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个日夜里,我和Karl把呕心沥血研究的理论模型推翻、重塑,甚至是共同署名的文章也不是一经发表就得到国际会议的认可,而是被质疑、再被质疑。
我们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幸而Karl有异于常人的冷静和耐性。每当我思路太开阔做不到细致严谨,每当我情感充沛有太多得失,Karl的沉稳都给予我足够的配合和支持。
曾经希望自己一鸣惊人的想法,在这六年的合作中慢慢沉淀下来。我的内心越来越从容,平和。
只是这一次,当得知被提名普朗克奖章联合候选人,我实在压力极大。而我一旦压力过大,神经衰弱的老毛病便会发作……恰如很多著名的科学家患有精神疾病,我也如此,否则也不会导致现在的纰漏。
真希望能够来得及挽回。
不过,不论最终是否得奖,我都会看淡得失。惟希望自己和Karl多进步一点,把那些悬而未决的课题多解决一点,才算是为基础物理做出微薄的贡献。
……
大抵太疲惫,我终于勉强睡着,但是也没睡着多久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父亲问,他之前问我的问题有无答复。
我回忆了许久,方才记起父亲曾经问过的问题:我在设计椎间盘假体时,有没有考虑腰椎间孔的特殊性?
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腰椎间孔是神经管的出口,在解剖学没有明确的边界。如此一来,腰椎间孔的孔径和面积并不是恒定不变,而是随着腰椎的运动不断变化。换言之,腰椎做前屈、后伸、侧弯、旋转等动作时,椎间孔或扩大,或缩小,从而挤压假体。
但是挤压假体的程度如何,以及挤压假体产生什么后果,医学临床上没有界定,实验也从未涉及,我并不清楚。
我只能建议父亲先开始测试。等到测试有结果,我们再商榷。
父亲察觉到我呼吸不畅,问我是不是哮症复发。我本想含糊带过,父亲却对我日夜颠倒无休无止的状态表达不满。
也对。在父亲眼里,我没有女朋友,也从不和异性约会,总是和Karl形影不离凑在一起做学问,就算是工作狂,在某些方面也有些违背人情常理。
我无奈地笑了,和父亲简单道别便挂断电话。
我尽量集中注意力勘正文章错误,但始终难以投入。Karl感觉到我的不对劲,淡声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医院有些问题。
Karl知道来龙去脉,微微颔首说不急一时,往后有空他会帮我想想办法。
我闻言抬头,仔细看一眼对面的Karl。
平安夜已至,年轻男女都在约会。只有他和我留在冷清的办公室,和枯燥无趣的理论打交道。
我静静地凝视他一会,用不经意的口吻问他一直很受女性欢迎,为何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相识六年,我俩从不谈论私人感情。首次谈到这个话题,我以为Karl不会回答,没想到他一边替我做勘误,一边漫不经意反问:“你呢?你也一直是一个人。”
我吞吐,Karl抬眸看我:“莎夏喜欢你,你知道吗?”
莎夏,是那个有着漂亮脸蛋,性格又可爱的波兰女设计师。
莎夏究竟喜欢谁,我不知道,反正她有事无事常来柏林大学接近我和Karl,甚至听说我们提名普朗克奖候选人,便发挥奇思妙想设计了一枚精致的领针送过来——至于确切送给谁,这又是无解之谜了。
我沉默许久,忽如其来开口:“万一莎夏喜欢的人是你,你会和她交往吗?”
Karl以为我在闲谈,不假思索摇了摇头:“我对女性不感兴趣。”
“那便是对同性感兴趣?”
那一刻气氛变得微妙不同,Karl从纸稿里抬起头看向我。
他的眸子向来深邃沉静,但在那时目光微动,似乎笼上一层薄薄的讶异。末了他又低眸回溯纸稿,轻轻浅浅扬了扬唇角:“好了,不要揶揄我。”
我欲言又止,内心怅然。
如今Karl离开办公室,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写下这篇散记,胸口依然空落落。
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性取向。因为这不重要,我只是Karl的同伴,我和他能做的只是物理学科研究。
但是,一想到Karl终有一日会遇见让他倾心的女子,接着娶妻、生子、养育下一代,我的内心便说不出的低落。
日记写到这里,我对父亲感到抱歉。
我知道父亲希望我过上传统的幸福生活,可是,我这辈子不可能有自己的子女。
我很想打给父亲,告诉他一些真相,但我不能,至少不要在今天,不要在这个糟糕的平安夜让他失望……虽然他是医生,他从来不接受特殊的感情,我也曾经试图暗示什么,只可惜话题刚开头就草草结束。
我的未来会是怎样?我不知道,说不定在外人眼里,我和Karl会是一辈子的好友。
他冷静沉稳,理智传统;我不同,我热情开朗,无所禁忌,兴趣广泛。然而Karl并不是外界传说中那么难接近的人,相反他认可了谁,他的内心也就逐渐对其敞开,而我……我的内心一直牢牢紧闭。
唯一的敞开就在刚才。幸而Karl没有听懂。
罢了,求而不得是人间常态。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幻想,假若有可能,仅仅是有可能说出自己的内心,Karl会远离我吗?
