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磐点点头:“可是你宣称基金会造假,这并不能让你摆脱责任。相反,你将面临比真实情形更高的刑罚。”
“没关系,至少科尔撇得干干净净。”
沈如磐闻言意外极了:“您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
费恩终于吐出真心话:“如果我说,是自己不小心弄错了数据,才导致假体植入病人的身体,外界会怎么解读?外界一定会把我的履历翻个底朝天,然后非议我过于相信儿子,不经过严格的测试就把科尔设计的破烂玩意放到病人的体内。
“如此一来,我和科尔必然成为医学界的耻辱。我做错事被抨击是活该,但是科尔是无辜的,再说他已经过世,无法还击任何污蔑之词,我必须保护他,不能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沈如磐错愕地打断:“可是您不能为了保护科尔就污蔑萧与时!”
“我别无选择。相较真相,媒体更喜闻乐见造假之类的丑闻。萧与时越受到抨击,就越没有人去深究科尔的责任。”
“不对。你的做法除了被别有用心的记者利用,只会让自己和萧与时两败俱伤。”沈如磐的脑子转得快,急忙劝阻,“费恩医生,你向法庭说出实情吧。你只是不小心弄错数据,一切还能挽回。”
费恩心力交瘁,摆摆手:“来不及了。就算我翻供,法庭未必相信我的证词,相反科尔也将因为我的错误背负骂名。不行,绝对不行,还不如将错就错,至少科尔摘得干净。”
沈如磐还欲再劝,老专家叹口气:“我知道自己对不起Hsiao,不过你放心,法庭缺乏证据必然会还Hsiao一个清白。我也会因为蓄意修改数据和诽谤Hsiao,面临更高的刑罚,如此也算做出弥补了。”
沈如磐听得着急:“萧与时不需要这样的弥补。再说你只是不小心犯错,何必呢?”
没得选,因为舆论总是要找一个坏人做全责备。
Hsiao那么清白正直,照样被污蔑抹黑,更何况是默默无闻死去多年的科尔?
探监即将结束,狱警来提走费恩,沈如磐抓紧时间插话:“您疼爱儿子,不惜一切代价想要维护儿子的清白,可是您真的了解科尔最在意的东西吗?”
“他并不渴望名利,只想踏踏实实取得一点进步,做出一点贡献。您不能忘记科尔的初衷啊!”
费恩没有说话,戴好刑具跟着狱警离开。
沈如磐不能追,只能急急提醒:“您再想想科尔的日记!”
——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陆续有一些人工椎间盘假体问世。然而大多数是颈椎假体,而非腰椎假体,很难达到动物试验的水准,更遑论植入人体做临床试验。
——希望自己略尽绵力,帮助父亲完成这个伟大又艰难的心愿。
“费恩医生!”她朝着年迈的老人的背影喊,“您看不见儿子的心意吗?如果他地下有知,知道你因为保护他而和他最重视的萧与时决裂,他如何面对这一切?”
费恩的步子停滞一下,再然后,老人挪着沉重的脚步往监狱深处走,没有回头。
第61章 测不准
离开监狱返回庄园的一路上, 沈如磐异常纠结。
风波延续至今, 背后隐藏的费恩对科尔的父爱,她是想也没有想到。
该把真相告诉萧与时吗?费恩出于保护科尔的心态, 让萧与时成为了舆论攻击的靶心。
但是回过头想想,萧与时不肯反诉费恩的真实原因,也是避免舆论扩大波及科尔。那么还有必要把科尔的日记拿给萧与时看吗?
沈如磐拿捏不准萧与时是否知道科尔的感情, 如果不知道,萧与时突然看见那段隐晦的情感, 并且了解到科尔去世前想要联系他的原因……会不会很受冲击?
不知怎的,沈如磐能够理解科尔那通想拨却又没有拨出去的电话的心态:萧与时是志同道合的伙伴,又是默默仰慕的知己, 如果让对方看见自己余温尚存的尸体……那个画面,可能会成为萧与时一辈子挥之不散的心理阴影。
沈如磐一想到这里,根本不想把日记拿给萧与时看。
思来想去, 她决定等待几日,看看费恩会否回心转意。
*
一连数日, 费恩那边毫无变化。反倒是沈如磐这边, 二周的假期匆匆流逝, 她必须做决定是退役还是继续比赛。
从晚餐开始前她就吞吐犹豫, 直至晚餐后洗完澡将要安寝, 她终于组织好语言,去主卧那边找萧与时。
眼下时间还不算太晚,萧与时没有睡,复核行业调查所需的资料。行业调查过程繁琐, 都是和台账打交道,诸如基金会利益所得、核销……萧与时虽然出生银行世家,一向不喜欢这些,但又不能不做。
于是沈如磐轻轻敲开门,恰好见到他靠在床头资料。床前灯将他的五官轮廓染上朦胧的色泽,神色是那么清隽宁静,乃至她有些难以分辨这位聪明睿智的物理学家,在漫长的不能做学问的日子,内心是否产生过波动。
萧与时抬眸见到沈如磐:“你还没睡?”
