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袭面,她搓搓手儿,旁侧伶俐的丫头抻开斗篷,替她披上。
“京城人皆说,初八舍利塔点灯,此生若不看一回,必悔终生!”夏嫱似乎在自言自语:“可我瞧不出半点意趣来!红霞,你可觉着好看?”
红霞笑着道:“奴婢愚钝,只觉这些灯火,不若上元节花灯来得有趣。”
“你懂甚么!”夏嫱却又低斥:“那等俗尘浮世的烟火,岂能于佛法圣火相媲比,日后不得浑说。”
红霞嚅嚅称是,再不敢多言半句。
夏嫱又觉得寂寥,她满脑挥之不去的,还是午后,在沈二爷处所见的景儿。
若不能嫁太子,沈二爷也是她欢喜的,为何欢喜,他是个在朝堂威势凛凛的人物,这便足够。
更况他面容清隽,举手抬足皆是翩翩儒雅风度,倒让人忽略了他的年纪。
沈二爷怎会有断袖之癖呢?
夏嫱想不通,他不是娶过妻,有一女么?那女孩儿她今日还见过,粉团团可爱的模样。
可午后的一幕却又极真切,沈二爷眼眸泛红,色欲熏心的样子,把她唬得落荒而逃,现忆起来,心还突突撞个不住。
瞬间不想看这劳什子灯火,转身朝楼下走,方才听闻那名唤冯舜钰的小爷,在房中用斋饭,莫名想同他说些话儿,却是极拽的,直接让侍卫把自己回绝。
她心底由生恼怒,连沈二爷都会给几分薄面,他哪来的这份底气!
又见侍卫握刀坚守门边,换了一个。
夏嫱顿了顿,上前微笑道:“楼上分外湿冷,可否麻烦你,再禀里头的小爷一声,容我进去取个暖?”
“不行!他不见你。”侍卫面无表情,很漠然的回。
夏嫱只觉撞着鬼了,这一个个怎都难缠,忍着气叱问:“你都不曾进去通传,怎知他就不愿再见我?”
侍卫也不耐烦了:“沈二爷交待过,除寺僧外,里头的爷谁都不允见。”
夏嫱一时哑口无言,少顷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怕是你懒怠不肯通传,你姓甚名谁,我要找沈二爷问清楚。”
“沈容!”侍卫冷下脸来,二爷若是娶这样的大家闺秀,还不如断袖的好。
舜钰听得外头吵嚷不休,恰已吃得腹中饱撑,看还有大半菜色未动,心里直觉惋惜。
端起香茶漱口毕,这才掀起帘子出来,正瞟见夏嫱气呼呼远去的背影。
转头看向侍卫,诧异的问他,你把人家怎么啦?
沈容也懒得理她,只言简意赅道:“你若是吃饱喝足就赶紧回去,车马已备好在院门外,出去就是。”
又问:“还剩有饭菜否?”
舜钰有些不明所以的颌首:“还余有!我一人哪里吃得下那许多……!”
她话不曾说完,沈容已将指头搁至唇边,嘹亮的打个哨音。
也就须臾功夫,不知从何处再蹿出五六侍卫,从舜钰面前擦肩而过,照旧不理她。
只听得其中有人嘀咕一句:“饿死老子了!”
舜钰呆了呆,她何需这般”重兵“把守,她又不是沈二爷!
第贰零贰章 路遇他
舜钰在大理寺的日子如流水的过。
天际泛白,空里流霜,寒意弥漫,舜钰手里端着装案卷的文匣,同右司丞苏启明,走在通往刑部的御道上。
官员还未下早朝,四围空荡荡的,洒扫的宫人很忙碌,将枯黄的树叶兜进麻袋里,一袋袋鼓鼓囊囊的。
路过吏部门前,沈桓蹲在台矶上,正津津有味的啃柿子,罕见大早上吃柿子的,舜钰不由多看了一眼。
沈桓自作多情的过来,递上两个红彤彤的圆柿,道:“这是吏部院里,自生自长自结的,甜掉个牙,你们若爱吃,稍会送一袋去你们大理寺,就图吃个新鲜。”
苏启明高兴的谢过,随口问沈大人还未下朝?沈桓看看天色,只道还需半个时辰,若再去内阁,就指不定何时能回了。
说着清咳一嗓子,凑近舜钰耳畔,鬼鬼祟祟地:“小玉桃,可是想沈二爷了?你有什么话告诉哥哥,帮你一字不误的传到。”
话音才落,皂靴面已被重踩一脚,习武之人何惧这个,反倒咧着嘴,看着怒冲冲的舜钰,大乐。
苏启明亦一脸暧昧不明的笑,沈二爷与小监生的诡秘事,无人敢当面挑明,只背地里心照不暄。
毕竟拿贼拿赃,捉奸捉双,这个道理天下皆知。
沈桓可以瞎胡闹,他是沈二爷的人;他们不行,无凭无据的乱说,可备不住哪日沈二爷来个秋后算帐。
舜钰狠瞪沈桓一眼,实在懒得理他,头也不回的朝前走,苏启明指指她背影,附和笑说:“如今来历事的监生愈发凶狠,不是他惧我们,倒是我们要惧他哩。”
沈桓瞟瞟他,撇撇嘴道:“冯生哪里有凶狠?我与他玩笑而已。”语毕,复又坐回台矶,继续啃他的柿子。
