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大姐接过郭得胜递来的票据,签字盖章。
郭得胜收回票据,略显生硬地谢过段大姐。段大姐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过是小事,没什么。他又再和段大姐寒暄了两句,才转身离开。
林蔓看郭得胜对段大姐客气之至,不禁啧啧称奇。
呀,原来这个眼高于顶的郭得胜,也会有向人低头的时候。
转眼到了午休时间,段大姐问林蔓:“饭票领过没有?”
林蔓回道:“刚来的时候在食堂窗口换过。”
“以后别去换啦!”
段大姐打开一个抽屉,里面有五颜六色的小票,米饭、小荤、大荤、汤菜、水果,一应俱全。
段大姐随手抓了一把,塞进林蔓上衣口袋:“用完了再来这里拿。”
林蔓早看上食堂里的一道硬菜,锅包肉。
奈何囊中羞涩,在上海用米粮换的钱票已经所剩无几,再加上又给了赵里平和郑燕红一些。为了能够熬到月底发工资日,她不得不开始精打细算,每天中饭,都只挑便宜的素菜下手。
现在好了,段大姐给的一沓票子,足够林蔓好好大快朵颐一番。
“师傅,来份锅包肉。”林蔓递上菜票。
菜票是一张蓝颜色的薄纸,四四方方,宽不过拇指。
光头大师傅没有收票,径直又扔了出来。
“今天没有锅包肉。”
林蔓失望:“那溜肉段?”
“没有。”大师傅回道。
“小鸡炖蘑菇?”林蔓再问。
“没有。”大师傅越来越不耐烦。
林蔓终于也爆脾气了:“那你们有什么?”
“没看到告示啊,食堂这两天没荤菜了。”
林蔓这才注意到进门处贴了张纸。纸上有大师傅说的告示。
从今日起,食堂暂停供应一切肉类菜品。
段大姐认识管食堂的刘大厨。打听来消息后,她告诉林蔓:“肉联厂新批次的肉出问题了。唉,看样子会连累到全市。”
林蔓无奈,只得随意打了些素菜。
地三鲜,豆腐干,渍菜粉。
虽然没有荤腥,但好在还稍有些油水,而且味道不赖。
窗户边上,几个房管科的人刚刚吃完离位。他们见到段大姐和林蔓在找位置,远远地向她们挥手。
段大姐快走几步,赶在其他人发现位置前,抢先占了座。
“你和他们很熟?” 林蔓看房管科的人走的时候,很热络地和段大姐说话。
段大姐掀开盛菜的瓷碗盖:“我爱人以前是他们的领导。”
食堂里人声嘈杂,林蔓和段大姐说话不得不拉高嗓门,才能让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
吃饭的当儿,两人聊了会儿工作,又聊了会儿彼此家境。
听到林蔓是上海人,段大姐眼睛一亮:“能托你家里人邮件羊毛衫不?钱票上面,大姐一定不亏你。”
“行,你穿多大号?”林蔓痛快地答应。
段大姐摇头:“是给我女儿相亲时候穿。”
“她多大了?喜欢什么款式?什么颜色。”
“她比你大四五岁,快从部队转业了。”
“那你把她的号给我,我让家里人给她挑件漂亮的。”
“段丽英,三车间的单据做好了没有?”忽的一个瘦高个女人走来,厉声直呼段大姐的名字。
段大姐好声回道:“都妥啦,就放在你桌上。”
“嗯,那下午你把一车间的也做出来。”
盛气凌人地发号施令后,女人转身离去。
看着女人的背影,林蔓好奇地问:“她是谁?”