她点点头,他又开口:“过来。”
她挪步上床,缩到他的怀里,和他一同拥着被子资料。
过了会儿,她轻轻地说:“我没有找到和假体相关的手稿。”
“没关系,我有空再找。”
“你要不找费恩谈谈?”
“谈什么?”
“谈解决之道。你什么都没做过,又是出于对科尔的怀念才帮助费恩出资启动实验,总不能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萧与时没有马上接腔,而是把手边不多的那部分内容看完,方才淡淡回答:“我和费恩对过话。”
“然后呢?”
“我们之间有许多误会,所以现在的局面也不是一两次面谈就能化解。”
简单的总结戳中了沈如磐几天前的经历。她知道难以挽回了,语气不由得一涩:“你有没有感到后悔?”
“没有。”
“怎么可能。换成我,我肯定觉得不值得。”
见她替他委屈难过,萧与时用手刮了下她的鼻尖,随之问:“你听说过物理学的测不准原理吗?”
她摇摇头。
“测不准原理,又叫不确定原理。大意是人类观测微观粒子的手段是有限的,哪怕什么都不做,仅仅默默地观察,也会产生干扰。
“反过来,之于宏观世界,这个原理可用一句谚语做类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一席理论绕来绕去。沈如磐扁扁嘴,不甘心地说:“我不懂物理,但我懂你。你就是希望我看淡看开,不要替你鸣不平。”
“也不是。我出生在一个与众不同的家庭,哪怕自己审慎克制,也难免占据旁人一辈子触碰不及的资源。也因此我若犯错,必然要付出比普通人更多的代价,这不是不公平,而是有得必有失。
“再说矛盾和误会从来不是单方面引起,我也有过错。譬如我没有坚持反对你做手术到底,也没有及时发现数据错误,甚至——”
萧与时一直平静地叙述,说到这里忽然安静下来。沈如磐不解地问:“甚至什么?”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抱歉:“可能我在人情世故方面过于淡漠。明明费恩和我有嫌隙,对我积怨很深,我却感觉不到。”
“对你也是如此。我曾经以为自己表达得够明显,可你说体会不到我的爱,或许我真的应该好好反思自己。”
反思为什么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提起科尔,但是每一个奖牌底座下面都有致敬C.K的缩写语。这大概是因为他很难把去世的好友经常挂在嘴边。恰如当初沈如磐要跟陆楠离开柏林,他是那么地意外以及不舒服,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所以,费恩对他的怨恨,以及费恩推卸责任想要保护什么的心态,他多多少少能够理解。
萧与时想到这里,微微阖下眼帘凝视沈如磐的眼睛。她是他的恋人,也是他的知己,故接下来的话他只能对她说。
“如磐,我和科尔共事六年,他名义上是我的副手,但是才华未必在我之下。我们从来没有谈论过荣誉方面的事,我也一直相信他不会有任何抱怨。”
“但是,假如科尔对我有误会,哪怕只是一丁点,我也没有机会对他澄清。因此你现在问我是否后悔,没有,我不后悔。我只是感到遗憾,遗憾自己明明知道世事无常,却没有为身边朋友做得更好、更多。”
沈如磐不是不知道萧与时冷静外表下有颗沉稳自持的心。然而究竟要有多么强大的自制,才能在被污蔑诋毁之际,做到不怨不艾,包容反思?
沈如磐叹口气,心里挺不好受,抬手摸了摸萧与时的脸庞:“你不要苛责自己。你不是完人,科尔也不是思想浅薄的小人,你要对同伴有信心。”
“至于我当初说体会不到你的爱,那是骗人的。每每和你接触,我便情不自禁被你吸引。”
听着恋人的安慰,萧与时思忖两秒,认真问:“第一次接触也是吗?”
