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堂的人,多是坐办公室,又拿高工资的技术工。
林蔓换了饭票后,持大白瓷缸碗去窗口打饭。
打饭的窗口里,穿白褂的大师傅们一字排开,手持铁勺,依次站在米饭、荤菜、素菜以及汤锅的后面。
“师傅,来份茄子炖土豆。”
师傅大勺一铲,满满的菜。林蔓递进饭盆,示意可以浇在米饭上。师傅手略一抖,菜到盆里,只剩了二分之一。林蔓失望。果然食堂师傅手抖是传统啊!
“师傅,给份红烧明太鱼……师傅,汤来份……”
菜要得差不多了,林蔓转身环顾食堂大厅,在满眼乌泱泱的人堆里,找寻能坐的空位。
“这里有座。”不远处的边角里,一个年轻女人在向林蔓用力挥手。
林蔓认出了郑燕红,忙端碗上前。
“其实临了换工作的事,不止你一个人。”郑燕红低声说话的同时,警惕地环视四周,确认身边没有科室里的同事。
林蔓刚落座就舀了一大勺饭菜吃。茄子土豆混着白花花的米饭,香溢满口。
“是不是有人走后门,把我的工作顶了?”林蔓粗嚼了几口饭菜,含混不清地问。
郑燕红点头:“你算运气好了,起码还在总厂。有人直接被换去了乡下的办事处,那才是倒霉。”
“你们徐副科长一定捞了不少?”林蔓冷哼。
郑燕红笑:“我对你说,你别不信,徐副科长啊,还真的不一定捞到什么。”
林蔓看郑燕红虽说得随意,但语气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于是便追问道:“怎么?难道他办事不收钱?”
郑燕红不语,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讳莫如深。
“告诉我,我请你吃一个月小鸡炖蘑菇。”林蔓明了郑燕红的暗指。想知道些内情,怎么能不出点血。说着,她推出了一叠荤菜的票。
郑燕红眼睛一亮,手迅速盖在菜票上,据为己有。再次四顾周遭,她确认了没人在听后,对林蔓伏耳说道:“徐副科长可没这么大权利,多数啊,得要林科长点头才行。”
“林科长?”林蔓向郑燕红确认。
郑燕红朝进门处努了下嘴:“喏,就是他,林志明科长。我现在的岗位,也是从他手里活动来的。”
林蔓看向郑燕红所指。一个穿藏青中山装的男人正走进食堂大门。他年纪不大不小,粗短身材,相貌平平。一双势力而精明的眼,使他一下子从普罗大众里跳脱出来。
“林志明。”林蔓喃喃道,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名字。
饭后,林蔓和郑燕红一起去水房洗涮碗筷。
上工铃响,下午的劳作又再度开始。
林蔓一边干活,一边心里不住地盘算。
按郑燕红的提醒,想换工作,给林志明送礼就行。
这样真的行?林蔓可不这么想。
林志明这样明目张胆的收礼,保不齐将来会被人举报。他要是倒了,就势必会牵扯出一大批人。到时候,一旦有人翻旧账,拿出她曾送礼给林志明的证据,那可就前途尽毁了。
不成!林蔓下定决心,绝不能送礼给林志明。要换工作,还是得另想一个办法。
许是已经习惯了劳动的强度,又兴许是一直在想事情,所以不觉得手上的活累。林蔓干到下午,竟没有了上午的筋疲力尽。时光倏地过去了,转眼她又再次听见下班的铃响。
“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高昂的歌曲萦绕耳旁,林蔓和上班时一样,又投入了下班的蓝衣大军。浩浩汤汤的蓝衣军团出了厂大门后,瞬间分流,有的流向新建的筒子楼,有的奔入职工宿舍,还有的卷着林蔓一起,泄入了一片纵横交错的平房构成的家属院。
“第一天工作怎么样,还适应?”
冯爱敏正在厨房里忙活,一见林蔓进屋,即亲切地问道。
林蔓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回道:“别提了,他们调我去制桶。”
“这么说,你不坐办公室了?”赵梅刚到家,正巧听见林蔓的话。
林蔓点头:“说是化验室的岗满了,谁知道真假。”
“是啊,谁知道真假,”赵梅蓦地拉下了脸,大不同于前夜的亲切态度,冷嘲道,“我看你一开始就不是化验室的岗,吹什么牛啊!”
说罢,赵梅摔门进屋。她心气高,觉得林蔓既然不是技术岗了,那和自己就不是一个级别了。一个干体力活的人,怎么有资格和坐办公室的人交朋友。
“这孩子,瞎掰扯啥呐!”冯爱敏冲着赵梅背影喊道,转而,她又回身安慰林蔓:“别往心里去,干什么工作都一样。你要去化验室,得上夜班,指不定还不如制桶呢!”
