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钰心一沉,听得他继续说:“若内阁的票拟皇上批红通过,即刻就得踏上征程,因是小国兵荒马弱,倒不足忌惮,沈尚书希我前去历练,待春闱武举时若能得状元,日后带兵打仗必委以重位。”
“沈尚书的提议颇忠肯,是为你的前程打算。”舜钰打心眼里替他欣喜,她记得前世里,徐蓝在此役立得大功,是其日后官拜大将军的开端。
徐蓝却有些犹豫:“我若走了,你该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舜钰被他此话问得有些莫明其妙。
徐蓝微觑眼看她,慢慢道:“我知晓你今在大理寺受屈,日后还不晓得怎样,我若在这里,他们欺负你狠了,我就来为你替天行道,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他深吸口晚间微凉的空气:“我若走了,谁能替你出头?”
“你……!”舜钰听得又酸楚又好笑,一开口音调发颤,索性望向天边,新月如钩,看得有些模糊,用衣袖抹把眼睛。
面前的少年风华正茂,具文韬武略,心胸豪迈又纯良,对她好的真切实意。
若她还是田府里那个娇娇的小丫头,该有多好!
现在的自己历经两世,看透这人情冷暖,心底的沧桑及狠戾,只怕堆聚到某日,便会喷勃而发。
她的手上已沾染血渍,早以配不上他了!
“有这么感动么?”徐蓝难得眼尖一回,凑近俯下头细打量,心情还很好的笑话她。
“不感动。”舜钰嗓音闷闷地:“这是迎风泪。”
顿了顿,才恢复平静道:“大理寺本就是讲理执法的去处,里头的官员自然知晓分寸,我亦是识实务会看眼色的,且学问涉猎多广博,他们有心难为也难不得我。所以,你勿要替我淡吃萝卜咸操心,多替自个考虑才是。”
第壹玖伍章 考核过
斋舍前有棵古樟树,枝密叶稠,沈桓仰坐杈桠间,沈二爷让他闲无事,就来此溜达一圈,其意自明。
登高自然望得远,飒飒唿唿一阵秋晚凉风过,叶声落如雨,月色白似霜。
他举起酒壶嗞一口,热辣滚淌过喉间,醉眼挑见烛火昏黄如豆,映的萤窗内的人影迷离惝恍。
廊下有对青春少年郎,你来我往说不完的话儿。
沈桓长吁短叹,只觉那月光愁云惨雾,沈二爷自夫人离去后,再不曾近过女色,好容易相中个小嫩桃儿,瞧,他都看到了什么?!
摸索着搁身畔的酒壶,哪想不慎碰倒,竟直直跌下树去,呲里哐噹的,惊得寒鸦宿鸟扑簇簇朝天际飞去。
沈桓酒哧醒了大半,看廊上的少年郎目光如炬,朝他藏身处瞪来,那武生是个练家子,不好糊弄,情急之下,手按唇边学起猫儿叫春的声。
“这猫儿实在稀奇,大冷天的叫春……!”舜钰有些疑惑地嘀咕。
前世在宫里,春风沉醉的夜晚,妃嫔养的猫儿三两窜至琉璃瓦顶,嘶叫的彻夜不休,扰得人心烦又意乱。
徐蓝收回视线,灼灼看她:“明年三月里我定会回来,你要好好的,不许出什么妖蛾。”
前途多舛难测,谁又能预见的到呢!
舜钰抿紧唇不答应,装没听清,把大氅解下丢给他,自个缩着肩、搓着手朝斋舍跑去。
手才半推门条缝儿,听得徐蓝喊了声:“凤九!”
顿了顿,不想回头,却还是回了头。
徐蓝却又不说了,只朝她咧着嘴笑,满脸的温柔如水。
舜钰朝他摆摆手,闪身进去再把门掩紧实了。
徐蓝莫名的舍不得走,又在廊上站了会,这才离去不提。
……
卯正二刻,一顶绿呢轿子抬进大理寺,寺副陈肖打起帘子,伺候大理寺卿杨衍下轿。
杨衍走的很快,嘴里命道:“你把历事监生花名册找来,并领他们来正堂,我要逐个点名。”
陈肖领命即去,也就半刻功夫,他领着黑压压一群人进来,杨衍正在吃姜茶,驱散身上的寒凉气儿。
遂让陈肖开始点名,先还是点一个,他会抬头看一眼,后索性不抬头了,只顾听着就是。
待得名全部点完,陈肖向杨衍禀话:“二十员历事监生一个不少。”
眼中却流露诧异之色,与杨衍交换目光,回身朝众监生道:“各位勤劳,希往后每日如此。冯舜钰、章白宪、苏墨三人留下,其余人等去司丞樊程远、苏启明处讨要公事。”
一时众人散去,杨衍才把手中茶碗,漫不经心地搁至桌上,那瓷器与紫檀木磕碰,清脆脆“嘭”一声,令人无端的紧张起来。
陈肖凑近他三人,低声问:“往届来历事监生,初点名总有大半数误了时辰,今一个不少倒觉古怪。我昨日千万叮嘱你三人记下即可,莫让旁人知晓,不知尔等可有守言?”
