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舜钰斟了滚滚的茶递上。
舜钰忙道谢,双手接过,搁至唇边轻抿一口,忽而蹙了蹙眉。
……此松萝竟非是真的松萝。
第壹玖柒章 多出事
窗外风摧叶落,云阴雨瘦,窗内烛火通明,角落溜进来只虎皮肥猫儿,浑身甩摆,抖落一身湿意。
户部遣人送来烤炭,书吏一早就在捯饬火盆,一个时辰后,屋内已是暖意甚浓。
舜钰围坐在桌案前誊写案卷,早年的案卷多用北纸,其纹横,质松而厚,不受墨,蘸的是松烟墨,墨色青青,书的字原就浅淡,又历年华昭洗,有些字迹模糊残漏,需得通读全篇,上下比照,方得释意。
而如今用纹竖质紧的南纸,蘸的是油松墨,墨色青紫,需得行笔要快,否则整篇焦黑,难进眼底。
听书吏讲旁来历事监生,嫌其枯燥琐碎,抱怨频多,舜钰则反之,许多案子奇巧古怪,判罚兼公正分明,读来兴致盎然,并不以为苦。
她搁下笔,端起盏吃茶,眼眸瞟扫四周橱柜,这里所有案卷以年月次序注籍立号,存部二年内则集中于此,三年至上交金耀门总库收贮。
舜钰有些失望,田府满门抄斩案至今隔已六年余,案卷怕是已不在此。
忽听门帘子响动,万盛领着个人进来,是右司丞苏启明,来取调三年前一桩悬而未决杀夫案的卷宗。
苏启明瞧到舜钰,笑着过来招呼,且抱怨章白宪及苏墨做事呆板,脑瓜子不及她灵光。
舜钰抿着唇笑,起身给他斟上滚茶,岔开话道:“三年前的旧案怎会在此处,大人该去总库讨要才是!”
苏启明朝万盛呶呶嘴,边道:“凡是十年内的大案,皆他收着哩。”
舜钰这才瞧到万盛撩袍,自腰间取下一把钥匙,走至一个闷户橱前,打开铜制的元宝大锁……
“大人口里的大案,定是满门抄斩或官员贪墨等,区区个杀夫案,怎能算做是大案呢。”舜钰问的很不经意,心却莫明突突的。
苏启明呷口茶,故意卖关子:“此案牵扯皇后远亲,不便与你详说。”
万盛用油纸将案宗麻利裹紧,装进文匣里,拿了取卷名册过来。
苏启明搁下碗,从袖笼中取出章子按印,恰此时,听得外头脚步声杂乱,司务王通慌忙忙跑进来,一脚踩住肥猫儿的尾巴,听得哀哀萋鸣一声,窜出帘外去。
王通上前拽住苏启明就走,嘴里道:“杨大人急命你随他去都察院,可把我这一通好找,你却在这里闲话。”
苏启明抽回手,朝他额头一个爆栗,不高兴道:“你哪只狗眼看我闲着?这边让取卷宗,立即送去十里外太平县衙门,明日辰时开堂,那边又让随去都察院,还让不让人活?”
遂朝王通道:“你替我把卷宗送去。”
王通忙摆手拒绝:“我还有旁的差事做,你让杨大人指派个人替你去。”
苏启明拎起文匣作势打他:“你个九品官儿,忙不死你。芝麻绿豆的事儿,你撺掇我问杨大人,可是想看我笑话,心肠坏透了!”
