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年代好芳华——海边的橘子树
时间:2019-06-02 09:07:33

  推门进屋,在一个老旧的橱柜里,林蔓找到了高中毕业证。这是五钢厂要求入职员工提供的材料。
  放毕业证的铁盒底下还有几张毛票。五分、一毛,一元、两元,全是小票,连张五元的大票都没有。林蔓粗略地数了数,加起来共5块8毛钱。
  “你是谁?”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质问。
  林蔓听声音耳熟,忙塞钱进口袋,走出屋子。
  赵红英站在屋外,见里面出来的是林蔓,惊讶不已:“呦,姑娘,怎么是你?”
  林蔓亦是一样的惊讶,讲明了自己是来替屋子主人拿东西后,问赵红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巧了,我家就在隔壁,快来坐坐。”赵红英不由分说地拉林蔓走向院前的红砖房。
  林蔓架不住赵红英的热情,只得跟了去。恰巧暮色降临,赵红英又留林蔓吃饭,林蔓折腾了一整天,早就饿了,于是欣然答应了赵红英的邀请。
  赵红英的儿子儿媳都在家。一听说来人是白天帮了母亲的姑娘,他们纷纷张罗起了好酒好菜。许是喧闹的声音传出了门,就连赵红英的弟弟也拖家带口地来凑热闹。来的时候,他们的手上不空,尤其是一个瘦长脸男人,也就是林蔓看见叫赵红英“大姑”的那个,手里拎了一只塘里打来的甲鱼,这算是今天桌上的主菜了。
  “这么说,小蔓在上海找到她外婆了?”饭桌上,赵红英听过了林蔓的讲述,惊讶不已。
  林蔓点头:“她照着母亲留的地址去找,没想到一去就找到了。她的外婆很疼她的母亲,自然也很疼她,讲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的户口迁回上海。”
  林蔓讲的事半真半假。
  红旗生产大队的林蔓去上海确是寻亲,但找的绝不是白秀萍,而是一个早断了联系的远房亲戚。
  “难道她外婆家的人都不反对?”赵红英的大儿王卫国感到奇怪,不都说上海人现实得很,没什么亲情吗?多个人的户口进去可就多个人分房子,他们家的人怎么那么好说话?
  林蔓轻笑,摇头否认了王卫国的担心。
  赵红英的二儿子王建军推了把王卫国:“你以为谁都像王德生?”
  提到父亲,王建军直呼其名,没有丝毫的尊重。
  王卫国悻悻地抿了口酒:“哼!没良心的东西。妈,你也是,带孩子去看他干什么?”
  想起前夫的绝情,赵红英哀叹道:“他到底是你们的父亲,孩子的亲爷爷。而且,我也想看看月梅过的怎么样。”
  “姐,就别提那个丫头了,人家现在不叫王月梅,已经改叫王倩倩了。”赵红英的弟弟赵顺达愤愤地嚷嚷。
  半年前,赵顺达去上海给生产队办事,路上碰见了王月梅,她竟连招呼都不愿意打。他主动唤她名字,她一脸嫌弃,说现在改叫王倩倩了。
  回忆起这事,赵顺达直摇头,大姐这女儿算是白养了,从小到大,什么都先紧着她,可到头来,居然连大姐给取的名字都不愿意要。
  赵红英听不惯弟弟说女儿的不是,面露不悦。
  赵顺达不想惹姐姐不高兴,更何况还有外人在场,确实也不是发牢骚的场合。于是,他另起了别的话题,问林蔓能在队上待多久,买了什么时候的汽车票回去。林蔓一一地回答,当晚就会走,已经买了第二天清早的车票回上海。
