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栗坤还只是言辞闪烁, 但见栗潇这样执着，她只好和盘托出。
“今天, 爸爸跟我们视频的时候, 没注意到Aimee在旁边。她小孩子家, 不懂什么轻重，听到了一些，就当着沈黎的面问了出来。”
“问什么？”
“未来小姨夫, 你的妈妈跳楼了吗？”
Aimee的童言无忌，让沈黎和栗坤同时顿住了脚步，相对而立, 看着对方。
如果那天，院子里的喷泉开着，那激荡水声和音乐也许能稍稍遮掩这尴尬，也许沈黎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可是那一刻，院子里安安静静，哪怕风撞树叶的声音也无。
无法伪装下去。
沈黎转过头，面无表情地问小姑娘：“是的，Aimee，你怎么知道？”
“外公刚才跟我们视频了。”
“这样啊。”沈黎恢复到微笑的表情，继续往屋内走。
他都能想象那个场面，一家人议论着他的家事：家庭成员关系复杂，父亲出轨，母亲患有抑郁症，跳楼自杀，而他有心对栗潇隐瞒一切，不值得信赖，并告诫栗潇一定要防着他。
真是挺滑稽的。
他对他们来说，终究是外人，还是个居心不良的外人。
“我觉得你应该明白，是你不够坦诚，而我们必须保护潇潇。”栗坤紧跟着他进屋，先发制人。
沈黎点点头，看不出愤怒或者别的情绪，他把Aimee放下。
夏青听到栗坤说的话，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小沈，你坐。”
她亲自给沈黎倒了喝的，还上了点心，一如往常。
“晚饭还得等一会儿，饿了就先垫垫。”
沈黎礼貌地道谢，他真有些饿了，便夹起一块，问：“阿姨，这是您自己做的吧？”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吃了几块，又拿起杯子喝水。那杯子是专门给他准备的，侧面烧制了小小一个“黎”字。
“你什么意思？”栗坤把Aimee交给小阿姨带出去玩，自己往旁边的沙发里一靠，剑拔弩张起来。
沈黎想起栗潇说，姐姐就是她半个妈。此刻，从捍卫栗潇的角度来说，栗坤的确更像一个母亲，当然一个母亲打着保护孩子的旗号，干的事却并不总是对的。
栗潇更像夏姨。
他有心要杀一杀栗坤的威风，从第一天见面起，这个姐姐就对他充满敌意。他一直顾及栗潇，与她客气，但结果并不令人满意。
“你说我能有什么意思呢？姐。”他故意喊她一声，恶心她。
“切！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栗坤脸上写满鄙夷。
两个人嘲讽脸，看着对方。
还是夏青看不下去了。
“坤儿，你不要这个样子。”
又转头对沈黎道：“小沈，我觉得我们是时候开诚布公地谈一次了，为了潇儿，也为了你自己，如果你心里真的看重她，看重你们的感情。”
沈黎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面对夏青，他就立即收回自己的刺，变回一个孩子，满心委屈酸楚，又不愿表现出来，只是点点头，然后垂下眼睛，看地面。
夏青先开口：“你栗叔叔，的确派人去调查过你的家庭，我想，你应该可以理解，这不是针对你，而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必须走的一步。你嫂子、你姐夫都是这样过来的。哪怕是潇潇的那几个朋友，除了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其他的，我们全都调查过。”
“我知道，而且不止一次。”沈黎抬起头，苦笑道。
“你知道？”栗坤背后一股恶寒，难以相信。
她的反应，居然叫沈黎感到些许痛快，他对栗坤说：“你们太大意了，或者说，是你太大意了。在沈家的地盘，调查沈家的人，居然那么明目张胆！如果不是你打草惊蛇，后面栗叔派来的人，我们未必那么快察觉到。”
“原来是这样，”夏青看女儿一脸被打击到的表情，出言替她辩解：“坤儿对你的家世一无所知，行事自然没有那么谨慎周全了。”
又问：“所以，一开始你就知道了？”
“是，我接到我……父亲的电话，当时他很生气。”沈黎又一次苦笑。
他想起那通电话，父亲质问：“你看看你，招惹的都是什么人？不给他们点颜色看，还以为沈家从你太爷爷死后就没人了呢！”
而他只是冷漠回道：“在感情在这件事上，你没有资格指责我。如果你伤害栗潇或者她的家人，我会让你付出同等代价。”
短短几句对话，夏青意识到自己过往对沈黎的认识实在太浅：“你知道我们调查你，却从不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你可真是能忍。”
