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此话,沈泽棠让侍卫唤沈桓进来,沉声吩咐道:“你去太平县府衙一趟,替冯舜钰把案卷亲送知府董方手中。”
这怎可以?舜钰直觉不妥当,待要婉转推辞,但见他二人脸色……实识务者为俊杰!
她从袖笼里取出文匣,小心递给沈桓,谢过又道:“我那车夫还在官道边苦等,你若看见,让他也来此避雨、吃口热茶。”
沈桓满口答应,不动声色地朝她一挑浓眉,自然解其意,还是怕她胡言乱语!
都替她去送案卷了,她冯舜钰岂是无情人。遂眨巴两下水目,朱红嘴儿呶呶,让他尽管放心就是。
沈桓这才松口气,咧咧嘴而去。
沈泽棠微蹙眉,见舜钰也不来炕上,只拣了炕边一把椅,挨挨蹭蹭坐了。
他抿了抿唇瓣,并不言语,随手拿过一卷书册看。不多时,进来个光头白净的小沙弥,手里捧僧袍一件。
他吩咐递给舜钰,小沙弥乖巧照做。
舜钰忙道声谢接过,却有些不知所措,其实是懂沈二爷用意的,让她换下身上湿冷衣裳。
……可斯是陋室,无所遮掩。
总不能……让她在沈二爷面前宽衣解带吧!
沈泽棠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奇怪的抬眼,就看到冯舜钰捏着僧袍,一脸苦恼极了的模样。
不知怎的,却莫名的取悦了他。
沈泽棠微微一笑:“你我皆男子,还有什么需避讳的?”
舜钰觉得定是自己多疑,她怎听出他话里有种戏谑的意味。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男男之间也应遵礼守节才是。”她忽然觉得有些热,身上都出汗了。
索性舔舔唇道:“我已不觉冷,不如就不……!”不换了吧!
话未曾说完即被打断,沈泽棠指向那扇锦屏,可去它后面更衣。
舜钰呆了呆,看他噙着笑,继续俯首看册,愈发看不懂眼前人,是在逗她么……一点都不可笑!
算罢!不过一场萍水相逢,她亦没必要太过较真,转身即朝锦屏后去。
……
侍卫端来滚滚的茶水,搁至炕桌上。
徐泾掀帘兜头而来,他面容严肃,从袖笼中掏出一封密笺递上,压低声说:“甘肃那边传来讯息。”
沈泽棠神情一凝,接过即拆开,细看两遍后,丢至火盆里,看着白笺极快燃成焦黑灰烬,少顷才道:“甘肃布政使程前,才任职数月,果然虎狼之心已昭显。”
“二爷此话怎讲?”徐泾有些不解。
沈泽棠道:“徐阁老当日谏言,甘肃百姓贫苦,商贾则因边关贸易,而财力丰厚,便想出缴粮捐监之法。而这程前,据闻粮食少缴或不缴,均折成银两来收捐,此银两的去处令人生疑。”
徐泾更为疑惑:“银两虽有,可捐监粮食却无,粮库空空,程前该如何向百姓交待?”
“这亦是我费解之处。”沈泽棠吃口茶,听着锦屏后窸窸窣窣声,淡淡笑了:“总有露马脚的时日。你回封信去,让他万不可打草惊蛇,只静观其变就可。”
徐泾应诺即去,侍卫又进来禀:“兵部右侍郎夏万春长女夏嫱,来拜见大人。”
沈泽棠有些诧异,默了默,搁下手中茶盏,命道请她进来。
听得帘子簇簇响动,夏嫱由丫鬟扶着,近前欲要跪下,沈泽棠免去她见礼,赐其坐。
侍卫极快斟上茶来,沈泽棠看向她,温和道:“夏姑娘如此冒昧而来,怕是有损你的名节,若无它事,还是赶紧离开为好。”
夏嬙笑了笑:“小女哪还有什么名节可言,早些时京城遍传,我被徐阁老拉与大人做鸳鸯配,如今又传我太子妃无望,父亲巴望我能与大人再缔姻缘。”
“……便十分好奇,道听途说了大人许多传闻,今碰巧着两府赶在同一日做法事,遂壮胆来拜会大人,万望大人莫要见怪。”
顿了顿,见沈泽棠温文儒雅的听,倒看不出喜怒来。
夏嫱便觉他柔软良善,心里更是钦慕,红着脸道:“小女的名节需大人来爱护……不知大人可甘愿?”
“不愿!”沈泽棠听至此,神态依旧若常,很平静说:“我劝夏姑娘谨言慎行,否则日后想起时,倒要后悔今日说这番话来。”
不再多言,转首朝锦屏处看去:“你打算何时才出来?”
第贰佰章 玉棠缠
妖娇的声音!
舜钰前一世简直听得够够的。
与夏贵妃尔虞我诈的数年争斗,结束于一盏梅花毒酿。
她七窍流血惨死。
夏贵妃册封皇后,母仪天下,其实又能如何?