“新来的王倩倩,有大背景啊,惹不起。”
一改之前的和颜悦色,再提王倩倩,段大姐的脸上满是鄙夷。
下午回到化验室,段大姐立刻开始做一车间的单。
这是王倩倩的活。王倩倩懒得做,就推给了段大姐,让段大姐替她做。
经过了一上午的熟悉,林蔓已掌握化验室的工作流程。她开始做第一张质检单。
五车间的一批钢材急着出厂,送来了样品。
林蔓在器皿里调入药剂。
样品切一部分放进药剂中,林蔓耐心地等待药剂的颜色变化。
颜色变蓝,就是合格。颜色变红,就是不合格。
五车间的主任等得焦急,几次来问。
林蔓无法。
药剂颜色变化需要时间,再急也要等啊!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候,终于有结果了。药剂变成了蓝色。林蔓在单据上签字盖章,证明产品可以出厂。五车间的主任看见结果,长长地松了口气,急赶着去安排运货事宜。
接近下班时候,王倩倩姗姗来迟。段大姐刚刚忙好她的单据。连句“谢话”都没有,她就径直拿了去。
一车间主任郭得胜来看结果,王倩倩佯作忙了一下午的疲累模样,把单据交给郭得胜。郭得胜对王倩倩再三感谢,丝毫不知王倩倩其实什么都没做。整整一天中,她在化验室里呆的时间连十分钟都没有。
下班后,林蔓绕道去了邮局。
邮局是一栋一层楼的矮房,门前有个深绿色邮筒。它坐落在厂区东面的供销社后,挨近职工医院。
赶在工作人员下班前,林蔓买了三张邮票。
用台子上的糯米浆制的浆糊,林蔓把邮票粘在三个信封上。邮票很漂亮,红色的底子上有群人民在劳动。下方有小字—华国人民邮政。
三封信,一封寄给白秀萍,一封寄给魏小雨,最后一封给大舅妈何梅。
在给何梅的信中,林蔓附上了买衣服的钱票,托何梅去新世界挑件漂亮衣服寄来。信的末尾,她写上了赵里平家的地址。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林蔓渐渐熟悉了化验室里的工作。
这天中午,她赶着出完三车间的单据,奔去食堂。
午饭时间刚过,食堂里的菜已经所剩无几。
林蔓无奈,只得求大师傅勉强凑了份红烧豆角。
红烧豆角早已凉透,带着汤汁浇进米饭里。
林蔓狼吞虎咽地大吃了两口。
出乎意料,豆角虽凉,但却格外的入味,配着香软的米饭,别有一番好味道,竟比平时热的时候还要好吃。
林蔓手持勺子,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着,不多会儿的功夫,搪瓷碗见了底,她还有些意犹未尽、余味无穷。
“气死我了,她爱找谁找谁去,反正我不干。”
段大姐气呼呼地走来,摔饭盒在林蔓面前的桌上。
“又是王倩倩?”
林蔓丝毫不觉得奇怪,王倩倩自打进化验室以来,把自己的工作都推给了段大姐。段大姐不但做王倩倩份的工作,还要做自己份的工作。这样的情况,时间一长,试问谁受的了?
“我都替她值了好几个夜班了。今天她又要我替她,我说我婆家有事,下次!你猜她怎么说?”段大姐气得吃不下饭,手持不锈钢勺连敲饭盒边口,几次舀饭出来,又忿忿地放了回去。
“什么?”林蔓饶有兴味地问。
段大姐冷哼:“她说我找借口,还说不想帮就算了。你说说,她这是什么态度?”
“那你以后还帮她出单吗?”林蔓调笑。
“做梦!再不管她了,什么人呐,得瑟地不知天高地厚,不就有点背景嘛!化验室里谁都不是省油的灯。”段大姐狠啐了一口。
稍停顿了下,段大姐忽的别有深意地问林蔓:“你知道开始时候,你的工作是被谁顶掉的吗?”
林蔓挑了下眉,示意段大姐可以继续往下说。
段大姐笑:“就是这个王倩倩。”
第22章 下套 一更
段大姐的话, 林蔓全听进了心里。表面上, 她好似无动于衷。
“是吗?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谁让她比我有背景呢!”林蔓云淡风轻地回道。
段大姐有些泄气,失望地问:“你一点也不介意?”
林蔓摇头:“反正我都调回来了。”
段大姐不甘心,又继续说道:“你还不知道,化验室里只剩下一个正式工名额。也就是说, 你和王倩倩注定有一个人会没编制。”
林蔓眼中蓦地闪过思虑的光。她被说动了。要想在五钢厂混出名堂,可不能没有编制!