苏启明倒有些尴尬,暗怼一介武夫,果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抬眼瞧舜钰已走远了,忙匆匆忙忙跟上。
……
舜钰同苏启明至刑部衙门处,姜少卿还未曾到,二人立在粉墙前,边等候边闲话。
深秋初升的阳光,需用心细细体会,才能感受到那份浅淡的暖意。
一抬官轿至他二人面前落下,侍卫打起帘子,里头端端坐着的,是工部右侍郎秦砚昭,三品官员。
苏启明忙上前作揖见礼,秦砚昭在轿内欠身答礼,目光却看向舜钰,见她双手捧着案卷匣子,腰板抻得挺直。
遂朝苏启明笑道:“冯舜钰是我的表弟,有些话儿想单独问他,大人可否稍作回避。”
苏启明诺诺答好,转身离开,抹一把额上的冷汗,这冯监生素日不显山露水,原来背后的人都来头不小啊。
“表哥可有事?”舜钰语气很平静,面庞带着笑意,生疏与熟捻,她拿捏得极有分寸。
秦砚昭并不是很容易就能糊弄的,他敏锐的察觉,来自舜钰日渐增浓的冷淡。
油生出一股挫败及无力感,他尽力压抑,从轿内伸出手,握住她的胳臂低声问:“我不来寻你,你就想不起来寻我么?上趟给你的银子,怎让小厮又如数送转回来?”
舜钰捧着卷宗匣子,无法挣脱开他,遂回话:“我如今在此历事,并不缺生活用度,若日后真的需要,定来问表哥讨借银子。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就好,姜少卿即刻就至。”
秦砚昭似没听到,只问:“怎又瘦了?下巴都尖了。”
“皆说我胖了,下巴是圆的。”舜钰咬着牙道。
秦砚昭看看她,倒摇头笑了:“这两日来趟秦府罢,父亲让叫的,母亲也常惦记你,说你是白眼狼……说你翅膀硬了,飞走便不知回来。”
舜钰默了默,难为秦仲还记得,她解盅毒的药及合欢花,确已快用尽,便”嗯“了声,道今日繁忙,明日晚间回去。
说完话,亦不顾他拉扯,即朝苏启明方向去,秦砚昭松开手,轿帘搭下走了。
苏启明看着官轿远去,朝舜钰笑问:“原来秦侍郎是你表哥啊?”
见她微颌首继续道:“秦侍郎如今风头正劲,极善渠堰疏降之法,新制的军器也颇受兵部赞誉,皇帝都连番几次把他嘉赏,又有个礼部的老丈人,怕是日后入阁都未定……”
“姜少卿来了。”舜钰忽而出声,朝前呶呶嘴,她说:“大人先请。”
苏启明这才把话打住,忙上前接迎。
除姜少卿外,章白宪及苏墨也一道随来。
舜钰同他俩走在后头,苏墨满脸忐忑低声道:“听樊司丞一早偷给的消息,今日案审或许你我他先上,以此做为考核评定,按往年惯例,总是三取一的。”
又朝舜钰嘟囔:“凤九最睿智,怕是我们都不如你。”
章白宪听得不服,沉着脸嗔斥:“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数日里,我俩一直随司丞审卷判案,难不成还不如个案库里誊抄案卷的?”
舜钰神情淡淡的,随他们怎么说,并不反驳。
……
审堂,除大理寺来人外,刑部侍郎张暻亦坐旁听。
姜少卿坐公案桌前蹙眉看卷宗,苏启明陈述案情:“此案是淮安楚州衙门上报。当地大姓人家程文新,酒醉失手打死自己小妾。杀人自然得偿命,他买通家中管事李甲来顶包,承诺给千金与他,并知李甲有儿女成双,允自己儿子许他之女,自己闺女嫁他之子。李甲果然投案自首,指认是那小妾跋扈,多次把他欺凌,怀恨在心才痛下杀手。如今案犯已押入刑部大牢,只待秋后问斩。”
姜少卿拈髯道:“即然明知是程文新所为,怎还把李甲押解进京问斩?”
张暻开口说:“所探隐情皆是当地百姓风言风语,并无真实凭据。那李甲无论是用刑逼供、或好言相劝,均一口咬定为他一已所为,并无牵扯他人,眼见审讯周期已至,楚州知府无法,只得以李甲杀人结案。并呈大理寺复审。”
“这李甲倒是脾性古怪,为家人安好不顾自个的命。”姜少卿啧啧感叹,他自上趟被杨衍狠批一顿后,把气焰收敛了许多。
第贰零叁章 审断案
“可不是。”张暻唇边起抹淡笑,貌似很恭敬:“大理寺定能扭转乾坤,吾等拭目以待啊。”
听到姜少卿耳里,只觉不阴不阳的,他按捺住脾气,并不予理会。
朝苏启明使个眼色,苏启明会意,对舜钰三个命道:“案犯李甲在隔壁审室,你们谁能说服他道出真相,即日起可跟在杨大人和姜少卿跟前历事,难逢的机会,万望各位珍惜。”
章白宪想想问:“使什么手段都可以么?”
