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毅生轻笑, 舀了勺汤到嘴边,小尝一口。
“新出来的那批宿舍, 你是不是去申请了?”高毅生喝了小半碗汤后, 忽的不经意地问林蔓。
林蔓夹了一筷鱼肚的嫩肉在饭上:“本来挺有希望,但是厂里这次要先紧着技术骨干职工,我就被刷下来了。”
高毅生略点了下头:“这些技术骨干都是我们从各地挖来的精尖人才。招他们的时候,厂里就对他们有过承诺,会优先解决他们的住房问题。”
“小蔓是自己人, 不过就是一间房子的事,难道你们还不能通融下?”崔蘅芝气不平,每次分房,厂委里总有人给自己的亲戚搞两套职工房住。怎么,这次轮到厂长就不行了?
“这件事你怎么看?”高毅生不急着回答崔蘅芝,而是先把问题抛回给林蔓。
和高毅生相处了些时日后,林蔓对他已经稍有了解。高毅生这个人,心思太重,从不会多说一句废话,也不会多做一件无用的事。像他这样的人,如果愿意帮她弄一间宿舍,必定会选在榜单公布前解决,而不会等到现在。那么眼下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就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林蔓略一低垂眼帘,只过了三两秒,她眼前一亮,回道:“这件事的关键是李文斌。如果我想得到一套房子,务必要从他下手。这样最快,也最直接。”
高毅生点头,心叹果然没有看错林蔓,一点就通。说什么关心林蔓有没有分到宿舍,全是假的。明着是闲聊近期分房的事,暗着他实际是想试探林蔓的能力。要为他所用,光有张哄人的巧嘴可不行。
“那么你想到怎么做了吗?”高毅生继续问道。
林蔓蹙眉轻叹:“李文斌这个人大公无私,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偏不倚。他和以前的胡副科长有嫌隙,但仍能做到公平对待,照章分给他女儿房子。像这样爱惜名声的人,恐怕很难找到缺点。”
高毅生轻笑,夹了一块荔枝肉给林蔓,淡淡地道:“有的时候,弱点未必都是缺点,优点太出众也不一定是好事。”
林蔓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您是说有的时候,出众的优点或许会是一个人最大的弱点。”
高毅生满意地点头:“孺子可教!”
话毕,他转身向崔蘅芝,笑说道:“去拿酒来,我和小蔓喝两杯。”
崔蘅芝起身去酒柜里拿来了一瓶茅台。拇指高的酒盅,一个放在高毅生面前,一个放在林蔓面前。满满地倒上两盅,高毅生心情大好,一饮而尽。林蔓佯作酒量不济,只抿了两口。
当晚,林蔓陪高毅生喝了不少酒。崔蘅芝不放心林蔓连夜回江南,便让她当晚睡在高家。九姐收拾出一间客房。客房不大,但家具齐全而精致。明式的鸡翅木床,金丝楠木的桌,入门处的墙上有一副寒雪傲梅,一看就是名家手笔。
林蔓躺在喧软的床上,左右思量高毅生提点的那几句话。
把优点变成弱点……
林蔓想到了现任后勤副科长的胡跃升。胡跃升虽然没能争过李文斌,但在共事了那么些时间里,他总该对李文斌有多于旁人的了解!
桌上座钟轻响了三下。三点了,林蔓有了睡意,渐渐沉入梦乡。睡梦中,她闻到了一缕安神的檀香。香气悠远,好似带她去了江南水乡。蜿蜒水道,石墩小桥,她站在乌篷船上望向岸边,有人正在岸上吴侬软语地唱评弹。
……轻移莲步高楼下,见花光月色两平分。花有清香月有阴,小姐呀你看月明不用花灯照……
段大姐住的房子是厂区第一批筒子楼。楼虽然老了些,但住在里面的人多是干部。
一日傍晚,林蔓抱着一袋水果上门。段大姐忙迎她进屋,热情地引她坐在黑色人造革弹簧沙发上。胡跃升放下报纸,客气地与林蔓寒暄,问邀请了林蔓那么多次,怎么现在才来坐。林蔓轻笑地回话,说是又忙工作,又忙着搬家,以至于现在才得空。段大姐给林蔓倒了茶后,也坐在一边,加入了林蔓和胡跃升的谈话。
说了一会儿闲话后,林蔓故意将话题引向李文斌。她佯作不经意地问:“房管科的那个李科长,人到底怎么样?”
段大姐不屑地啐了一口:“茅坑里的石头,又重又硬。以前老胡想办点事情,顺便还能给他亲戚也捞些好处。可他不但不领情,还把我们老胡骂了一通。”
胡跃升点头道:“他这个人什么都不认,你要是想找他办事,那只能按部就班地来,想走捷径,门都没有。”
林蔓轻笑:“我不信,难道他果真谁的面子都不给?”