王通被打的抱头鼠窜,憋着气道:“罢!罢!罢!我随口一句,你就生疑,日后少同你亲近就是,话已带到,你自个看着办。”说着掀起帘子径自去了。
苏启明气喘吁吁的,朝万盛看来。
万盛有些为难,想想笑说:“大人知我是不得四处乱走,不过,我倒可指派个书吏替你送去。”
苏启明犹豫少顷,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又不小,万一出个岔子,也是了不得的。
把众书吏溜扫个遍,未有合眼缘的,视线落在舜钰的身上,这才打定主意道:“让冯舜钰去。”
……
舜钰乘着马车朝十里外的太平县赶。
出得城门外,但见一条官道漫无边际朝前延展,左右两侧稀稀松松种着树,枝桠光秃无叶,偶见杈丫间端着被飞鸟丢弃的巢穴,灰白的天空,厚云阴压压的流动,满目皆是萧瑟萋凉的景。
一阵卷天卷地的狂风卷起轿帘,扑面的湿凉让舜钰打了个哆嗦。
前头有座高高拱起的长桥,青石板堆砌而成,能见上头辅满绿苔印痕,舜钰觉得车驾得有些快,探出头大声唤几声车夫,让他慢点行。
那车夫头带大箬笠,身披厚蓑衣,不晓得是听岔了去,还是见天心急,反朝马背狠甩一鞭子,那马儿吃痛,扬蹄疾奔。
舜钰只觉地动又山摇,死抓住厢沿不撒手,方没被颠簸出车外去。
待惊险万分下得桥来,才要把提到嗓子的心放下,忽听”咔嚓“一声,震耳欲聋地响。
舜钰呆了呆,有些不知所措,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索性把文匣揣进怀里,撑起青布油伞,小心翼翼跳下马车。
车夫正在弯腰察看轱辘,舜钰也随望去,心头瞬间一凉,定是冲下桥时太猛,又碾过什么尖锐器物,那轱辘的横梁断裂两块,朝侧旁栽倒,是再不能行了。
舜钰朝官道前后张望,半晌不曾见有车马擦肩,如此恶劣天气,若非急事儿,谁愿出来找罪受哩。
车夫亦是一筹莫展,想想走至她跟前,提议道:“前不远是天宁寺,小爷不妨去寻那里的僧人来搭救,我便在这里等着。”
舜钰思忖了少顷,抬眼见天,阴的沉黑,豆大雨滴颗颗落不停,再也无旁的办法,只得简单吩咐车夫几句,独自一人朝天宁寺而去。
天宁寺是一座百年古刹,因寺里塔***奉有舍利而闻名,香火十分鼎盛。
舜钰沿湿滑石阶朝上走,衣衫洇透大片,脚也愈走愈冰冷,终见得前头显了高大古槐两株,当中夹山门,上书“敕建天宁寺”几个大字。
心中却暗觉狐疑,即便天气再不济,也未见得香客就没一个,连僧人,也影踪俱无。
咬着牙终至山门前,舜钰也顾不得许多,使劲去推闭阖的红门,听“噶吱”古朴沉哑的响动,一座八角形的舍利塔显于眼前,内供的灯光如飞火流萤,映得塔身上盘绕的双龙,愈发威猛庄穆。
忽得一高大侍卫不知从何处窜出,手掌紧握刀柄,蹙眉打量她,厉声叱喝:“今日天宁寺有贵客在此,禁闲杂人等入,你速辄身回去!”
第壹玖捌章 天宁寺
舜钰满脸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嘀嘀嗒嗒淌着,她用衣袖抹一把眼睛,才把这个侍卫看清。
穿深蓝盘领窄袖大袍,头戴箬笠,沿压得很低,难窥其全貌,不知怎地,却莫名的熟悉。
舜钰朝他作揖,开口求道:“这位官爷,我是大理寺历事的监生,因有卷宗要急送太平县,却因马车轱辘毁损无法前行,特来此地寻僧人搭救,并不求在此滞留。”
那侍卫默了默,依旧硬着声拒绝:“今日寺中僧侣皆在大殿内做法事,谁人都不得叨扰,你速去旁处寻解决之道。”
舜钰咬咬嘴唇,湿漉漉的。她说:“一路官道而来,人家星点几屋,皆是老弱妇孺,此时大雨倾盆,举步维艰,官爷不妨替我指条明路。”
想想又道:“我手中卷宗为当朝大案,明日辰时开堂,若是在此耽搁误事,上头怪罪下来,这位官爷怕是也逃脱不了干系。”
“你在威胁我?”那侍卫唇边弯起,语气挺不可思议:“你连我姓甚名谁都不晓,明日后又能去何处寻我?”
