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沈泽棠温和颌首,高达不近不疏,杨衍则面容端严,目光犀利的扫了一圈。
  舜钰亦在悄悄打量,暗吃惊此人年纪轻轻,竟已官位大理寺卿,但见他容颜很隽逸,白面朱唇,长眉凤目,露顾盼翩然的态,可神情却十分倨傲,着绯红公服,胸前绣孔雀补子,浑身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但听他严肃问:“诸位可知为何让尔等进各部历事?”
  众生也察出这位大理寺卿颇严厉,皆垂首不敢吭声,有真不知该如何答的,有知惟恐说错被奚落的。
  杨衍等了稍刻,噙起嘴角嗤笑,竟朝沈泽棠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显了些嘲讽的意味。
  高达将杨衍的举动捕捉眼底,气得抬起肥厚的手掌,在胸口按了按,嘴里咬牙低叫:“沈二……!”
  喊也没用,沈二爷依旧沉稳的吃茶,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
  高达生气了,随便朝众生中一指,嘴里喝道:“你来说,说不出打板子。”
  ……
  杨衍的孤高自傲,高达的爱憎分明,还有沈二爷的难以琢磨,舜钰早把他们间的波澜暗睇个通透。
  竟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正想着呢,忽觉众生在朝她看,回眸即见高达指着自己,嘴里只道答不出要挨板子。
  舜钰暗叹口气,沈二爷儒雅温润,却不是善良之辈,谁敢欺负他呢,不被他欺负就是好的。
  哪需她替他解什么围!抬眼朝沈泽棠望去,他也在瞅她,端端的等她开口。
  舜钰朝杨衍作一揖,勉而答道:“禀杨大人话,《太祖实录》卷九四章称‘儒生专习书史,未谙吏事,一旦任之以官,多为猾吏所侮,是以命儒生于诸司习吏事,源首即在此矣,又何需吾等监生来答。”
  杨衍淡淡看她,不喜不怒。
  高达听得却拈髯笑了:“儒子可教,答得很好!”又问:“你姓甚名谁,师从哪个夙儒?”
  舜钰还不曾答话哩,即听杨衍道:“高大人可笑,他来我大理寺历事,姓甚名谁,与你何干。”
  转眼沉沉冷冷朝众生训诫:“在吾大理寺,历事一年为期,每三月考核,分勤谨、平常、才力不及、奸懒等。凡勤谨者,送吏部上选簿,等有官阙优先取用,考核平常及才力不及者,遣回监读书,奸懒者充吏。”
  顿了顿,继续说:“若有自认才能浅簿,或偷懒懈怠者,此时即可调去都察院或刑部,那里宽松无人管,是个混吃等死的好地儿。”
  “杨大人莫要欺人太甚。”高达赤目冒火,开始卷袖,他受够了。
  若这厮再狂言妄语,那就看看倒底是他嘴硬,还是自个的拳头硬。
  沈泽棠敛起笑容,抬首将他二人蹙眉冷看,他若摒起温和良善,不怒而威之势,是易令人心起肃静的。
  他站起身来,神情峻冷,厉声道:“刑部掌天下刑名,缉拿罪犯并依律定罪;都察院监察百官,弹劾贪墨乱政及小人构党,大理寺慎行复案,三部共掌吾朝刑律宪法等政令,被尊称为‘三法司’,实指望你们共同辅助皇帝,一统天下司法公正。
  “三法司本该彼此协作,互相监督,还原重案冤案事实真相,而今看你们言行往来,指桑骂槐,撩衣勒臂,竟是互生罅隙、至水火不容之地!”
  “我心甚忧之,实无法想三司审案时,诸位如何还能保持司法公正?”
  听得此话,杨衍欲开口申辩,才恭一声沈大人,即被沈泽棠打断,他慢慢道:“杨大人有踔绝之能,他人未必就是酒囊饭袋,皆是萤窗苦读,步步科举成名,在朝堂兢兢业业数十载,若无渊博学识、卓伟政绩,何以受皇帝器重,成高品大员?”