会有更多比她年轻又美貌的妃嫔,将后起而攻之。
那是场难以预料结局的战争,取决于皇帝一念之间。
而那个皇帝多情又无情,从来就不是谁的良人。
……
舜钰萋萋叹息,心底沉甸甸不知滋味,忽听得沈二爷喊魂般低沉的嗓音。
僧袍有些不合身,她抬手拉紧衣襟,这才抿着嘴唇,从锦屏后慢慢走出。
沈二爷在炕上正襟危坐,神情看不出喜怒,夏嫱面容闪过一抹惊愕,由丫鬟搀扶起,低眉垂眼的福身见礼。
她惯爱妆扮的流光溢彩,难得这般素衣简容,倒有些我见犹怜的味儿。
舜钰面无表情作一揖。
再朝沈二爷看去,方才的话她可没白听,遂微笑说:“沈大人有客,我在此倒碍着你们闲话,先告辞!”
语毕转身便要走,沈泽棠看她穿褐色僧袍,大大敞敞如挂身上,模样实在有趣。
可听她说的话,有种乐见其成的意味。
“冯舜钰。”他笑容渐淡了:“你要去哪里?”
舜钰其实也不知去哪里,朝窗外望去,一座舍利塔飞火流萤,顿时有了主意:“今是初八,寺僧点灯供佛,定很壮观,我想去看看。”
沈泽棠不置可否,指指搁在炕桌上的洁白棉巾,平静道:“你头发淋湿了,出去前拿这个先擦干。”
舜钰后退一步,警觉说:“谢沈大人好意,发已干透大半,稍会就好……”
“过来!”沈泽棠拿起棉巾,笑容敛起,眼眸愈渐阴凉:“莫惹我生气。”
夏嫱已把他二人的你来我往,细窥了会,暗忖他俩是何关系,说生疏又似亲近,若道亲近,沈二爷怎说翻脸就翻脸呢!再瞧他神态依旧从容,可浑身威势凛冽,直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沈大人,这位爷即然不想,不如随他……”夏嫱笑着打圆场,不料却被沈二爷沉声打断:“你勿多言。”
言语十分冷漠,她一愣,倏得满脸通红。
舜钰从未想过要惹他生气,也没胆惹他生气,不就一块棉巾么,有何大不了的。
上前离他二三步的距离,摊开细白的掌心,等他把棉巾搁自己手里。
哪想等来的,却是沈二爷暖热的大手,攥紧她略用些劲,舜钰一呆一惊,脚下一软,眼见就要栽进他怀里,忙用另只手撑在他胸口,这才稍站稳身子,还来不及想别的,只觉鬓边一松,乌亮滴油的发披散下来。
棉巾忽的罩上头顶,遮盖住眼帘,沈二爷不急不徐,很柔和地揉搓她的发。
慌乱至后,舜钰才察觉自个手还抵在他胸前,所触处,有沉稳有力的心跳……
赶紧想抽回手……却不能,会扑入他的怀。
她不知何时竟立在沈二爷腿间,被他结实遒劲地夹着……脸蓦得泛红。
“沈二爷,我要自己来。”她咬着下唇央求,只觉得挺羞耻。
沈泽棠手不曾停,他发现了,她太平正经时便称他沈大人,仿佛彼此间隔着千山万水;遇到事急狠了,就沈二爷的乱叫,他喜欢她这样唤他,就莫名觉得很亲近。
这年轻女孩儿,其实很难亲近。
“我很少替人擦拭头发。”他低低的说,含着笑意:“可是力道重,弄痛你了?”
“没有!”舜钰闷闷地答:“是舜钰无福消受,二爷还是停手罢。”
沈泽棠顿了顿,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轻笑不语。
舜钰索性使劲朝前推他胸膛,迈腿朝后退;沈泽棠则胸膛愈发朝前,腿膝勾住她臀下沿往腰腹处送。
彼此悄无声息的进攻与抵御,渐渐的,寂静的房里溢出粗浅不一的喘息,舜钰不敢动了。
挨捱的太近,能感受到他那里一大团儿,隐隐起了鸷猛。
她太知道,沈二爷看起来清冷无求的样子,旦得挑衅他,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沈泽棠也极快放开她,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再逗她只怕自己就不想脱身了。
舜钰接过银簪子,用朱红嘴儿咬着,利落的绾发,一瞟眼,夏嫱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你不是想看舍利塔么?”沈泽棠起身,伸手把她散落的柔软碎发,捋至耳后,这才率先朝外走:“我带你去。”
舜钰其实兴趣不大,方才是为避开夏嫱,随口而说罢了。
可看沈二爷倒是兴致很好的样子,想了想,还是跟随他身后。
……
途经九曲桥,满潭残荷的颓枝败叶,被雨点打得簇簇作响,看着生起凄凉意。
舜钰便叹息一声,恰被沈泽棠听去,默了默,他温和道:“人说景由心生实在没错,李义山诗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心里梦里向往之景,偏此时在你我面前,若他见得定欣喜若狂,你却在此叹气。”
他又说:“你若有烦恼事,倒可说来一听,兴许我能帮到你。”
舜钰摇摇头,只道是触景生情,并无旁的念想,沈泽棠已知她性子,倒并不勉强。
二人不再说话,不多时进得兰若院,上得三层小楼,凭栏杆处,那舍利塔如立眼前。
寺僧正朝三层仰莲瓣里注油,需点燃三百六十盏灯来供佛祖,此时比舜钰刚入寺时所见更为壮观,百盏灯火迎风摇曳,将塔身映得明透通彻。
此时心底的震憾,实在难以用言语形容。
舜钰庆幸自己随沈二爷来了。
沈泽棠低头看她眸瞳里橙蒙流转,如若星子落入,看得他有些舍不得转开眼。
忽儿微笑道:“你可看出塔身雕的是什么?”