“赵婶,林志明科长这人怎么样,您听说过不?”林蔓一心扑在该如何调工作上,全然没有在意赵梅的冷言恶语。
“林志明?”冯爱敏啐了一口,嫌恶地说,“整个厂里,属他最会溜须拍马、讨好领导。”
“讨好领导?”林蔓嫌信息不够,想冯爱敏再多说两句。
提起林志明,冯爱敏的话好像开闸的洪水,立刻滔滔不绝:“可不是吗?你可想不到,他一个大男人,每星期天都往厂长家里跑。又是拖地,又是烧菜,别提有多丢人了。”
“厂长?是高毅生厂长。”林蔓眼里倏地掠过道亮光。
“那可不是,咱厂除了他,还有几个厂长。唉,小蔓你咋笑了?”冯爱敏看林蔓忽的笑了,心想这姑娘真怪,前一秒还没精打采的,怎么心情又突然好了。
林蔓唇角微扬,笑得意味深长:“赵婶,我看我这制桶的工作啊,是做不了两天了。”
第19章 革命情谊 三更
星期天一早, 赵里平和赵德去供销社排队买油。
电影院里在放《五朵金花》, 赵梅约了单位同事去看, 也早早地出了门。
辛苦了多日,林蔓肆意地睡了个懒觉,当醒来时,天已大亮。
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
冯爱敏在灶台前忙得团团转。刀剁肉馅, 醒面和面,洗蒸屉,上蒸笼……
“呦, 今天这么丰盛?”林蔓正要出门,看见堆了满厨房的菜, 不由得停驻了脚步。
冯爱敏刚拌好馅,又赶着揉面成长条, 拧出一个又一个剂子:“今天请了人事科的徐副科长来家里, 想让她帮忙活动德子换工作的事, 可不得烧好点儿?”
赵德的工作一直是老赵夫妇的一块心病, 因为它影响了赵德的婚事。赵德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个别时候, 还会在外务点常驻上一年半载。好人家的姑娘听到这, 没一个愿意嫁。
冯爱敏快急疯了,结婚生子可是大事,赵德都二十七八岁了,再拖下去,难道真要找个乡下姑娘凑活?
不行不行!一定要把工作换掉。
冯爱敏下定了决心后, 立刻托人找关系,三番五次地送礼,好不容易搭上了徐副科长一条线。这不,那边今天把人约来家里做客,为的就是换掉德子的工作。
蒸锅里的水开了,冯爱敏放下手里的面,赶着放屉进锅。包子还未包完,盖上锅盖后,她又急着回到案板前,继续包馅进皮。圆嘟嘟的包子个个十八褶,整齐地摞在簸箕里。数量一够,她就马上将它们放进锅。
林蔓看冯爱敏忙得不可开交,就不再继续打扰,转身离开。
出门后,她向着厂区东面的筒子楼走去,那里是建厂后盖的最早一排职工楼,边上有好几个小院。厂领导们全住在院中的独栋小楼里。厂长高毅生的住处是其中最漂亮,也是占地面积最大的一栋。
咚咚咚~~~
敲门的时候,林蔓瞥见门外停了辆草绿色吉普车,车上赫然挂着一块0字头的黑色军牌。
在五六十年代,许多重工业厂的厂长属军人编制并不稀奇。他们大多是有衔的军人,少说校级,上不可数。为了支持建设祖国的重工业,尤其是军工一类,他们主动转业。对于这些人,国家依然给予军人待遇。
“找谁啊你?” 开门的是个扎围裙的妇人,操着一口乡气满满的土音。
林蔓轻笑:“我姓林,是专程来探望高叔叔的。”
妇人关上门。不一会儿功夫,又有一个女人来开门。
“你是?”女人上下打量林蔓。
“您是高婶,魏婶让我来的时候,特别叮嘱过我,一定要把这个雅霜牌的雪花膏带给您。”林蔓递上雪花膏的同时,亦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女人。大眼睛,高鼻梁,身形婀娜,虽然年逾四十,但仍是第一流的大美人!
听林蔓提到“魏婶”,女人恍然大悟:“金玉芬?你是我表姐什么人?”