苏启明颌首回他:“但得留他一条性命皆可。”
他又说:“你历事跟在我身边、苏墨跟着樊司丞,冯舜钰在案库。你们审案的次序就按此定,章白宪你先来。”
“是!”章白宪作一揖,信心满满出列,随狱司朱温杰而去。
张暻趁狱吏前来斟茶的当儿,指指舜钰和苏墨,看向苏启明笑道:“章生首开告捷,也就无关他俩什么事,苏司丞可不公正!若是吾刑部,宁愿抓阄天注定,谁也怨不得谁。”
苏启明老脸一红,他的确存有些私心,正欲争辩,听得姜少卿硬声道:“公正与否暂轮不到刑部评说,若章生能一举将案子告破,是他的能耐,我看谁敢说他半个不字!”
张暻端起盏吃茶,冷笑着不语。
苏墨脸色有些发白,他悄问舜钰:“这李甲,知府都束手无策,我是更不敢想,凤九可有什么办法?”
舜钰同情的看他一眼,傻了么,即便她有法子,又岂会说出来!
“你莫慌,想想平日樊司丞如何教你的就好。”她如是安慰。
恰此时,忽不知哪处传来惨叫一声,舜钰唬了唬,看旁人皆平静,再细听,原是章白宪在给犯人用刑。
渐渐那鞭子劈啪作响、哀嚎凄厉不绝于耳,张暻“噗哧”笑了,朝刑部员外郎梁潜道:“外头传刑部和锦衣卫多出酷吏,这大理寺是要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梁潜亦在竖耳听声,忙朝姜少卿道:“再这般用刑下去,怕是只出气不进气了。”
姜少卿心一沉,朝苏启明瞪了瞪,苏启明疾步出堂去,稍刻不再闻用刑声,再过半晌,他领着章白宪,败兴而回。
“谁能想到,那李甲是个硬骨头哩。”首次见得血肉横飞不怕死的,章白宪有些失魂落魄。
苏墨腿软的去了,不多时即被朱温杰带回。
那朱温杰板着一副面孔,只朝张暻作揖问:“苏生许诺李甲,给他两千黄金道出真相,若李甲答应,试问这两千黄金是刑部出,或大理寺出?”
张暻眼里皆是戏谑,咧着嘴笑:“自然是大理寺出,可不干刑部的事。”
姜少卿气得七窍生烟,无力挥挥手,只让朱温杰引领冯舜钰去。
舜钰来到审室,朱温杰把门使劲推开,顿时一股子浓血的腥气扑面,那李甲艰难坐于凳上,衣衫早已被抽成碎片,条条新鲜鞭痕及血印,布满前胸后背,只叫人看得触目惊心。
舜钰抿抿嘴唇,让两旁手拿刑具的狱吏随朱温杰退下。
待得室中无人,她这才在条桌前撩袍而坐,取过干净碗儿,斟上满满的茶,再推至李甲面前。
那李甲用刑时因嘶吼过力,此时正喉干舌燥,十分焦渴难捺,感激看她一眼,捧起碗一饮而尽。
舜钰耐心的替他再添一碗,至四五碗后,才叹口气道:“我敬你是条汉子,为妻及儿女前程,哪怕受刑赴死易不软屈。可你竟是条糊涂虫,只怕舍去一条命,到头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甲抬头看她,哑着嗓子说:“官爷勿要再劝,我心意已决。”
“你心甘情愿要死,我劝你作甚!”舜钰很不在意的说:“我是来大理寺历事的监生,你的生死与我陌路,我亦无需靠你升官发财,只是方才在外听闻你的案情,想说两句话给你听罢了。”
遂又倒碗茶边递给他,边问:“你与程文新定是签过文书,上头写明给予你妻万金,纳你女为他子妇,许嫁其女为你子妇!我说的可有其事?”
李甲端碗的手一顿,沉默不语,舜钰便知自己所猜无错,不紧不慢道:“你是守信守义的老实人,自然把那文书字句坚守不疑,可若遇至奸狡刁横之人,那便是一纸空文,甚或害惨你的妻儿。想那程文新能打死小妾,拿你顶包,足已见其素日品性如何,你与他做交易,实属与虎谋皮!”
李甲听她说的据实在理,心头莫名慌乱,抬眼看她问:“怎会是一纸空文?上头有双方盖印画押,岂能抵赖得了?”
舜钰暗松口气,依旧平静道:“依据吾朝律例,此类文书签押双方,若其中有人身故,即成伪券,你已替死,可不就成一纸空文,做不得数呢!”
“竟还会如此!”李甲大惊,嘴里只喃喃说:“我竟不知有此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