舜钰看着他,很平静:“一门槛之隔,我在寺外,存私心杂念可恕,官爷在寺内,无慈悲为怀可憎。我已把你容貌记下,眼下一颗泪痣,鼻挺阔嘴,招风耳,肤黝黑,下颌有道伤疤,颈处红胎月牙状。右手握刀,姿态委实生疏,习武之人指腹厚茧,你手指有薄茧,却是数年执笔而就。我只需查出,今日天宁寺是何人在此做法事即可,能带来的幕僚想必不多。”
顿了顿,叹息着继续道:“这位官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又何苦故意刁难于我。”
话音才落,旁边一扇半阖门处,传来低低笑声:“徐泾你也有今朝。还不让小桃子赶紧进来?”
小桃子?!何人言语如此莽撞。舜钰蹙眉,恰见那人探过半身,露出张笑脸来,还道是谁,竟是沈二爷身边的近身侍卫沈桓。
舜钰瞬间沉下脸来,虽然此时的她,浑身湿漉漉的,无甚气势可言,但心中实在懊恼,冷冷看着他俩问:“你们如此戏弄我,沈二爷知晓么?”
……自然是不知晓的!
他二人忽然意识到此问题的严重性,想想沈二棉里藏针的那些手段,顿时有些不寒为栗。
徐泾索性解下箬笠,笑眯眯的率先作揖:“这位可是冯解元?沈桓与你有过数面之缘,总提道冯解元貌美如花、聪明伶俐、更是学富五车,今日你我偶得相识,果真是耳闻不如一见。”
舜钰冷哼一声,眼神愈发清洌,现在才想起溜须拍马……晚了!
徐泾暗道糟糕,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
默了默,果断指向沈桓:“冤有头,债有主!是他出的馊主意,你去同沈二说,勿要把他轻饶。”
沈桓正乐呵呵看戏呢,忽听得徐泾倒转矛头把他直指,一时怔住,回过神来大怒:“徐泾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看我不一刀砍死你。”
手摸至腰间空空,却是借给了徐泾充样,遂喝命他将兵器交回。
徐泾自然不傻,反倒将刀握得死紧,在空中乱舞一气,嘴里嚷嚷:“刀剑无眼,砍到了只能怪你时运不济。”
舜钰和沈桓默默后退五步,看徐泾都要舞出花来了,但愿刀剑有眼,把他自个砍几刀甚好。
舜钰突然有些同情起沈二爷来。
她清咳一嗓子,大声说:“我只想借辆马车去太平县,你二人若肯帮我,方才的事一笔勾销,我才不要进这寺门……去见沈大人。”
听得此言,还在反目成仇的俩人,瞬间和好如初。
沈桓皱起眉宇:“沈二爷的马车倒空着,不过是由沈容看管,那是个脑路不拐弯的主,只怕你我赶着马车,还未出寺门,二爷就已知晓。”
徐泾赞同,沉吟少顷道:“今日寺中除沈府一门,还有兵部右侍郎夏大人府上亦在,倒不如问他暂借一用,沈二爷定不会察觉。”
这厢正商议,忽见匆匆有人奔来,待得渐近,不由神情微凝,竟是沈容。
沈容也不理睬他二人,径直走至舜钰跟前,作揖恭道:“沈二爷请冯生去接引殿一叙。”
……
舜钰随着沈容穿廊,过前院门,朝正北走一射之地,即到处大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