  “我敬佩为官者虚怀若谷、隐耀不张,亦赏识你清高张扬,但若自视过高或孤芳自赏,倒须谨以自审之,朝堂政事讲的是群力群策,孤寡者终会举步维艰,再难前行。”
  杨衍紧抿唇瓣,一时哑口无言,面庞更是白一阵红一阵,当着来历事的生员面被训诫,还是有些羞窘难堪的。
  冯舜钰撇撇嘴儿,她就说罢,沈二爷睚眦必报的性子,两世里都这样,她可是被整的怕怕的。
  沈泽棠看向高达,警训道:“今日之事我暂不追究,如在听闻各位争气赌怒,必奏疏内阁票拟,呈递皇上决令。”
  言毕即撩袍端带转身离开,杨衍俯身作辞礼,高达脸色难看尾其后。
  众生初次历事,就目睹一场官斗大戏,心中震撼自是莫可言喻,更对沈泽棠畏怯,赶紧各立两边,鞠身低首,让出通门一条道来。
  沈泽棠路过舜钰身边,忽而顿住,朝她看来,却不说话。
  舜钰虽鞠躬低首,亦能感觉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稍长了些,她的心怦怦跳的厉害,背脊似乎起了轻微汗意。
  忽然沈泽棠伸长手臂,从舜钰肩处绕至颈后,宽大的袍袖划过她的脸颊,绸缎的凉滑混着刺绣的粗砺,竟似他的手掌抚触般。
  舜钰惊讶的睁大眸子,抬头看他,余光亦扫到杨衍与高达的神情,瞬间脸儿红似霞烧,沈二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倒底是要哪样啊!
  原来他在替自己整理颈后衣领。
  衣袍是司务王通发的,在此历事需穿特制的官服,或许匆忙换上时,忘记好生再整理一下。
  能察觉沈泽棠的手触到她的颈子,他的指腹带茧微凉……
  她的肌肤细润如酥,年轻女孩儿汗毛薄绒绒的软,也异常的敏感……
  她打了个哆嗦,肩胛开始颤抖。
  沈泽棠慢慢收回手,神情有些平淡,又不是初初见面,他们还那般肌肤亲密过。
  她又怕他做什么!他总是不会伤害她的。
  “你的衣领有些凌乱。”沈泽棠眼眸深邃,瞥开看向旁人。
  不疏不热的开口道:“众生定要谨记,在衙府历事,必得冠帽戴正,官服齐整,举止言行忌轻浮。”
  说完话再不做停留,直朝门外而去。
 
 
第壹玖壹章 防人心
 
  高达背着手慢走,时不时“嘿嘿”朝沈泽棠笑两声,圆脸因眉眼舒展,愈显得富态。
  墙面爬满红藤细蔓捆地笼,凉风拂得叶子翩跹作响,里间有秋蝉儿若断若续在绝唱。
  沈泽棠忽止步,有些莫名其妙:“两只鸂鵣而已,何至于如此可乐?”
  “装!你就装罢!”高达双目闪亮,用胳膊肘不怀好意的捣他:“瞧你方才举止言行多轻浮,那是你的小桃子?”
  沈泽棠偏首把高达看,眼眸深凝,淡淡笑了:“高大人竟算计到我头上了!”
  高达暗喊糟糕,一时忘形竟把实话吐露,还把徐令给出卖,那老儿若晓得,怕是少不得他一顿棒槌。
  实在无法,只得苦着把脸招认:“沈二我是真的拒见杨衍那厮,可徐老头说你的桃儿是国子监监生,巧着你又强拉我来大理寺,看什么历事生员,我只是顺水推舟……诶,沈二你有没在听?”
  御道上有一抬绿呢官轿,摇摇晃晃打照面过,直朝大理寺去,里头人掀起半帘朝外张望,复又垂荡下。
  高达随沈泽棠视线望去,陪笑道:“那是工部秦侍郎,与杨衍有同窗谊,听闻交情颇好……沈二,你又去哪里?”