林蔓笑回:“我是她女儿小雨的朋友。这次来江城工作,他们要我一定来拜访下您和高叔,还有……”
说着,林蔓拿出了魏局写的信:“这是给高叔叔的。”
“进来!”女人接过了信,转身领林蔓进屋。她是高毅生的妻子,名叫陆蘅芝,曾是上海滩上响当当的名媛。
见到林蔓,高毅生吃了一惊。老战友久没消息,怎么突然托了个小姑娘来送信。
“你是上海人?”陆蘅芝听出了林蔓话里的口音。
林蔓点头:“白飞路梧桐里。”
“白飞路啊,49年前我常去那里喝咖啡。”陆蘅芝似是记起了一件久远的事,淡淡一笑。
林蔓回道:“是红房子咖啡厅?我外婆对我说过,那里以前是时髦地方,不少明星都会去光顾。”
林蔓和陆蘅芝坐在沙发上聊了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上海的风土人情到各色小吃,谈得好不热络。
高毅生无从插嘴,只好抽空拆开了老战友的信。
信里内容很平常,和往日收到的谈工作的信没甚区别。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信的末尾上,林蔓被不经意地提到。
“……吾侄女林蔓不日到五钢报到,在江城期间,望弟照顾……”
“小蔓,中午留下吃饭!”高毅生合上了信,其中的重点他大致明白了,关键分明在最后一句嘛!他们是一个战壕爬出来的革命情谊,有过命的交情。像关照一下世侄女的这等小事,根本无需多言,只要稍点一句,高毅生就会自觉做到。
“是啊,留下来!我烧几样上海菜给你吃。”陆蘅芝和林蔓聊得投缘,破天荒的,很少进厨房的她心血来潮,忽然想亲自下厨来招待林蔓。
高毅生不禁有些吃味:“你婶子上海菜可烧的一绝,我都很少吃到呢!”
林蔓盈盈地笑,甜声说道:“是吗,那我可真有口福了。”
“九姐,中饭不用准备了,我来做。”陆蘅芝朝厨房喊了一嗓。
九姐是最先给林蔓开门的妇人,高毅生老家的远房亲戚。
九姐立刻让出了厨房给陆蘅芝。
陆蘅芝找出了条围裙系在腰间。围裙很精致,白底布面绣着红梅,不同于供销社里买的粗品。
浆小排,腌鱼,改刀五花肉……
陆蘅芝在厨房里忙碌了起来。林蔓也不闲着,主动上前给打下手。
咚咚咚~~~
外面传来敲门声,九姐小步跑出去开门。
几个或带眼镜、或穿中山装的男人走进来。林蔓在厨房里切葱拍蒜,隐约听见他们熟络地喊高厂长“老高”。
“他们都是厂领导班子的同事。那个戴眼镜的是党/委邓书记,那个穿灰色中山装的是工会主席……”每进门一个人,陆蘅芝都底声对林蔓介绍。
不多一会儿,客厅的沙发上坐满了人。林蔓偶然撇头看向那里。沙发上的人除了高毅生以外,无不在吞云吐雾。
高毅生不抽烟,只偶尔端起杯子抿一口茶。碰上聊到激动人心的地方,其他人都慷慨激昂,唯有高毅生目光锐利,轻扬唇角,表情始终淡淡的。
每次有人进门,林蔓都会抻头去看,看看是不是林志明来了。林志明一直没有出现,她不禁有些失望。
难道他今天不会来?还是冯爱敏说他周周都来,只是夸大的说辞?
饭菜烧好后,原先在客厅聊天的人,又转战餐厅。
九姐摆菜上桌。陆蘅芝让林蔓坐在身边。
高毅生简单地向众人介绍林蔓,说是自己的世侄女。接着,他与众人又接着之前的话题聊下去。
男人们谈话的内容多和工作有关。陆蘅芝觉得枯燥乏味,吃完了饭,不多做逗留,直接拉着林蔓进书房继续闲聊。
坐在书房里,林蔓一面与陆蘅芝说话,一面留意屋外的动静。
过了下午2点,男人们终于酒足饭饱,九姐收拾碗筷进厨房,五钢厂的领导们再又回到客厅。简单地定妥了之前商议之后,他们终于将话题引到了别处。
一起征战过的同袍们,谁升了,谁降了,剩下的,就全是七零八碎的闲话了。
陆蘅芝给林蔓泡了杯茶。茶叶是娘家带的,不比现在人常喝的茶沫子,色泽褐红明亮,竟是道地的普洱。
林蔓浅尝了一口,茶味爽滑甘甜,顿时消解了午饭的油腻。
“侬到江城来了多少辰光了(你来江城多久了)?”没人的时候,陆蘅芝喜欢对林蔓说上海话。
林蔓亦以上海话回道:“大概一额礼拜(大约一个星期)。”
说话的间隙,林蔓环视陆蘅芝的书房。
和外间简朴的家居装饰大不同,书房里布置得古色古香。
金丝楠的书架,黄花梨的桌,透雕六螭捧寿纹的玫瑰椅,摆各种小器的多宝格……
林蔓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书架上那清一色的明清孤本书籍,其中的一套,像极了宋刻版的资治通鉴。这一版本的资治通鉴在后世,可算是价值连城。
恍惚间,林蔓错觉自己置身于另一世界。吴侬软语,发黄的月历牌,昏黄的汽灯,穿旗袍的太太小姐们,仙乐斯舞厅的靡靡之音。老上海的浓浓风情扑面而来,呼之欲出。偶然听见外间响起的爽朗北方话,她方记起原来炮火早已轰打进来,炸得一切支离破碎 ,刚才的美妙景象,不过是茶香萦绕,幻化出浮生一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