“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会增加不愉快。”沈黎坦白道：“而且潇潇……我发现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应该说她不想知道。她拦不住你们调查我，可是她不与你们为伍。她就是这样，觉得爱一个人可以很简单，我就跟她一样，化繁为简，挺好的。”
“然后呢？在你父亲已经知情的情况下，你居然对栗潇隐瞒这些，让她毫无知觉地跟你回去？这跟去趟龙潭虎穴有什么分别？我都不敢想象，到时候在沈家，她会面临多大的敌意！”栗坤怒火中烧，觉得此人心思深沉，毫不坦诚，实在不是妹妹的良配。
“有我在，没人能伤害她。”沈黎笃定地回道。
“呵！”栗坤觉得不可理喻地摇摇头，赌气似的看向别处。
“我也没想一直隐瞒她的。好几次，都想把自己的情况，跟她说清楚，可是，我总是想再等等……”
“这次回去，你是准备跟潇儿摊牌吧。”夏青突然出声。
沈黎老老实实点头。
“人，都是有几分情分，交几分的心。我又不是祥林嫂，逮着一个人就要把自己最痛苦的事情和盘托出。我承认，我有私心，刚开始在一起，不都是冲着开心快乐去的吗？我不想拿这些事吓跑她。”
“其实，我也有几次透露了一些情况，可是她从来没追问我，她一直很有耐心，我知道她是在等我，我们也有过约定。我想，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吧，所有的节奏，都应该由我们两个来决定，至少我没有欺骗过她！”沈黎越说越激动，他真渴望能得到栗潇母亲的理解。
夏青静静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沈黎在她的注视下，却并不觉得不自在，他必须得承认，夏青给他的感觉，总是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
“说说你妈妈的情况吧。她真的是因为抑郁症自杀的吗？”
沈黎不可置信地抬头，震惊让他整个人放空了几秒。
“妈？你……”栗坤被母亲突如其来的提问搅糊涂了，这件事的重点，不是沈黎隐瞒了自己的家庭，母亲的病史和死亡原因吗？
夏青抬手示意女儿打住：“我听你爸细说过这件事，有点疑惑。”
又问沈黎：“去南方的人打听到最后那段时间，你妈妈搬出了沈家，自己租了个房子，还四处面试，找了个工作。我想，如果是因为你父亲的事，病情加重，她不会这么积极地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吧。一个想要自杀的人，怎么会这么努力地去找工作生活呢？同样从一个人妻人母的角度来看，我觉得她更像是决定离婚，开始独立生活。”
没想到这个时候，沈黎居然笑了。似乎很欣慰，有人能这样理解母亲。
“是，她的确患过抑郁症，但她努力地配合治疗，病情控制得很好。她的确是自杀的，为了救我的命。”
“什么？”栗家母女俩异口同声地惊呼。
“那个时候，我父亲出轨的事被她发现了。她没有闹，搬出了沈家的大院，她十年没上过班，原来学的东西都派不上用场，只找了个收银的工作，赚得不多，但她状态很好。”
“她跟我说，她只是不要我爸了，但她一样爱我，我随时可以去找她。”
“为此，她专门租了一间离我学校比较近的房子，往常午饭我都是在学校食堂解决，从那以后，每周一三五，我就去我妈那里吃饭。真心觉得，他们分开也挺好，我妈明显更有精神了。在沈家，她过得并不开心……”
也许这是关于母亲的最后一些快乐的回忆，沈黎说起来也难得轻松。
停顿了几秒，他突然又深深叹了口气，面色和语气凝重起来：“可惜，她的新生活还没来及开始……有一天，我突然察觉到几个人一路暗中跟着我去学校，放学的时候他们也在校门口等，其中有一个面熟，应该是我父亲的亲信。我以为去找我妈的事被发现了，为了避过耳目，此后都是从学校沿河的围墙那儿翻出去找她……一直没被发现。”
“我实在太自以为是了，又怕我妈担心，一直没告诉她这件事，如果我跟她提过哪怕一句……”
讲到这里，沈黎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他把头深深埋进双手里，栗坤都能听见他压抑的喘息。
夏青挪到沈黎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她原本想说：“到此为止吧。”
可是沈黎红着双眼，沙着嗓子继续道：“是我爸之前抓过的一个重刑犯，减刑出狱了。”
“什么？”栗坤失声尖叫。她第一反应是这个人还流窜在外怎么办？栗潇会不会有危险？
