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狱舜钰来过一次,那时为探砚宏,可怜个纨绔少爷,被折腾的半条命去了。
忽儿有些想念,自从秦府门前一别,杳无音讯至今,红尘里生死两茫茫,但愿他自求多福。
舜钰因着来过,且思绪恍惚,倒把旁的忽略。
狱卒押一牢犯迎面来,见他胳臂打折垂荡,肩膀处显森森白骨,浑身鲜血淋漓,一路凄厉哀嚎不止,与他众人擦身而过。
章白宪等哪见过此等阵仗,“呕”的扶墙便吐。
姜少卿听得,蹙紧眉回头,朝陈肖命道:“若他二人还如此,即止前行,去外头候着。”
章白宪及苏墨自然明白,若此时出去意味什么,遂苍白着面庞,强打精神继续前行。
好在通道并不长,走了一射之地,出得门去,即见两个官员带侍卫等在那处,姜少卿上前作揖见礼,那二人亦是。
其中一人舜钰见过,是刑部右侍郎张暻,曾是沈二爷的学生;另一人听他们寒暄,是刑部司狱司朱温杰。
“又带监生来历事?”张暻轻笑,朝他们不经意般瞟来,看着舜钰也很陌生的样子。
姜少卿淡淡嗯了声,再无旁话,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大抵便是如此,他竟也习了杨衍高傲不爱理人的三分性。
张暻似乎并不计较,引领着朝左边走数十步,是间审堂,推门而入,里摆公案桌,文书案卷、惊堂木签简朱砚等皆全,两边靠墙侧是一溜刑具,上头血迹斑斑,看得人发怵。
姜少卿也不问旁人,径自朝公案桌前椅一坐,翻阅起摆搁好的案卷。恰都察院的都御史龚涛赶至,侍卫搬来官帽椅,伺候二人在公案桌左侧落坐,舜钰几个站立旁听。
听得龚涛朝狱司朱温杰道:“你把上趟那起假妻案,简略给姜少卿再述一遍……”
“毋庸再述。”姜少卿蹙眉打断,有些不耐烦问:“此案早有定夺,何需再议?”
张暻微笑,不紧不慢道:“上趟定夺是大理寺自说自话罢,刑部与都察院并未认可,何来定夺之说?”龚涛颌首认同。
姜少卿脸色瞬间沉深,朝狱吏道:“把假妻案案首带至堂前来!”
舜钰心微动,她听秦兴提过一桩稀奇古怪的事,不晓得可否是这桩。
正想着呢,听得足绕铁桎的响动,被狱卒推搡着进来一人,三寸金莲慢挪,发垂腿处,腰肢柳细,身上囚服还算干净,显见不曾用过大刑。
他至堂前双膝跪地,垂首默默流泪。
“下面跪的可是宛平县张氏春莹?你可认罪。”姜少卿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问。
那人泣道:“在下确是宛平县张春莹,不知何罪之有。”
听着姜少卿诉说案由,舜钰瞬间明白过来,果然是秦兴提的那桩公案。
那时闻听后她很难受,不知后续会如何,原来洞房花烛夜,新郎察觉新娘是个男儿身,愤怒不平下竟将其扭送官府,后一直收押刑部狱中。
张暻开口道:“吾朝律法中,并无对此案情的明确条例约束。刑部审议张春莹被张寡妇男扮女装,奸虐多年,身世凄惨,自张寡妇死后,他为生计未曾收敛,依旧以女容教村妇缝补刺绣,此处认定其男扮女装,妖言惑众乡野,应判流放至烟障之地五年为刑。”龚涛亦附议。