  原是已至吏部,看沈泽棠撩袍端带朝衙门走,不屑理他,有些无趣,想想忙急喊:“今晚去你府上抓鸂鵣啊!”
  沈泽棠脚步微顿,这才回首看他,噙起嘴角,笑道:“毋庸你动手,只管带足上好的菊花酒来。”
  “做何带酒?”高达脸带疑惑,沈二素不爱身上沾染酒味的。
  沈泽棠的笑容愈发深了,不急不缓说:“我那园里秋菊未残,索性在一隅设小席,命厨子把鸂鵣炖的喷香,我俩明月之下,赏菊饮酒吃肉,岂不更好?”顿了顿又交待他:“莫忘晚儿你把徐令也找来。”
  高达怔忡半晌,看他高大背影绻风远去,直至不见,才回过神来,顿时变了脸色。
  沈二真是忒狠!敢啖辟邪神禽,就不怕天打雷劈么。
  他不怕,他怕!高达放弃鸂鵣了,就让它俩在沈府荷塘里,好生度日去罢,阿弥陀佛!
  ……
  秦砚昭上前与杨衍作揖问礼,都是三品的官职,又是昔日同窗旧友,反倒彼此随意许多。
  杨衍见秦砚随行的侍卫拎来一个湿乎乎、水渍渍的竹编收口蒌子,有些好奇,问里头装的是何物。
  秦砚昭吃口茶道:“前月南下察看防洪堤坝,路过扬州一处农庄,稻田里的螃蟹极肥极大,听农人说是吃清水螺蛳、小虾小蚌长成的,想着杨兄好这口,就抓了一蒌子回来。”
  杨衍忍不住动手解开蒌口察看,但见那螃蟹果然了得,个大如盖被绑个结实,肚儿青白滚圆,隐见红膏满溢流出,是极难在京城能得的。
  心中大喜,直言感谢。
  秦砚昭摆手道:“杨兄何必客气,你这松萝茶滋味极好,想必是徽郡山中,无空法师亲手炒制,这才是得来不易的稀罕物。”
  杨衍面庞浮抹暗红,还是开了口:“这松萝茶是沈尚书赠的。”
  秦砚昭端茶盏的手一顿,凝神听他说:“怪我妹夫龌龊,用假的松萝茶诓我,被沈尚书堪堪识破,他顾及我的颜面,索性赠茶与我,幸得察觉及时,否则倒要遭人耻笑了去。”
  秦砚昭淡淡嗯了声,放下手中茶盏不吃了。
  又东拉西扯些别的,方才道:“听闻今日大理寺的监生来历事,秦某有个不情之请。”
  “秦兄但说无妨,何必如此客气。”杨衍唇角弯起,神色见怪不怪。
  秦砚昭正色道:“此次来大理寺历事的,其中一位是我的表弟。”
  “哦!他姓甚名谁?”杨衍有些惊奇。
  秦砚昭继续道:“他名唤冯舜钰,家住肃州,因是家中长子,得姨父母溺爱,并不祈他入仕为官,更愿能守在身前养老送终。素知杨兄考核严格,若有可能,还是遣其回国子监罢。”
  “我还以为你……!”杨衍摇头笑了笑,素来求者都希考核通过,官运稳固,这秦砚昭所求,倒出忽他意料之外。
  他默了默,才抿着唇瓣说:“冯舜钰的前程该是他自个把握,而不是在你我言语间,这委实太轻慢与草率,恕我难应承。不过,历年来从我这考核勤谨而入官者,屈指可数,看他造化罢。”
  秦砚昭心中着恼,暗忖杨衍果如其他官员所说,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面上却不表露,只平静道:“杨兄所说甚有道理,是我亲情蒙蔽于心,有些急躁了,你当我不曾提过就是。”
  二人便把此话题撇过,秦砚昭说了些去南方的奇闻异事,杨衍听得津津有味,又吃一道茶,方才别过自去。
  大理寺右少卿姜海恰进来递呈卷宗,看到那蒌子,笑道:“秦侍郎与大人交情甚笃,去趟南方还不忘捎带回螃蟹来。”