“当然。”沈如磐拉长语调,莞尔笑了。
她双手顺势勾住萧与时的脖子,看着他说:“虽然第一次见面你坚持要删去我的手术资格,但恰恰因为你的理智和严谨,我反而对手术有信心,怎么也不舍得放弃。”
只是后来谁都没有预料到,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存在失误。
萧与时的心口袭上自责,他凑近些吻了吻沈如磐的面颊,用抱歉的口吻说:“我和权威医学专家谈过,已经出现金属碎屑的患者,目前没有太好的治疗手段,最多血液透析以及口服一些螯合剂,但是临床效果未知。或许只能缓解表面症状,难以根治金属碎屑压迫脊神经的问题。”
他不确定地问:“你愿意现在就接受治疗吗?”
“好啊。”
萧与时本以为她会抵触,闻言放心了。
不知不觉夜色深沉,她发丝上的香气扑落到他的鼻端,暗香动人,他有些舍不得让她离开,遂将她垂落在肩膀的长发拂到颈侧,俯低薄唇吻了下,继续和她说话:“对了,你方便见见我的家人吗?”
远在奥地利的父母已经知道沈如磐的存在。萧与时也不打算回避亲人,考虑趁父母飞抵柏林了解事故进展的期间让他们见一见沈如磐。
沈如磐其实并不介意在关系稳定的情况下见长辈,只不过眼下还有别的计划,她迟疑着说:“你让我见你的家人,是普通的会面,还是……”
“你可以理解为普通的见面,但也不是特别普通。”萧与时解释,“因为除了父母还有二弟Hogen和三弟Hermann。尤其Hermann,他刚刚迎来一对可爱的双胞胎,会带着双胞胎和妻子来到柏林。我想让他们见见你,见见我的女朋友。”
听起来,这是一场郑重的家宴。
沈如磐为难了:“能不能以后再见面?我必须回国,而且我还想一边配合治疗,一边抓紧时间备战比赛。”
萧与时怔住:“比赛?”
他知道她舍不得花样滑冰,但是她抛开国内的一切来到柏林,他以为她已经放弃,没想到又……
他看着她,一下子说不出话。
沈如磐怕他误会,连忙将母亲颜曼的原话叙述一遍:“我考虑了许久,决定将黄金联赛作为我运动员生涯里的最后一场比赛。”
做出这个决定很不容易,沈如磐长长地吐口气,对萧与时倾诉:“你知道我第一次拿到世界冠军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吗?我觉得自己这辈子还要拿很多很多的世界冠军,我要让观众都记住我,记得这是属于沈如磐和陆楠的时代。”
说完她便不好意思地笑了:“偏偏我的状态一落千丈,我不服气,总想着东山再起,让所有低估我的人后悔。其实,观众的注意力又不会天天放在我身上,哪来那么多后悔?我真是太自负。”
她看看萧与时:“但是这次不一样。事故闹得太大,我如果因为身体原因即刻退役,我一定会被新闻媒体定义成此次医疗造假事故中的受害者。这样的定义有失公平,与我的意愿相违背,所以我想把黄金联赛作为自己回归国际赛场的第一场比赛,也是最后一场比赛。”
“我希望通过比赛让外界知道,任何临床实验都不能100%提前规避风险,也是测不准的,充满变数的。眼下的变故不是欺诈,只是一个失误。我的男朋友由始至终是清白的,他为了我的东山再起付出了许多,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不是凭借着家族背景上位的学术骗子、伪君子、利欲熏心的投机商人。”
“还有我。虽然我终将告别赛场,但我在自己的时代里努力过、奋斗过,我无愧于心,没有半分后悔——至于我的落幕,只是正常的世代交替,谈不上失败与否。”
她的陈述沉着平稳,没有过多的情绪起伏。但萧与时听得出,每一句话都带着她对他的保护。
他从来不知道,她居然这么在意他的清白。哪怕豁出去在赛场上的最后一搏,也是因为维护他的名誉。
萧与时不禁动容了。
他知道她是个独立自主的人,如今把真心话和盘托出,必然不会因为他的阻拦而放弃。可是一旦进入赛时状态,她的身体又要面临严格的考验。万一……
他脸上的神情显出波动,良久,他缓缓问一句:“你是不是连最后一场比赛的音乐都想好了?”
“嗯,和我们最有缘的曲子,《少年维特之烦恼》。”
求而不得,是每一个人都会有的苦恼,也是每一个人锲而不舍再接再厉的希望所在。
沈如磐回答的时候,凝眸直视萧与时,目光透出执着和向往。那斗志满满的样子,恰似当年处在巅峰状态的世界冠军,也是他倾心敬慕的模样。
他和她对视片刻,将她拥入怀中,低唇吻了吻她的面容,开口成言。
“去吧,我的女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本抽到书的读者是“睡在月球上的猫”(亲,你没有看见我的留言),烦请微博私信我送书地址。我的微博是钟花无艳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