夏青也罕见地正色道：“他找过去了？”
沈黎点点头，满目悲哀。
那个炎热的盛夏时节，沈黎顶着烈日，穿过弄堂，踏上幽暗的楼道，敲开了顶层那扇掉漆的门。
那一瞬间，一股最爱的红烧鱼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直到今天，沈黎都闻不了这个味道，吃不了这道菜，害怕这个味道，因为这味道，就昭示着死亡。
门内站着一个高瘦的男人，看起来非常面善。
看清楚来人，他眼中放出一种，几近癫狂的喜悦。
“你来啦？”他笑道。
沈黎以为，又是哪个自己没记住的远房亲戚，上门拜访，他想都没想就踏入门内。
第115章
进门, 狭小的客厅里，却不见母亲的身影。
沈黎绕进厨房, 然后去到卧室，终于看到她。
她被绑在椅子上, 似乎是被打晕了，脑袋低低垂在胸前，嘴被胶布封着，血迹从里面渗出来。
身后有微微声响，一把锋利的钢刀横在沈黎脖颈边。
“别叫，不然你妈就没命了。”
刚才说起“如果”的时候，沈黎再次体会钻心的痛苦, 痛苦到失态，因为他曾经错过了挽回一切的机会。
而说到这一幕时，他已然恢复了冷静, 好像是认命一样，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愿。
他用毫无波动地声音, 讲述了母亲的最后时刻。
“这人当年逃窜的时候, 他的妻子为了掩护他慌乱中被车撞死了。他把这笔账记在我爸身上, 出狱头一件事，就是找我爸报仇。”
“他说：‘你爸害死了我的女人，我也要弄死他的女人。’当时我太小了, 很幼稚！我告诉他，我爸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伤害我妈, 并不能对我爸起到任何报复的作用。”
说到这里，沈黎苦笑着问：“你猜他说什么？”
夏青当然不会真的猜测，虽然心里早有预感。
“他说，他偷偷跟踪了很久，早就注意到那个女人才是新欢……可我爸派了不下十个人保护她，日夜守在她门外，出门去哪儿，都跟到哪儿，他根本没法近身。我爸早就获知他出狱的消息，早就有所防备，沈家众人出入各个谨慎戒备，我们几个孩子虽不知情，却也被重重保护。”
“可是在我妈那里，别说安排几个人手……他连一声通知，一句嘱咐都没有！”
说到这里，沈黎咬牙切齿，停止不住地冷笑，额角青筋凸起，但脸上那凄哀的神色，叫栗坤也止不住心酸。
尽管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局，夏青还是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惋惜：“所以，那个凶手原本并不想杀你母亲，他在那儿发现你会定时过去，他的目标是你，对吗？”
这个问题，几乎一下子把沈黎压垮。他的头又沉沉地垂下，好像背上背负有一整座大山，负罪太重。
栗坤看到他的眼泪静悄悄滴下，直直敲打在光亮的地面上，那专门为栗家定制的图案上。
“沈克指不定在外头有几个小老婆，杀也杀不完，但是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沈家的长孙！我不如杀了你，来得痛快。”那个人，就这么平静地，在他头顶喃喃自语。
也许是当时太小了，对死还没有深切的概念，也许是尚未反应过来整个状况，沈黎居然回答：“如果你杀了我，可以放了我妈妈吗？”
背后传来嘲讽的笑声：“哟，小萝卜头，个子不高，胆子还不小！”
沈克的儿子，再怎么也应该凌虐一番，逼得他痛哭流涕，下跪磕头再杀掉，才过瘾！他甚至专门买了个具有摄像功能的手机，就为了记录这一刻，好送到沈克面前，送到不可一世的沈家面前。
想到那大仇得报的瞬间，凶手居然凭空产生了一种孤胆英雄，独对庞然大物的热血沸腾，全然不在乎自己只是在欺凌妇孺。都说欺负老弱妇孺，不算本事，但不可否认，许多人的天性里，带有欺凌弱小的劣根。越卑劣残忍的时刻，庸人loser越能找到成为强者的错觉。
很遗憾，沈黎的反应，从头到尾都没有激发凶手的兴奋点，他很不满，他要先吓吓他。
那人手上的刀微微用力——沈黎感觉到自己的颈部刺痛，在流血。他问：“我可以自己选一个死法吗？”
“怕了？”
“我想死得干净一点。”
那个时候的沈黎，就相当洁癖了。
凶手显然是因为这个回答愣了一下，一晃神的功夫，沈黎就从他刀下脱身——从小就跟着家里的长辈，学了些格斗技巧。
他迅速冲进厨房，抄起一把水果刀。其实他根本没有学过如何使用，只是觉得自己也需要一把武器。但还没来得及使用这把武器，他就听到了沉闷的，凄厉的，从咽喉发出的惨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