胡跃升道:“我给你举个例子。李文斌跟他母亲姓,是个大孝子,但凡他母亲说的事,他没有不从的。可即便这样,有次李老太太要他通融给老家亲戚一套房,他硬是不给。为了这事,李老太太气了他好几个月。”
“没错,你知道对这事,他怎么说?”段大姐补充道,“他说就因为是亲戚,所以才更不能给,别说他这亲戚没有分房资格,哪怕有分房资格,他也不会给。”
林蔓道:“这话我就不懂了,为什么有了分房资格,他还是不会给?”
胡跃升冷笑道:“他说事关他的名声。只要是他的亲戚分到了房子,外人根本不会管那么多,只会说他徇私。所以,对跟他沾亲带故的人,他索性一律都不给房子,或者是降一级,给条件差些的房子。”
听到这里,林蔓彻底了然了。她嘴上不说,实际在心里暗道:“什么公正无私,原来不过是个博名的人罢了。”
林蔓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话。在世上,有人爱财,有人好色,有人贪权,还有人博名。在这四种人里,爱财好色的人最次,贪权的人高明些,最难对付的要数博名的人。因为这种人几乎全无弱点,为了自己的名声,他们甚至可以灭人欲,做到真正的无私。
从段大姐家出来后,林蔓顺道去了一趟李文斌家。
出乎林蔓的意料,李文斌居然住在高毅生那一众独门院楼里。
“你找哪位?”
给林蔓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她身材消瘦,秀美的眉眼中略带凄苦。许是她的生活中有些许不如意的地方,难以排解,以至于她的眼中总好像闪着盈盈的泪光,令人看得平生出我见犹怜的恻隐之心。
段大姐曾对林蔓说过,李文斌的家里有一个叫翠兰的女人,大家都叫她翠兰嫂。林蔓心想,这开门的女人八成就是翠兰嫂了。
“我来找李科长。”林蔓径直走进院子。
林蔓的主动让翠兰嫂有些无措,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你是?”
李文斌坐在屋里看见林蔓。他起身出门,站在门槛里对林蔓说道:“分房的名单已经决定了,别说你来找我,就是高厂长来替你说话,都是一样没用。”
李文斌曾见过林蔓不止一次出入高毅生的家,知道林蔓和高毅生夫妇一定关系匪浅。
林蔓轻笑,刚想回话,蓦地屋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李文斌和翠兰嫂一听,慌地忙奔进屋。林蔓跟在李文斌和翠兰嫂的身后,也踱步进了屋子。
声音来自楼上,说话人应是夹着怒火,喝得李文斌大气也不敢出。林蔓没有跟着李文斌和翠兰嫂上楼,而是站在客厅里徘徊四顾。
客厅的白漆墙上挂了许多合照。每一张合照里都有一个气质优雅的老太太,林蔓一张张地看过来,不由得看直了眼。照片里站在老太太身边的人,无不都是出现在全国性新闻报纸上的大人物。
李老太太训斥李文斌和翠兰嫂的话,断断续续地从楼上传下来,林蔓听得一知半解,好不容易才理清了其中的头绪。
原来,翠兰嫂是李文斌战友的遗孀。战友牺牲后,李文斌便把孤苦无依的翠兰嫂接回家。表面上,好像是他需要一个人在家照顾母亲,可实际上,他是想借此给翠兰嫂后半生有个挡风遮雨的依靠。李老太太不喜欢翠兰嫂,认为是她耽误了儿子成家,执意要让翠兰嫂离开。李文斌抵死不从。母子间便产生了嫌隙。
林蔓没有等李文斌下楼。趁楼上吵得厉害的当儿,她闲步出门,走出了李文斌的家。
在回家的路上,林蔓碰见了郑燕红。
“帮我个忙,去打听一下李文斌的母亲是哪里人?”林蔓对郑燕红说道。
郑燕红回道:“这不难,不过,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
林蔓笑而不语。
郑燕红忽的领悟到什么,调笑道:“你想讨好老太太,让她说服李科长?这有用吗?”
林蔓摇头道:“一点用都没有,我就算把老太太哄到天上,他李文斌也不会放弃原则。”
郑燕红不解:“那你还打听老太太干什么?”
林蔓笑:“反正,我有我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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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老人的喜好 二更
每天清晨, 翠兰嫂都会去江南的一家供销社买虾。这家供销社是江城为数不多, 偶尔会有水产供应的供销社。运气好的时候, 它还会有海产卖。冷冻的梭子蟹、大对虾、带鱼鲳鱼,无不是被盖在一堆碎冰下,亟待识货的人挑选。
“给我称一斤对虾。”翠兰嫂手指一堆红彤彤的大虾说道。
营业员沉脸装虾称重,翠兰嫂打开钱包, 在里面找寻零碎的毛票。
“你打算用这虾烧什么?”林蔓走到翠兰嫂身后,轻笑地问。
翠兰嫂听林蔓的声音耳熟,猛地回头, 笑道:“呀,是你啊!”
林蔓朝对虾努了努嘴, 再又笑问:“你想用这虾烧什么?”