姜少卿听后冷笑:“怪道杨大人常说,刑部及都察院妇人之仁,好意气用事。果然无错,两位侍郎御史,竟在此跟我大谈特谈什么身世凄惨,委实可笑,法理本就无情,方得公平公正,三法司替皇上行天下刑律,理应铁面无私才对。依本官来看,张春莹声娇细,颈无喉结,发垂至地,其肤白貌美,腰细腿纤,却长男人大物,实则一‘妖人’,理应处以极刑,秋后问斩。”
备注:此案在第127章出奇事里详细说过,此处没有再述,想知的,去看这章。
第壹玖叁章 诉见解
张暻还待要辩,却见姜少卿一挥手,语气不容置疑:“刑部复核之案以民人案为主、都察院复核之案以职官案为主。两衙复核完结均由大理寺复核,尔等权责已过,此案就此定夺,毋庸再多议。”
抓起寺印即要按戳。
舜钰偷睇张春莹,跪地垂首,不争不辩。
目光再移至那对三寸金莲,裹得尖尖小小,年幼的男孩儿或许抗争过,后来还是逆来顺受了。
一如此时。
舜钰无来的酸楚,脚不随心地站出列,朝姜少卿作揖恭道:“监生冯舜钰首日来大理寺历事,即遇得此案。祭酒宋大人特警醒过学生,大理寺审核天下刑名,凡罪有出入者,依律照驳;事有冤枉者,推情详明,务必刑归有罪,不陷无辜。学生铭记在心,现就此案也有些话想说,不知可否当讲?”
有抽气声隐约响起,章白宪及苏墨一脸该生已癫的表情。
“你算个什么……!”姜少卿把”东西“两字咽回嘴里,实因张暻及龚涛满脸的蠢蠢欲动。
他再看向舜钰时,面庞已然恢复平静,逐句逐顿道:“时辰不多,等回大理寺后,你可说与我听。”
才语毕,张暻遂接上话来,话里竟带丝威严:“时辰再紧也紧不过人命关天。”
转而朝舜钰颌首:“这位历事的冯监生,你但说不妨,毋庸顾虑什么,我们皆洗耳恭听就是。”
舜钰即已开了口,便再无回寰的余地,确也顾不得许多,嗓音朗朗道:“虽说法理无情,却也另有一说‘法理不外乎人情’,此人情非是逃脱罪责之籍口,而是公平与正义,慈悲或宽恕。”
“张春莹幼时受张寡妇逼迫裹脚,习女儿事,非其本愿。张寡妇逝,他除针黹外一无所长,只得继续男扮女装聊以度日,也非其本愿。村民贾义垂涎其貌美,强行逼娶,更非其本愿。吾无心害人,却因他人之错而斩绞,这岂是刑律所保护的公平公正?”
她顿了顿,看张暻及龚涛频频颌首认同,再扫过姜少卿神情难形容,遂硬起头皮继续辩:“张春莹虽为生计,不得不蓄发,引诱村妇前来打点针黹,总是错的,幸无淫乱污秽之事发生。依吾朝’名例律‘中’刑律‘第八卷’犯奸‘中一百零五条,可定为’刁奸罪‘,杖责十五,罚银二十两。”
舜钰朝姜少卿俯首作揖,毕恭毕敬地:“此乃学生愚见,必是流于浅薄的,一切还以大人们的考量为定。”
说完复又站回章白宪身旁,再不言语。
张暻看向舜钰颇惊奇,暗忖少年郎虽年轻清秀,但说起话来却有理有据,滴水不漏,竟将吾朝名例律精通烂熟于心。
昨沈桓来寻他,只道沈二爷提起监生冯舜钰,会至大理寺历事,势必同刑部及都察院会有挂葛,刑部尚书周忱与该生有罅隙,望他暗中相护,不可掉以轻心。
他还不曾见老师对谁这般呵疼,扯着沈桓追问他二人关系。
沈桓吭吭哧哧不肯说,被逼的急了,从袖笼里掏出个油纸包来,揭开递给他一个面蒸的粉红桃子,叹着气走了。
那会他还以为是沈府谁过寿诞哩!