  王卫国和赵顺达的媳妇在灶间忙碌。热菜一个个地端上了桌,红烧甲鱼,凉拌菠菜,炖萝卜……贫瘠的年代,但凡闻到些许油香味,人就会不自觉口舌生津。筷子七手八脚地夹下来,不多一会儿的功夫,一盘菜没了。
  孩子们在桌间疯跑玩闹,王建军的媳妇里外跑着照顾,又要注意他们不出危险,又要拦着他们扰到桌上人说话。一个没注意,剃了光头的男孩儿抢了盆里的玉米馍。刚出锅的玉米馍馍金黄松香,男孩儿迫不及待地大咬一口,烫地舌头生疼,悔地嗷嗷叫唤,引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不知不觉间,棕漆窗棱外的天色越来越暗,藏蓝色的夜空亮起了繁星。
  “你们猜,前天我去镇上碰到谁了?”酒过三巡,赵顺达双颊泛红,眼冒亮光,忽的想起了一桩巧事。
  桌上人正吃得欢,被赵顺达一问,纷纷停下了筷子。
  赵顺达一拍桌子:“隔壁村的王富贵。”
  赵红英恍然大悟:“我知道他,德生家和他家祖上同宗,算是远房的亲戚。”
  赵顺达点头,继续说道:“他把儿子王新民送去上海啦,说是让她妹妹给找份工作。”
  “他妹妹在上海只是个纺织工。怎么,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人弄进城?”王建军也认识王富贵,在之前住的村里,那可是个蛮横的人人皆知的角色。
  “不可能!她要有那本事,王富贵一家早都搬去上海了。”赵顺达斩钉截铁地说。
  听到王新民的名字,林蔓微微一怔,他该不会就是王阿婆的侄子!据梧桐里的邻居所讲,他也被五钢厂录取为车间工人。看来王阿婆退而求其次,侄子虽然不能留在上海,但好歹得了个江城的城市户口。
  “人呢……人呢……”
  外面传来连声喊话,伴随着急躁的脚步声,屋门紧接着被撞开了。一个头扎布巾、满面褶皱的女人冲进来,身后跟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哎呦,虎子妈……”赵红英忙上前招呼。
  不等赵红英话说完,虎子妈急急地抢断道:“林蔓真成上海人了?”
  说罢,虎子妈扫了桌上人一眼,视线最终停在林蔓身上,看得林蔓浑身发毛。
  “妈,怎么办,蔓真走了。”虎子气得跺脚。
  “怕什么,”虎子妈狠狠说道,“她是你媳妇,你当然要跟着她去上海了。”
 
 
第12章 解除婚约
  林蔓一下愣了神,媳妇?难道这里的“林蔓”已经结婚了?
  在《春田》里,林蔓对这个人物的描写只有寥寥数笔,谁承想,她竟还有个婆婆和丈夫。
  “虎子妈,你可别瞎说了,小蔓怎么成你儿媳妇了?”赵红英纠正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事关女孩子名节,哪儿能这样胡乱嚷嚷。
  “怎么,嫁虎子还亏了她?一个绝了户家的丫头,有人要就不错了。”虎子妈自顾自地找张椅子坐下。
  “现在人家在上海寻到亲戚啦,可不算绝户女。”赵顺达看不惯虎子妈刻薄,忍不住嘲讽。
  虎子妈愤愤地撇嘴:“她去了上海,一样得是我家的儿媳妇,这是她亲口应下来的。”
  说罢,虎子妈看向林蔓:“你就是来给她办材料的丫头,走的时候,把我和虎子也带上。”
  “对对,我们跟你去上海。”虎子在旁连声附和。
  林蔓心里一惊,呀!可不能让他们去上海,他们一见上海的林蔓和他们认识的林蔓不一样,不就穿帮了吗?