舜钰仔细打量,略迟疑说:“只见两条飞龙,旁的并不识得。”
沈泽棠揽过她肩膀,让她随自己手指的方向看:“那弥形基座、壶门形龛、金刚力士及雕的缠枝莲、宝相花等,是按《华严经》中大日如来的”华藏国度“而来,而塔身雕像则按《圆觉经》布置的圆觉道场,以昭显佛法无边,普渡众生的庄严之气。”
第贰零壹章 难释怀
舜钰听得津津有味,从前没人和她说过这些。
不知不觉渐近黄昏,那天愈发沉黑,雨滴顺着屋檐青瓦嘀嗒嘀嗒。
小楼昨夜东风此时过,杂着微寒湿意,她打了个哆嗦。
沈泽棠道三百六十盏灯已点全,万事圆满,反显得无甚可看,不如用斋饭去。
舜钰倒觉意犹未尽,不过听得斋饭二字,咽了一下口水,乖乖随他走。
沈泽棠看她一步三回首,不由微微笑了:“即然这般喜欢,我下次再带你来看。”
怎会还有下次呢!
舜钰抿抿嘴唇,装做没听到,下得楼来进正厅,门前侍卫打起帘子,一股子香暖扑面。
来时还空关的屋子,此时却烛火辉煌,炭盆燃旺,条案上宣德铜炉焚着檀香,一抬八仙桌儿,已备下素席。
沈泽棠才要落坐,却见徐泾匆匆而来,见着舜钰在侧,有些欲言又止。
沈泽棠淡说无妨,他便凑近低声嘀咕,舜钰晓得他们在说朝堂政事,知趣的走至窗前朝外望着,园里晚菊开得正盛,但见过来一群人,雍容富贵的老夫人搭着丫鬟的手,身边围簇数几媳妇和丫鬟,也站在廊下看花。
住持上前合掌招呼,那老夫人亦合掌还礼。随行的小沙弥捧个抱浅盘子,里盛着新摘的菊花。
那老夫人颇爱怜的、抚抚小沙弥光溜溜的脑袋,择了只绛红的簪于鬓上,再回头给旁人看,似问好不好?不晓得谁说了什么打趣的话儿,皆脸上挂满笑容。
舜钰认得那老夫人,默了半晌,突然不想再看,才辄身,即见沈泽棠朝她过来,柔和道:“我有紧要的事先行一步,你的文匣已送至董方手里,新的马车也备好,吃完膳再回罢。”
他顿了顿,眼眸微沉,伸手欲抚舜钰有些苍白的颊:“怎么了?你……!”之前还好好的。
“沈大人一路走好。”舜钰不落痕迹的躲过,头也不回向桌前走。
沈泽棠抿唇收回手,看一眼那背影疏冷的态,再往窗外瞧去,略站了站,终不耽搁,朝徐泾颌首,率先撩袍缱风而去。
舜钰饿了,况素席简直是照她口味烹的,挟起桂花糖藕,甜蜜又软糯,忍不得又是一筷子。
帘外有窸窣脚步及说话声,想必也是来看舍利塔灯火的,她不予理会,一桌子菜哩,没精力顾及旁的。
一锦衣带刀侍卫进来禀:“兵部右侍郎夏大人之女夏嫱来见。”
“你怎还在这里?不是该随沈大人去么?”舜钰看着他有些奇怪。
那侍卫并不回话,又做一揖,再问她,夏嫱倒底是见,或不见!
“不见!”舜钰答的简单干脆,花生卤得鲜咸干香,她爱吃,挟了几筷子总滴溜溜掉落,索性拿手去拈。
她似乎听得一声嗤笑,抬起头来看,那侍卫走的很快,转眼已至门前,若再敢慢点,她定要拿花生砸他。
心情说不尽、道不明的郁悴,眼里潮乎乎的,皆是前一世让她受尽委屈的人,今世又何必再有甚么瓜葛。
各自安好岂不是更好!
……
夏嫱怔怔看着舍利塔,灯火璀璨,如绕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