此时看着冯舜钰,白面春眉水目,朱红嘴儿微翘,心中忽儿“咯噔”一下,难不成老师他……
顿时醍醐灌顶,沈桓给的那面桃里,蕴含的难以启齿事儿。
……
黄昏日暮,舜钰回至国子监,秦兴已替她从馔堂打来热腾腾的饭菜。
边吃边问怎不见梅逊?秦兴笑嘻嘻地:“梅逊在宅院那边,请了两婆子忙了两日,里外洒扫的干净,又用爷给的银钱采办了家俱物什,再把些细节处整理好,爷就可以进去住了。”
舜钰听得很欢喜,还有些话欲说,却听斋舍外步履纷乱,随后门被推开,竟是冯双林、崔忠献及徐蓝,说笑着踏进房来。
“你倒回来的早。”崔忠献拈起盘里一片五香牛肉,放进嘴里嚼,含混道:“枉我们绕个弯去大理寺寻你,扑个空。”
他瞟瞟舜钰面色如常,继续问:“恰遇到与你同历事的章白宪,听他说你逞强充能,去断什么假妻案,把姜少卿给得罪了,可有此事?”
见舜钰默默不否认,叹口道:“没想到啊,最圆滑务实会看山水的凤九,历事首日就栽了跟头,往后该如何是好?”
说着话,又伸手去拈五香牛肉,被舜钰一筷子打在中指骨节处,酸涩麻痛的直呼气儿。
“让你抢我牛肉吃?统共就这几片。”舜钰嘴里嘟囔,抬起眼来,微微怔住,冯双林端着茶盏坐椅上,看她;徐蓝环抱着胳膊倚桌站,亦在看她。
“你们看我作甚?”舜钰忽然吃不下了。
冯双林先开的口,慢慢道:“大理寺卿杨衍性子清高孤傲,极难相处,你若不愿仰他鼻息,我替你去寻沈二爷,看他有何法子救你!”
……
其实晌午他趁用膳时,已去见过沈二爷,他百般不愿在礼部,历习什么礼乐、祭祀、朝会这些。
“宋大人说是老师分拨我去礼部。”冯双林看着沈二爷,表情专注又带些焦惶,怕是因为自己不够出众,他不想要他。
沈二爷摒退侍卫,默默看他会儿,才沉声问道:“永亭觉得,除了皇帝,谁的权位最高?”
“自然是内阁首辅徐阁老!”冯双林脱口而出,世人皆知,如今朝中大事皆由徐阁老主持,连票拟也由他把控,其它阁臣大多唯诺而已。
沈二爷神情很淡,半晌反倒笑了:“永亭你记住,往往世人皆知流于表象的,却是不能过于相信的。如今皇上病重,太子又不得权,徐阁老的票拟会落入何人手中?”
冯双林吃了一惊:“司礼监!”
沈二爷站起身走至窗前,看着侍卫举着竹竿再打柿子。
吏部院里种的几棵柿子树,每年深秋,结的果实都跟红彤彤的灯笼般,压得树枝沉甸甸的弯。
他半晌才道:“永亭,寒冬腊月不久矣,你有比呆在我身边更重要的事做。”
第壹玖肆章 深沉意
舜钰看一眼冯双林,他的脾性清冷,不擅爱管旁人闲事,能说出此话已是难得。
心头一暖,摇头微笑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才历事就畏难躲藏,日后该如何是好?即来之则安之,谨言慎行便可。”又问他们在礼部可习惯?