罢了,停止不缺实际的幻想吧。
我一定是病中糊涂,才会在今夜写下如此散乱的文字。看来我得打急救电话,好好治一治病,让痛苦的大脑和身体得到休息。
我应该把Karl叫回来吗?我现在难受极了,胸口像压着一座高加索山,刚才在急救电话里,我差点说不清楚办公室地址。可笑的是我居然有力气写下这么多的独白。
愿上帝保佑我。
愿我健康、快乐、知足。
我热爱这个世界,热爱山水、阳光、空气。
我也热爱父亲、母亲、逝去的芭比,以及Karl。
我热爱一切。即便你们从来不知道我对你们的爱远远胜过爱我自己。
……
日记戛然而止。
沈如磐曾经听萧与时说,科尔没有救回来,因为肺闭锁猝死在急救台。
她读到这里突然惶惶不安起来。她只是想看一看和假体相关的东西,却不小心看到如此炙手的日记。
萧与时知道科尔的感情吗?或许不知道,否则他不会把科尔的日记光明正大地收在箱子里。
沈如磐仓促不安地合上记事本。
但是文字叙述的感情依然历历在目。科尔和萧与时从相识到合作的点点滴滴,科尔对父亲的支持和歉意……
等等——那个伟大又艰难的心愿。
日记明确写到,椎间盘孔径的不确定性,会让假体受到挤压。
莫非这就是金属碎屑产生的原因?费恩知道吗?是不是不知道,所以产生意外?
沈如磐决定去找费恩。
作者有话要说: 520加更。
逐渐临近尾声了,本章评论继续抽第三位幸运读者。
第60章 费恩
因为提前带话说有假体缺陷的新发现, 沈如磐这一次终于如愿探视到费恩。
监狱气氛压抑。在这里见面, 于曾经地位对等的双方都是难以言喻的打击。
费恩以前只是两鬓斑白,现在头发完全花白, 宽大的囚服套在枯瘦的身上像个扁平的衣架。他声音嘶哑疲惫地开口:“你说有新发现,是什么?”
沈如磐目视年迈的老专家,沉着气反问:“您先告诉我, 为什么您对外宣称基金会要求医院造假?”
“事实就是有造假。”
“不,你我都清楚萧与时的为人。”
“但是基金会组织架构庞杂, 不是萧与时一个人说了算。里里外外牵涉太多,医院、器械商、投资银行、营运推广方,利益层层交织。”
“这是媒体信口开河的揣测, 我不信。我觉得您也不会相信。”
费恩不接腔了。
沈如磐知道他倔,暂时转开话:“腰椎间孔在解剖学是不是没有明确的边界?”
她观察着费恩的面部表情,不动声色往下说:“我了解到腰椎间孔的孔径和面积并不是恒定不变, 而是随着腰椎的运动不断变化。也就是说,腰椎做前屈、后伸、侧弯、旋转动作时, 椎间孔或扩大, 或缩小, 对椎间盘假体产生挤压——您测试过这方面的数据吗?”
当然测过。
费恩身为脊柱畸形领域首屈一指的医学专家, 在动物测试阶段, 用**动物的脊椎做了这方面的研究,继而又在尸体测试阶段截取了一段完整的人的脊椎来分析假体的压力负荷,得到了双重验证。
不过……那时费恩也遇到棘手的问题。
腰椎间孔是脊神经根离开椎管的门户。由于椎间孔在解剖学没有明确边界,实验团队出于精确测量的目的, 将椎间孔定义为神经根管中最狭窄的切面。
这样做并没有大碍。只是,把假体植入人之后,椎间孔变成了最狭窄的金属切面。金属的弯折率有限,加上假体采用钛合金双层镀膜做强化固定,弯折率更加受限,在某些特殊位置,例如右侧后屈或左侧后屈,对假体产生的挤压力矩超出正常范围。
难道不能将椎间孔定义为“最狭窄的切面”,又或者不应该采取内外双层镀膜,而应该避开椎间孔等特定区域,从而防止金属假体崩裂?