翠兰嫂回道:“婆婆喜欢喝海鲜粥,这不, 我来买些虾回家熬粥。”
对李文斌的母亲李淑华, 翠兰嫂一直恭敬地称婆婆。李淑华不喜欢翠兰嫂这样叫自己。从翠兰嫂进门后, 她就从没对这称呼应过几次。仿佛一旦她应了这称呼, 就做实了一些她不愿意的事似的。
“你的婆婆难道没交代过你,烧粥千万别用明虾对虾?”林蔓问道。
崔蘅芝摇头:“她只说要喝海鲜粥, 于是我就……”
林蔓看崔蘅芝眉头微皱, 径直点破道:“可是你烧的粥,她就从来都没有满意过!”
“你怎么知道?”崔蘅芝惊叹林蔓虽年岁不大,却好像生了一双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林蔓道:“明虾对虾虽然肉大,但鲜味不够,而且它的肉过于紧实, 以至于影响了口感。用这种虾做粥,不但粥里熬不出虾的鲜味,吃口也偏差。你婆婆在海边长大,像这样子的粥,她当然看不上。”
“难怪她总说味道不对,原来是虾买错了。”翠兰嫂苦笑,李淑华每次都把她的粥搁在一旁,看也不看。她以为是因为李淑华不喜欢她,所以连带着嫌弃她的粥,可没想到,原来还真是没烧好的缘故。
“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替你做一次这种粥,保管你的婆婆赞不绝口。顺便你看一次,也就学会了。”林蔓在虾摊上挑挑拣拣后,又转移到了蟹的摊子。众多红星蟹之中,混放了数只虾姑,看来还算新鲜。
翠兰嫂心动,想向林蔓讨教,可记起李文斌上次对林蔓下逐客令,不禁又犹豫了。
林蔓看出翠兰嫂的担心,轻笑地宽解道:“你放心,我不出面,只在厨房里做,烧完了,你直接端出去给老太太就行了。”
“那成,你现在就跟我回去!”翠兰嫂觉得林蔓的主意不错,于是不再纠结,一口答应。
门口有辆等翠兰嫂的车子。这车是国家配给李淑华专用。每次买菜,翠兰嫂都是乘这个。
买过菜后,翠兰嫂带林蔓上车,径直回了江北。上车之前,林蔓在海鲜的摊头买了五只虾爬子。
“这是什么?”翠兰嫂看虾爬子壳盖毛爪,样子怪异,觉得有些怕人。
一进李文斌家的厨房,林蔓首件事便是拆虾肉。她一面拆肉,一面回道:“这是虾,但又不算虾,肉质细嫩鲜美,放在白粥里,功夫好的话,有时能烧得比蟹粥还好喝。”
对林蔓的话,翠兰嫂半信半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她由着林蔓在厨房里忙活。在给林蔓打下手的过程中,她渐渐地喜欢上了林蔓。许是因为林蔓嘴甜又善解人意,聊天时,总会有意无意地避开她不想聊的事,专挑她愿意说的话题,且又能贴着她的喜好。不过半晌功夫,她烦闷的心情得到了极大纾解,久违的笑容在她唇角轻轻勾起。
“好了,那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就出来。”翠兰嫂端粥锅上楼前,再三叮嘱林蔓。她还有好些话没对林蔓说,舍不得林蔓立刻就走。在这家里,李文斌大多数时候不在家,她难得能碰上一个聊得来的人。
林蔓轻笑地点头,目送翠兰嫂上楼。
翠兰嫂上楼只一小会儿。林蔓站在楼下,但听楼上门开了关,关了又开。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下来,越来越近。
“婆婆想见你!”翠兰嫂笑对林蔓说道。
林蔓一点也不意外李淑华的召唤。因为她之前所做的一切,为的就是这一刻。
李淑华书房的布置非常朴素,桌椅书柜无不是现时最常见的款。房间里唯有一个佛龛有些来历。林蔓一进房便注意道,龛里供奉的观音像应是出自明代大家何朝宗之手。
“这粥我只喝了一口,就知道不是那女人烧的。”李淑华闲适地坐在靠椅上,面对着明净的窗子,背对着林蔓。
林蔓道:“听说您小时候在舟山长大,后来才去了苏州。所以我想,这粥的味道应该能符合您的口味。”
李淑华轻笑,悠悠地说道:“你讨好我没用。我那个儿子,我最清楚。他决定的事情,谁都说不通。”
说罢,李淑华回过头,上下打量林蔓。
林蔓暗吃了一惊。李淑华的眼睛格外明亮。她不禁心生感慨:“呀,好聪明的女人!”
林蔓熬的粥尚放在桌上,李淑华只喝了两口。
林蔓端起粥,走到李淑华身边,一边用汤匙搅粥,一边轻轻地叹:“小时候,我奶奶也喜欢喂我喝这样的粥。有一天粥烧得咸了,我一口都不喝,她便默默地坐在一旁,边抹着泪,边感慨。”
林蔓顿了一顿,看向李淑华。
李淑华道:“她说什么?”
林蔓道:“她说人老了以后,就想过些舒心的日子。哪怕有一点小错,也希望儿孙能哄着自己,因为离死路越来越近,谁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