崔忠献插话进来:“礼部有四司,我分拨至主客清吏司;永亭分拨至仪制清吏司。李光启那老儿声高喉咙粗,人倒不坏,下头的官吏亦是。”
舜钰由衷替他俩高兴:“主客清吏司,掌宾礼及接待外宾事务;仪制清吏司掌嘉礼、军礼及管理学务。研磨透熟后便可时常进出皇家宫廷,很令人羡慕哩。”
语落却见他二人兴致缺缺的模样,遂劝道:“吾朝乃礼仪之邦,各外族诸国远度重洋慕名而来,只为学习及传播中原礼俗,礼部实在功不可没。你们莫看轻礼部,它有关人伦常表,礼教大防,不可谓不重。”
冯双林不吭声儿,崔忠献听着却很欢喜,啧着嘴戏谑:“凤九不愧是进大理寺的,能言巧辩,安抚人心无他能及你。”
徐蓝静看舜钰同崔忠献插科打浑,那水眸潋滟,一笑梨涡儿现,看得他实在稀罕。
只是他自打进这斋舍的门,舜钰就不曾正眼把他瞧,来时的思恋已是凉了又凉。
徐蓝不打算忍了,站直身子蹙眉道:“凤九,你随我来门外,有话说。”
舜钰咬了咬唇待要婉拒,却见他朝门外去,抛下沉沉警告:“不许不出来!”
崔忠献嗤嗤笑,戳她的脊梁骨:“难为元稹忍至现在,那眼神恨不得一剑把我砍了,还不快去解他相思苦。”
舜钰垂首绞着指尖儿,待起身站起,脸色已是平淡,平淡的有些凉薄了。
……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四壁虫声,两行雁影躅飞。
听得身后舍门“噶吱”打开又轻阖。
徐蓝正遥望天际寒光闪亮的星子,收回眼神侧身,舜钰用银簪子绾髻,仅穿件淡蓝绸缎对襟衫,散着弹墨裤脚儿,足下趿一双秋香卷纹云履,小女儿娇气憨媚,不若府上的巾帼飒爽,看得他温情流溢。
怕是才从舍里出来,不察外头凉烟四起,一缕风侵肌透骨,舜钰肩膀抖了抖,打了个喷嚏。
“秋深风寒,怎不多加件衣出来?”徐蓝脱下身上大氅,不容分说披上舜钰肩头,再替她系胸前的锦带。
舜钰只觉太过亲密,且又在廊上,关于他俩的绯闻四起,现若再被旁的监生窥见,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
她便朝后退几步,冷着声不让他系。
徐蓝一腔柔情被打散,浓眉瞬间皱起。
“你不是有话说么?”舜钰等了会,不见徐蓝发声,抬头奇怪看他:“你不说,我可要走……!”
话未说完呢,已被他长臂一揽,猛得搂紧在怀里。
舜钰怔了怔,开始使劲挣扎,奈何武生魁伟,臂膀遒劲有力的锢她,似要锢进骨髓深处。
“骨头要断……”舜钰鼻唇贴在他伏动贲起的胸膛上,听得他心”呯呯“跳如擂,今在五军都督府或许骑马操练过,浑身有股子生猛的汗味,却也不难闻。
“老子今日想死你了,你可有想过我?”徐蓝说着粗言糙语,男儿百炼成钢的心,化成了绕指柔,得掩饰,又不想太掩饰。
“不想……”舜钰答的极快,被他使劲把头往怀里一按,尾音含混模糊的听不清。
“不想才怪,小骗子。”徐蓝咬含她一缕散下的乌发,有些若隐若散的花香,听得一声痛吟,渐渐放松锢她。
舜钰一把推开他,用了十足的力度,气喘吁吁的。
徐蓝索性倚靠着廊柱站,目光深邃的看她。
一个监生端着铜盆水打道经过,见着他俩站在廊前说话,笑容有些诡谲,急急去了。
舜钰便一跺脚,涨红着脸嗔,你再不说,我可真走啦!
徐蓝这才低声道:“晌午我同左都督蔡将军去兵部,路过吏部,蔡将军同沈尚书交好,随他去坐了片刻。早前沈尚书来国子监探学,曾与我聊过,西南有国交阯,为吾朝附属,隐闻其国内有谋朝篡位之兆。果然前些日当朝公主逃难而来,称国郡被臣相篡位,求助吾朝派兵前去征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