为了确认段大姐的话,林蔓找到孙主任, 问他是不是真有那么回事。
起初,孙主任不愿多讲, 支支吾吾,回答地含混不清。林曼不依不饶, 他无法, 只好实话实说。
化验室里确实只剩一个编制名额, 这是厂委给的定数, 他人无法更改。
至于谁更有可能获得这个编制,孙主任亦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已经内定下来了, 是王倩倩。”
“凭什么?”林蔓不服。
“就凭她的父亲是革命英雄。”孙主任一锤定音。
“不止!恐怕还因为她父亲是上海那边的大领导。”林蔓强忍着冲动, 终还是把话憋了回去。
她刚进化验室就听说了,王倩倩有个官不小的父亲,所以谁都不敢惹。
孙主任看林蔓无言以为,以为她总算认命,放弃了再与王倩倩争的打算。
而实际呢?殊不知林蔓并不是知难而退的脾性。她不但要拿到唯一的编制名额, 还要王倩倩心甘情愿地自己让出来。
一日,林蔓像往常一样在提取产品样本。
化验室里,大家都在埋头工作。
段大姐刚刚出完一张单,三车间那边又送来了样品。孙主任召集科室里的党员们开会,组织大家学习领会最新精神。有几个车间被检测出了不合格批次产品。这些车间的主任纷纷来到化验室,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复核结果。
“小张,四车间赶着发车,把他们的单子提上来做。”
“我说一句,大家尽量把工作集中在上午做完,下午厂里要开动员会,每个人务必参加。”
“李工,这个参数好像有问题,您帮我看看。”
除了王倩倩以外,所有人都忙得乱成了一锅粥。
迈着悠闲的步子,王倩倩走到林蔓跟前。
林蔓正盯着看试剂的颜色变化。
“唉,晚上你替我值个夜班!”王倩倩颐指气使地说道。
“嗯!”林蔓头也不抬,痛快地答应。
王倩倩吃了一惊。林蔓的好说话着实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为林蔓会推脱,甚至会拒绝。可未成想,林蔓竟连犹豫都没有,开口就答应。
“你答应得还真痛快!”王倩倩感到好奇。平日里,大家都最讨厌值夜班。前日她让段丽英替,段丽英气得直接和她翻脸。怎么到了林蔓这里,就变得无所谓了。
林蔓不以为意地回道:“我晚上没什么事,替你值夜班,刚好可以打发时间。”
“既然你空,那我以后的夜班,你就都替了!”王倩倩语气盛气凌人,好似她是林蔓的领导,可以对林蔓发号施令。
林蔓唇角略略勾起,扬起一抹不可捉摸的笑。白亮的日光灯从侧面打来,掠得她的脸颊有抹阴影。
“王倩倩,你走不走啦?”
王倩倩看不清林蔓表情。林蔓不作声,她就权当林蔓同意了。门口有个穿军装的女人不耐烦地叫,她忙堆上了另一副好相处的笑容,快步出门。
“那女人是谁?”林蔓感到奇怪,一向目中无人的王倩倩,居然也有讨好人的时候。
段大姐扫了门口一眼,回道:“工会领导家的小孩,好像在部队做文艺兵。”
“她们关系很好?”林蔓问。
段大姐冷嘲地笑:“王倩倩倒是想和她好,只可惜啊,人家都不爱搭理她,只拿她当个跑腿的使唤。”
段大姐话说得虽刻薄,但听在一众讨厌王倩倩的人耳中,确是格外的舒心。
不少人窃窃地笑,有人笑出了声,立刻引来了其他人更肆意的回应。转眼工夫,整个化验室的人笑作了一团。
管复核的小张,又告诉了林蔓一个小道消息。
“其实王倩倩刚来时候,他们还挺喜欢和她玩的。”
“他们?”
“咱厂领导家的姑娘小爷们呗!”
“那后来为什么又变了?”
“还不是上海那边传来消息……”
说到关键处,小张眨了眨眼:“她在上海根本不受宠,她的后妈讨厌她,巴不得再见不到她,才打发她来这里。”
“所以那些姑娘小爷们,又觉得王倩倩不配和他们平起平坐了?”林蔓轻笑,脑中浮现出片刻前女人对王倩倩颐指气使的模样。
小张轻叹:“对我们来说,王倩倩确实很有背景,不好惹。可是她的背景在那些人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下工铃声响起,化验室里的人纷纷加快手脚,紧赶慢赶地,总算在动员会开始前完成了所有工作。
动员会由工会主席亲自主持,除了号召大家以更大的热情投入生产外,他还带领大家学习了北京传来的新精神。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工会主席讲得激情澎湃,大家听得热血沸腾,动员会一再超时,直到过了晚8点,工会主席才意犹未尽地宣布结束。
林蔓留在化验室里值班。待人都走了后,她关上了大灯,只留下自己桌子上方的一盏日光灯。这盏灯的光线有限,只能耀亮她身侧周遭。化验室的大部分桌台器皿,都被笼罩在灰蒙蒙的黑暗里。
食堂的大师傅都已下班。林蔓从更衣箱里拿出了一把挂面。挂面是顾大姐送的。刚来的时候,她送了顾大姐小半包大白兔奶糖。顾大姐觉得不好意思,又回送了她两斤挂面。
用烧杯烧开了水,下面条进翻滚的开水中。不多一会儿,面条浮出汤沫,漂上水面。就着白花花的面条,林蔓握了一个金黄莹润的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