章白宪唯恐冤屈了他,急得满头是汗道:“陈大人交待的哪敢朝外散播,自是一字都不敢外漏的。”
苏墨回答亦如是。
舜钰瞟溜到猜疑目光皆朝她盯来,连杨衍也蹙眉厉眼打量她,仿若初初见似的。
“是我通知各历事监生的。”舜钰朗朗承认:“昨日听陈大人一番谨言教诲,冯生犹觉甚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逐一同各监生共同分享。”
陈肖不喜不怒,只劈头盖脸又问:“可我同你说过的话,就当耳旁风么?”
舜钰神情懵懂,很有些吃惊:“陈大人的话,冯生字字铭刻在心,岂会当成耳旁风那般不敬!”
杨衍嘴角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笑,开口沉声道:“章苏两位监生自去罢,冯舜钰留下再议。”
章白宪二人忙作揖退下,走时无不同情的看一眼冯舜钰。
国子监风云叱咤的人物,却屡屡犯事,只怕是个官运不通的悲情角色。
此时陈肖继续逼问:“我昨日原话,你们三个记下即可,勿要让旁的监生知晓,如此他们考核不过,你们胜算会更大,你彻底忘记了?”
舜钰眨巴两下清水眼儿,嚅嚅也问:“陈大人确定当时不是一句戏言?”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陈肖冷哼一声:“本人从不打诓语。”
“好罢!”舜钰叹口气,朝他作揖道:“冯生记得杨大人谨训,三司秉持吾朝刑律宪法等政令,一统天下司法公正。即是此份“公正”执行者,他之心一定是公则如烛,四方上下,无所不照天下事。”
“身为大理寺官员,自当更以已为表率,以至公无私之心,行正大光明之事。陈大人只将谨言告知吾等,令不得传说,以削弱他人之气,虽是好意,却欠缺持心如衡,以理为平之念。冯生深以为,大明无私照,至公无私亲,故将昨日大人谨言说与同窗共享,还望陈大人海涵。”语毕,再恭敬作一揖。
陈肖怔怔看他,好个少年解元,牙尖嘴利和他辩“公正”,那话里光“公”字就听得他头昏。
杨衍默了默,才慢道:“凡能言善辩者,多心火旺盛,易思虑太过。你寻寺正董皓,架阁库里的陈年卷宗黄旧破损,有些字迹渐褪,你需重新誊抄书写一遍,静心平气去罢。”
舜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费尽心力挤入大理寺,就为得能有朝一日进得架阁库、去察看当年、田家满门抄斩案的卷宗,此时此刻心境,恰如天上掉下一块大馅饼,正落于自个脚边。
舜钰忙领命,恰姜少卿来见,她遂作揖告辞。
陈肖见她无了影,才朝杨衍笑说:“架阁库枯燥辛苦,冯生看去倒不以为罪,满面欣喜的很。”
杨衍不置可否,稍顷回道:“此次考核过冯舜钰,章白宪、苏墨平常。”
姜少卿正呈递案卷,恰听得此言,神情有些不满,说道:“那冯舜钰恃才傲物,不懂规矩,竟是不把我半点放进眼里。”
杨衍挑了挑眉,倒常有人如此这般说他,心下起了好奇,问他是因何事得此结论。
第壹玖陆章 杨衍心
姜少卿把昨日审的假妻案,从头至尾细说一遍。
杨衍眼神冷淡又犀利,一错不错盯着他看,忽得问:“姜少卿考进士时榜上几名?”
姜海暗忖他怎会问起这个,却也如实答:“当日中会试二甲第三十名进士,授庶吉士。”
“那就不能怪你。”杨衍颌首,语气不凉不暖:“天资愚钝者,合该谦虚低调,谨听旁人箴言纳为已用。法不容情却可留情,冯舜钰所判有理有据,皆在情理之间,你听得理应偷笑才是,有人能替你解围。”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且看冯舜钰,若在大理寺为官,毋须三年,定升至少卿。而你……狂妄自大若不改,早晚落得贬官辄乡下场。”
话中鄙蔑味浓,姜海听得老脸涨的通红,好歹勤勉半生,得四品官儿,却被贬得粪土不如,素知杨衍个性,辩驳不得,便如霜打的茄子,焉焉不吭声儿。
杨衍翻着卷宗,半晌才淡问:“当日还有何人在场?”