  杨衍唇角蠕了蠕,表情很浅淡:“官场同僚不落井下石就好,何来什么交情。秦砚昭同在国子监时,我与他连话都不曾多说过,入仕也是各司其职不曾往来,直至他升任工部右侍郎起,才与我多有接触,他即示好,我又何必去拒笑脸人。静观其变就好。”
  遂又朝姜海吩咐道:“你把冯舜钰的籍册及国子监月季考成绩,皆拿来予我。”
  依他数年断审案的直觉,沈尚书来得十分蹊跷,秦砚昭举止也很诡异。
  他对这个冯舜钰,突然有些好奇起来。
  ……
  舜钰此时和众生员,正坐在偏堂内用膳。
  饭菜很丰富,是鸿胪寺署丞遣人特意运送而来,这是很早就定下的仪制,给来历事的监生们以示温善之意。
  舜钰挟起冬不老炒春笋,吃着很清爽嫩脆,忍不得又挟一筷子,现是深秋入冬,还能吃到春笋,是件挺不易的事。
  董皓领左司丞樊程远、右司丞苏启明,拿着碗筷来蹭饭,众监生哪敢拒绝,纷纷挪椅搬凳,腾出三人的位来。
  他三人倒也不客气,撩袍坐下,即两眼放光,把煨炖稀烂的猪蹄提骨剔肉,各自分着吃了。
 
 
第壹玖贰章 审假妻
 
  这厢才用过膳,寺副陈肖急忙寻来,快言快语道:“姜少卿欲去刑部判秋后问斩一案,监生冯舜钰、章白宪、苏墨随同。”
  舜钰怔了怔,怎才来大理寺就要断案,看章白宪二人,亦是满脸的紧张之色。
  司丞樊程远及苏启明看透他们的心思,笑起来:“勿要想的太深,只是随去旁听罢了!”
  又道:“各自准备两张帕子,那狱里臭气熏天,用过刑的牢犯皮开肉绽,你们刚吃过饭,怕是见着会作呕。”
  这般一说,旁十多个正暗自羡慕嫉妒恨的监生,心底倒升起一缕快意,神情带几许幸灾乐祸。
  舜钰此时随寺副朝外走,出大理寺门,姜少卿的坐轿已离去很远,一辆容六人坐的马车停着,陈肖先进车厢,舜钰几个随后。
  陈肖见赶车老汉面孔生,恐他不懂规矩,嘱命道:“不必尾在轿子后,择人少通畅的旁路,定要赶在轿子达刑部前先至,只有我们等的份,不能让姜少卿等我们,可谨记?”
  那赶车老汉忙喏喏应承,翻身上得马前,甩一鞭子,嘴里”得得于于“哨着,车轮轱辘碾行,转近一条无人巷子,渐跑得轻快起来。
  陈肖是个六品官儿,颇和善,讲了大理寺需言行谨慎处,又笑道:“你三位是众监生中较好者,遂先于提携,万望多勤谨,寺里的官员衙吏都易相处,除姜少卿性子偏执拗,各位切记莫顶撞他,还有即是杨大人,他性子端严板直,每日除早朝奏疏,必卯正二刻入寺,尔等需卯正即至,否则三月考核难过,另毋需想着去拍马奉承与他,只把交待你们的事做好、无纰漏即可。”
  舜钰几个忙表感谢,听他又亲近道:“我所说的你们三个记下即可,勿要让旁的监生知晓,如此他们考核不过,你们胜算会更大。”
  章白宪及苏墨面露喜意,连称是的。舜钰心底一沉,抿紧嘴唇不吭声儿。
  说着话马车已至刑部衙门处,等约半刻后,姜少卿轿子摇摇晃晃而来,下轿见他们垂手候着,并不曾正眼打量,只颌首率先朝正门去,陈肖朝他三人使个眼色儿,即不紧不慢的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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