费恩被羁押在监狱里的这些日子,脑中思绪万千,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临床手术会惹出这么大的岔子。如今面对沈如磐的质问,他抿直的嘴角慢慢上扬,生硬地反问:“你为什么关心这个?”
“因为科尔的日记提到过这方面的隐患。”
“给我看看。”
“可以。但是您得告诉我,为什么您对外宣称基金会要求医院造假?”沈如磐又把问题拉回原处。
费恩再度沉默。
“您是不是因为自身疏忽大意未能察觉假体的潜在问题,接着又害怕承担法律责任,所以删除数据把过错推卸给萧与时?”
“是这样吗?回答我。”
面对沈如磐的追问,费恩依然维持沉默。
然而沉默也是一种回答。沈如磐不禁愤怒:“一直以来我的耳畔有两个声音在争论不休。一个是您的声音,您在手术前反复为我讲解实施方案,让我权衡利弊,分明无私又负责,和造假作弊根本扯不上关系。
“另一个声音还是您的声音。您坚持说基金会要求医院造假,以求满足推广手术的标准,俨然您自己也是帮凶。
“这两个声音太矛盾,我压根不能理解为什么。原来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最根本的错误是因你而起!费恩医生,您太让我失望了——你知道我原本有多么感激您吗?”
费恩面对控诉欲言又止,脸上显出一丝愧疚。
“大意就大意,修正便是,何必谎称造假?萧与时及基金会是那么支持您,事事以您为主导,您何必恩将仇报?
“还有,您张口诋毁萧与时,萧与时却顾念和科尔的交情不反诉你诽谤。您的良心不会不安吗?不会觉得对不起萧与时吗?”
不提科尔也罢,一提科尔,费恩出离愤怒:“那是因为Hsiao心虚!他害怕被记者翻出对不起科尔的前尘往事!毕竟他现在有名有利风光无限,而我唯一的科尔却连性命都失去了。”
沈如磐愣住:“什么?”
“Hsiao是个伪君子。当年他和科尔同时成为普朗克奖候选人,明明是共同候选,他却故意把科尔的名字压在第二;其次他和科尔合作六年,知道科尔每年秋天都会发作哮喘。他不但不予体谅,反而让科尔彻夜通宵修改文章。”
“所以,当年Hsiao离开办公室不到半小时,科尔就因为并发症去世了。科尔出事前试图联系Hsiao,不知道为什么电话没有拨出去,等我闻讯赶去医院太平间时,Hsiao居然刚从庄园出发。”
沈如磐并不清楚日记后面发生的事,不免语塞。
“你当然认为Hsiao不是蓄意害人性命。但是科尔死后Hsiao又做了什么?他把科尔写的那部分文章完全删除,获奖人直接变成他,他也从来不在公共场合提起科尔的贡献。”
费恩越说越愤怒:“还有临床实验!表面看起来我是负责人,凡事尊重我的意见,但根本不是如此!临床实验的事那么多,Hsiao不管,偏偏等到名单确定之际跑过来掺和,正义凛然删掉你的名字。”
“稍后你遇到骨赘问题,我忙前忙后焦头烂额,他却以假体不合格为理由让我重新测试。我硬挤时间测完,他又看都不看数据,那么我测试的意义是什么?他总是这样,轻描淡写问责,让身边人忙得要死要活——他何曾尊重过我和我的儿子?”
沈如磐听得懵了:“您不能这么评价萧与时。这对萧与时不公,也是对科尔不公。”
她急急拿出随身携带的日记,“您自己看,科尔和萧与时相处挺好。”
费恩不明就里接过,翻开看到里面的内容,脸上神色一惊。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日记的描述里,儿子对萧与时有着深厚的信赖。尤其是后半段那些隐晦的情愫,会让任何一个年迈的长辈难以置信。
费恩合上日记,双手撑住额头,内心混乱不堪。
沈如磐等待一会开口:“您知道自己错怪萧与时了吗?”
费恩苦笑。他摘掉鼻梁上的老花镜,用虚弱疲惫的口吻倾诉:“其实我知道不应该怨恨Hsiao,但是在过去好几年的时间里,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科尔最后的样子……我很难过,我总是忍不住幻想,如果Hsiao接到电话又或者晚一点点离开办公室就好了。什么奖章名誉,全部送给Hsiao,我只要我的儿子。”
费恩的眼眶微微湿润,苍老的声音透出无尽的悲凉:“科尔去世半年后,Hsiao忽然打电话问候我,没过多久临床实验开展起来。”
“科尔生前牵挂实验,我殚精竭虑想要做好它,但是没有料到因为我的疏忽弄错了两个数据。再然后,一个叫Er Max的记者来找我,问询我医院是否违规造假……接下来的事不必多说,你也知道现在的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