但见殿门上书“接引殿”。再朝门前柱上看,有对联子:东书“金界庄严铃语钟声流静梵”,西题“运台馣霭香云宝相现慈因”。跨进门槛,迎面供一尊接引佛,后头经幡条条高挂,彩屏相护,香烛袅袅生烟。
佛前搁摆着缠枝莲纹的蒲团。
舜钰让沈容稍候片刻,她虔诚俯身跪拜,只把心中夙愿念默三遍,才利落的起身。
回头去找沈容,不知何时他已悄悄退下。
沈二爷背手立在她身后,穿着佛家褐色袍子,笑容淡淡,面容十分温和。
舜钰不知怎的有些恍惚,竟觉他高大又儒雅的样子,看上去很是慈悲。
沈二爷怎会慈悲呢!慈悲的人是无法在朝堂混得风生水起的。
舜钰抿抿唇,摒弃杂念,上前朝他作揖,恭敬道:“学生携了案卷去太平县,只因……”
……
沈泽棠看着冯舜钰鬓发透润,小脸苍白,衣裳浸湿,裤脚淌着水,脚踩的鞋履,一步一个水印。
他忽然发现,似乎每次遇见她,总是整个人潮乎乎的。
像个跌入池塘,复又自个爬上岸的猫儿,暂且收起了尖牙和利爪,一副很可怜又无助的模样。
他听得她在低低的说着什么,难得失神一回,半句不曾入耳。
“沈大人……!”舜钰连唤两遍,却听沈泽棠连”嗯“二声,再不多话。
有些诧异的抬头看他,恰与他的视线相碰。
他的目光乌亮柔和,带着一抹难辨的怜惜。
舜钰莫名的有些不自在,她能肯定自己说的话儿,沈二爷根本就没听,否则他定不是现在这副表情。
暗叹口气,她轻咳一声,打算再复述一遍。
“你随我来……!”沈泽棠如是说,转身朝殿内深处走去。
第壹玖玖章 此多情
沈泽棠稳健走在前,领舜钰出了接引殿,再过舍利塔,她听得耳后有翩翩风声,悄自回眸,廊道空荡荡的。
舜钰知晓后头定有侍卫跟随,沈二爷暗中养着数名死士,武功高强且来去无影。
恰从弥陀殿与祖师殿前经过,徐泾不曾诓骗她,正在做两场超度亡灵的法会,一家沈府,一家夏门。
殿里僧徒和着木鱼敲打,正诵唱地藏经,古老的禅音轻拨香客平静的心弦,蓦然想起尘封多年的恩怨来,生怕被谁察觉去,忙俯首将那思绪隐藏。
舜钰透过三交六椀菱花窗扇,一格格朝里溜瞟,有个衣着简素的女子,跪于蒲团上,百无聊赖的看来,二人视线微触,那女子桃娇杏媚的撇唇一笑。
舜钰倒吸口凉气,心头蓦得大骇,忽听得沈二爷缓缓说:“非礼勿视,莫要四处乱瞟。”
他背影宽厚又挺拔,一步步云淡风轻,就不曾回首过,怎知她在胡乱乱看呢!
不多时,穿过西北角的月洞门,赦然是个古朴安静的院落,青石板路洒扫很干净,月牙小池残荷吊影,角落有菩提一株。
进得屋内更是简洁至极,墙角画屏一扇,临窗大炕一张,椅子两把,搭着黛青竹纹椅搭,侧旁书案整齐撂着佛经、笔墨纸砚俱全,摊开的宣纸,已抄了半张金刚经,狼毫的毛尖还湿润,犹在滴着墨汁,显见誊抄的人离开时,走的很匆忙。
舜钰不经意的瞟过,字很好看,是沈二爷的笔迹。
房里原就燃着火盆,并不显冷,还是有侍卫进来,揭起铜罩,用铁钳夹几块新炭添了,再罩上。
同时,沈二爷撩袍坐上炕桌一端,指着让舜钰坐另一端,她摇头不肯,只近前嚅嚅道:“我得赶去太平县府衙送案卷,不能在此耽搁,沈大人若有闲余马车,可否借我一用?定不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