“刑部右侍郎张暻、都察院都御史龚涛,皆在!”姜海答,语中到底带出不平意。
杨衍听闻抬头,冷笑问:“你还不服可是?想必我这里庙小,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稍会我就去大理寺述你的职,给你另攀高枝去。”
姜海听得心一噤,忙跪下拜着求饶:“下官虽愚蠢不才,却从未起二心过,假妻案自知判的有失公允,定当听从冯监生箴言就是。”
“现为时已晚!”杨衍把手中案卷甩开,阴沉沉道:“你与冯舜钰论判皆被刑部与都察院听去,若此次按冯舜钰所言执行,只怕会遭他们耻笑,甚各部乃至皇上都会耳闻,堂堂少卿竟还不如个来历事的小监生,大理寺的颜面因你只怕要丢尽。日后三法司会审断案,少不得我先丢三分底气,被他们占去上风。”
秋日萧瑟浸凉的天儿,姜海扭了扭身,背胛起了冷汗,湿黏黏的难受,他恭敬地问:“杨大人看该案子该如何判是好?”
杨衍思量少顷,慢慢道:“维持原判,秋后问斩!”
姜海怔了怔,听得他又说:“将张春莹提调至大理寺狱,特辟间干净通风的牢房给他,命狱卒在其刑行前,好吃好喝好言相待,不允有半毫苛责。”
随蹙眉令其退去。
姜海不敢多言,卷了案宗灰溜溜的走了。
杨衍在桌前呆坐了会儿,起身朝窗前去,窗外不远处,是宽阔的青石板道,寺正董皓空手行在前,冯舜钰双手托着叠撂很高的册子,被遮去大半张脸儿,摇摇晃晃跟在后头。
他便笑了一下。
……
舜钰跟着董皓从东边小门进,入厅堂过雨亭,朝第三进院落去,一路有太湖石堆砌的山子,鱼池里残荷败叶,偶掠一抹红影,几株柏树苍翠,歇山顶的小亭半新不旧。
过处月洞门,但见正房五间,并东西次厢房,大概听的响动,有人掀起猩猩毡帘朝外望,瞧着是司正携历事监生而来,忙迎出来见礼。
董皓指着舜钰,对那人道:“这是国子监来历事的监生,名唤冯舜钰,得杨大人吩咐,前来案库携助你、整理誊抄案卷。”又指着朝舜钰笑说:“评事万盛,这里出了名的老好人,你跟着他,三个月考核保过。”
舜钰朝万盛看去,已是年过半百,看着很面善。那万盛笑呵呵走近,从她手中接过如山撂高的册子,看了董皓一眼:“你身强力壮的,也不知替他分担点儿,就自顾自的清闲。”
在董皓看来,这些历事的监生,不把他们当牛马使唤,难不成还得当菩萨供起不成!却也不辨,指着还有旁事,简单交待两句自去不提。
恰东西厢房又出得人来,偶有其他历事监生身影,见着他俩都热情招呼,万盛边走边笑道:“这里评事有四人,卷吏八人,都极好相处,那四人各得监生一员,唯吾不得,正暗自郁闷时,你倒来了,见着比那些多伶俐,吾心里很欢喜,你只要不偷懒耍奸,考核我总是评勤谨的。”
说着话已至屋前,舜钰忙打起帘笼让万盛进,随后跟入。
但见挨墙靠满大小橱柜,有柜门两扇的万历柜,有联三闷户橱,还有可容万卷的藏书橱,填的红漆,样式十分方正,上头满满当当堆满案卷。
房中央搁一张长桌案,四围坐着五个卷吏,正摊着泛黄的纸卷,执笔在南纸上埋头誊抄,见有人进来,仅颌首笑笑,并不当回事儿。
万盛把手中册子搁至桌上,回头见舜钰正仔细打量橱柜,索性探问:“冯生我考你一考,你说这橱柜用的是什么木?”
舜钰噙着笑道:“大橱自然是用杉木,可防虫蛀;小柜为豆瓣楠制,取材用的是黑漆硬木,质最上乘,这里橱柜大多不用钉,即便闷户橱用钉,也是用紫铜如梭的铰钉。”
她指指摆门边的小橱:“这是用湘妃竹制,通常药铺子用的,不可用来藏放案卷。”
一书吏忙过来朝万盛作揖,道:“这柜子是工部送错了来,我随手置在门边,稍会自有匠人拿走。”
又朝舜钰看来,笑嘻嘻地:“冯生学问渊博,来卷库委实大材小用了。”
“家父原是匠人,所以略懂些皮毛,实不足挂齿。”舜钰谦逊又道:“外头流传一句话儿‘读破卷库万卷案,自有青天现世间。’可见这里是个宝地哩。”
其它几个书吏竖耳听着,皆笑起来,已是无心公务,索性起身围将上来,拱手作揖互相寒喧。
万盛瞧着舜钰容貌清秀,学问好又品性温润,听说还是解元,他是个极爱才之人,只觉得了宝般,从桌屉里取出茶包来,要亲自给舜钰烹茶。
一个名唤陆儿的书吏,凑近舜钰耳边悄道:“今托你的福,有的松萝茶吃。”
“松萝茶产于徽郡,可是极难得的。”舜钰有些受宠受惊,如万盛者七品官儿,哪里吃得起这个。
陆儿瞪着溜圆眼儿,直咂嘴唇:“是杨大人赏给万评事的……!”
才说了半句,万盛已亲自托了茶盘来,里面摆茶壶及七八个白瓷小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