营?”
徐令默了默,神情显露些许得意:“十五从军,十七始领兵,自此南征北战数十年。”
“即如此你又担心什么。”沈泽棠低声道:“徐蓝过两年弱冠,现才初历事,我深觉已晚。”
“皇帝数日病疾反复,朝政荒废,太子无权决断,奏疏暂由徐首辅及司礼监把持。偶听闻皇帝要废太子,欲立五皇子朱禧继其位,被皇后及徐首辅暂压,而司礼监的太监,则一心拥护五皇子。”
沈泽棠顿了顿,继续道:“各派居心叵测,怕是要党争迭起。昊王虽韬光养晦,远在云南不参政事,但若朝堂风雨即至,将他波及也未可知,若真如此,怕是时不待人。”
“徐蓝任重而道远,需战事多磨砺,才能挟领昊王私兵。徐公切忌捆其心志,缚其手足,海阔鹰飞方是他宿命。”
徐令听得神情凝重,默然颌首,少顷悄问:“太后那里可有动静?”
沈泽棠正欲答话,却听徐泾在窗前说有事要禀,他探身过去,听得几句蹙眉。
徐令难得见他脸色微变,有些好奇,还来不及问,便见沈二倏得拉开舆门,探出半身去,湿凉之气纷沓灌进,鼎沸人声入耳,他忍不得扭头,朝窗外打个喷嚏,也就这一晃间,舆门复又阖紧,他虎眸一瞟,沈二依旧直身端坐,怀里却多出个少年来。
……
当遒劲结实的手臂环上腰肢时,舜钰惊慌的抬头,正对上沈二爷柔和沉稳的眼眸。
李凤至挥掌怒叱、秦仲欲诉还休,秦砚昭将她穷追不舍,这一切都把她紧崩成一弯满弓。
而此时的沈二爷,向她敞开宽厚而温暖的怀抱,这怀抱能暂避风雨,让她把伤痛慢慢舔舐。
“砰……”她听到心弦断裂了。
……
沈泽棠微低首,冯舜钰一动不动倚在自己怀里,光洁的额头贴抵他下颌,冰凉的小手紧攥他胸前的衣襟,在无声的掉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
方才那幕历历,雨虽不大却也不小,她连把伞也未撑,满脸的湿意,抱着肩膀走的一颠一颠的。
如一只被抛弃的小猫,浑身水淋淋的,天地苍茫、红尘闹处人尽欢颜,唯她,茫茫寻不到安身之处。
怎会把自己搞得这般可怜呢,冯舜钰!
手掌轻抚她的背胛,怎这般瘦,脊骨儿节节都能摸分明,还是个小女孩儿,却背负着连男人都不堪的重荷。
沈泽棠很疼惜她。
忍不住亲了亲那颊上红肿的掌痕,抬头恰看到目瞪口呆的徐令,无暇理他,只把搁椅上的大氅拿来,将舜钰的身子紧裹个严实。
再掷壶倒了半盏暖茶,送至舜钰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吃下。
舜钰似乎这才缓过气来。
那脆弱的女孩儿忽就不见了。
坚定的从他怀中挣出,抻腰坐直身子,解了大氅,把鬓边被泪沾湿的碎发捋至耳后。
这才看见坐在对面的梁国公徐令,却也不卑不亢、不慌不张,微红着眼眶给他作揖。
深吸口气颇歉意道:“让徐大人见笑了。”
遂不再吭声儿,把头扭到一旁谁也不看,衣裳湿了贴身总是不雅,磨磨蹭蹭又把大氅摸来搭在胸前。
沈泽棠微微笑了笑,从桌屉里取出颗松籽糖递她嘴边。
舜钰蠕了蠕唇,还是含了,香甜的滋味很熟悉,前一世里,沈二爷爱喂她吃松籽糖。
徐令咧咧嘴,活至不惑之年,只觉从前都是白活了。
与沈二同窗同僚半生,早年亦常去他府中蹭吃蹭喝,看尽他与梦笙举案齐眉,言行举止恪尽守礼。
只道夫妻间哪来那么多臭规矩,再想沈二书生意气,文官总与他这武将不同,表面总是斯文的。
今却是大开眼界啊。
沈二竟当着他的面,不斯文了。抱着小监生在怀里,给他裹衣喂水,为他擦拭泪痕。
竟……当着他徐令的面,俯首去亲小监生的颊腮。
一对双飞龙阳,活生生现在眼前,实在是辣眼睛。
徐令抬起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掌,正欲把双目捂住。
想了想,反把双目使劲揉了揉,那一脸缱绻柔意的,可真是他认识的沈二?!
……
“得……迂……!”车夫猛一拽缰绳,听得外头喧嚣冲天,徐令“唰”的拉开舆门,原是到了五军都督府门前。
但见车马簇簇,踏步阵阵,数千身披绛红铠甲的年轻将士,身姿高大矫健,手握兵器,横竖排成队,乌压压占了一条街道。
徐令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儿子徐蓝,使劲挥了挥手,又朝沈泽棠咳了一嗓子。
舜钰自然懂他的意思,默了默,朝沈泽棠说:“冯生衣裳尴尬,不便下去与元稹辞行,还劳烦沈大人代为问声好罢。”
沈泽棠看看她,颌首说”好“,又温和道:“你在这里耐心稍等片刻,我送你回国子监。”
舜钰淡淡嗯了声,抿着唇不再吭气。
第贰零捌章 别徐蓝
徐令笑的老枝乱颤,见沈泽棠面不改色,用手肘捣捣他胳臂:“沈二你个老骚。”
“贵为世袭罔替的国公,言行望端庄。”沈泽棠背手慢走,沈恒在后打伞,前面不远处,徐蓝同冯双林等几监生正聊谈。
“休与我提什么端庄,最浮浪轻狂的,就是你。”徐令撇撇嘴,鼻里哧了两声,道貌岸然的沈二,再不上他当。
“你同小监生歪缠,家中老太太可知晓?”徐令又着实替他烦恼,那沈老夫人,棒打鸳鸯的功夫可不是盖的。
“你不说,就不知晓。”沈泽棠懒得再理他。
集结的将士整齐划一出发,前头已去很远,后头还在门边集结。
徐蓝看到他们,携监生才走近,却见左都督蔡将军携同知及佥事,五六人等匆匆前来,与沈泽棠及徐令抱拳见礼,笑着寒暄。
他也不急,走至侧旁等候,依旧与冯双林低语,时不时朝远处张望,心里有些焦急,冯舜钰怎还不见踪影。
又过半刻时辰,沈泽棠及徐令身前才见松落,徐蓝等几个上前展拜,免其礼。
徐令暂把沈二的事搁下,目光注视着最得自己宠爱的四子,如今已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模样,一身冷硬铠甲衬得他容颜鲜烈,气势桀骜豪迈,便如在看自己血气方刚的峥嵘岁月。
原哽于喉中的话,忽又觉得无说的必要了,只粗着喉咙道:“你娘交待了,回来不许缺胳膊少腿,否则她就不活了。”
徐蓝沉稳的”嗯“了声,昨晚同娘亲话说了半宿,此时在父亲面前,皆是粗犷性情,不擅把半许柔情展现。
再说了会子话,府门前的将士渐少起来,徐蓝朝冯双林看去,蹙眉问:“凤九怎还没来?”
沈泽棠恰与蔡将军聊完,听得他问,语气温善道:“舜钰托我同你说声,她有旁的事不能来,期你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