  赵红英见林蔓不语,以为她被虎子妈为难住了,忙为她解围,拉虎子妈进里屋聊闲话。其他人的媳妇都跟了进去,将虎子妈围在中间,又是问虎子妈地里庄稼的收成,又是关心虎子大哥的媳妇生了没有,无不是想把话题扯开。
  在外间,林蔓压低了声音问虎子妈的来历,为什么口口声声说“林蔓”是她儿媳妇。
  “别信她的话,在村里,谁不知道他们家的人难缠。”提到虎子妈一家,赵顺达满脸的鄙夷。
  王卫国应道:“没错,要不然,虎子也不会三十多岁了,还讨不到个媳妇。”
  “为了虎子的婚事,虎子妈都快急疯了,她看小蔓家没有人,好欺负,就赖上小蔓了。”赵顺达接过了话头,继续说道。
  “赖?怎么赖?”林蔓不解。
  王建军也没少听到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便回答道:“她让虎子去帮小蔓干活,两人还没怎么样呢,就到处对人说他们已经有了恋爱关系。”
  “那小蔓怎么想?她真喜欢虎子?”林蔓想不通,没有感情,难道还能被硬凑在一起不成,虎子妈喊得那样理直气壮,不像一点根据都没有。
  赵顺达叹气道:“小蔓这姑娘就是太老实了。时间长了,她抹不开面子,居然接受了虎子。我们都是外人,到底不是她的亲爸妈,劝都没法劝。”
  王卫国点头:“是啊,所以我们知道小蔓去上海了后,都为她高兴。这样,她不光能有个好前途,也可以彻底摆脱虎子妈一家。”
  到这里,林蔓总算把红旗生产队“林蔓”的事理清楚了。
  这个“林蔓”八成是个软性子,虽然念书到了高中,却依然没法挺起腰杆。
  虎子三天两头地去帮她干活,她明明没有接受的必要,却也没有拒绝。虎子妈到处散播她和虎子的谣言,她明明感受到了困扰,却也没有澄清。乃至,风言风语之下,她糊里糊涂地默认了愿意嫁给虎子,直到最后,她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开往上海的长途客车上。
  思虑了片刻,林蔓起身走进里间屋。虎子妈还在又哭又闹,大嚷儿媳妇没良心,去了上海就不认丈夫婆婆了。林蔓心里清楚得很,绝不能让虎子妈和虎子去上海,非要断了他们这方面的念头不可。
  “老人家,你说小蔓答应嫁给你儿子,有证据吗?”林蔓插嘴道。
  虎子妈猝不防地被林蔓一问,停止了哭闹,随口回道:“她亲口答应下来的事,还能反悔?”
  林蔓冷笑:“话可不能这样说,小蔓和虎子一天没领证,他们的婚事就不能作数。”
  “是啊,现在不同解放前了,两个人要确立婚姻关系,必须上民政局领结婚证才算。”赵红英在旁帮腔,其他的人也七嘴八舌地劝虎子妈。他们按着林蔓的讲法说下去,两人没领证,确实不能就算作结婚了。
  虎子妈生气地拉下脸,道理她都懂,本来“林蔓”说去上海向远房亲戚借钱置办结婚的家什,回来就和虎子领证。可谁承想,莫名其妙她在那里认了亲,转眼成了上海人。
  “不就是领证吗?虎子去上海后,马上跟她在上海领。”虎子妈气呼呼地说道,想起“林蔓”到现在对虎子还没一句交代的话,她就气不打一出来。难道那丫头要反悔?哼,没门!
  “我直接对你说了,小蔓不会嫁给虎子。她外婆已经给她找好了人家,对方是军人,两家交好了三四代。户口迁过去后,他们马上就会办手续。”林蔓不客气地戳穿了虎子妈的美好设想。
  “妈,怎么办?小蔓要嫁别人了。”虎子急红了眼,拼命摇母亲胳膊。
  虎子妈腾地跳起来,指着林蔓鼻子厉声道:“她还敢嫁给别人。不行,我和虎子一定要去上海,让上海的领导们评评理。”
  “让上海的领导评理?帮帮忙,她嫁的男人家,无论是丈夫也好,还是公公、叔伯,哪个不是肩章带杠带星。你确定会有人听你说。”林蔓故意将男方家的背景夸大,生怕镇不住虎子妈。
  听到那边男方不好惹,虎子妈怔了一下,语气不觉得和软了:“可他们也不能不讲理啊!”
  “讲理?你儿子和小蔓可还没结婚呢,恋爱自由,婚姻自主,这是国家的政策。”林蔓抄起一顶违抗国家政策的帽子,径直扣在了虎子妈的头上。
  虎子妈面色灰暗,心虚道:“有这么严重?”
  林蔓见有效果,忙再继续添油加醋:“算了!你去上海后,万一惹毛了他们,告你和虎子是诈骗勒索,那你们可就要吃牢饭了。”
  虎子妈重重地坐了回去,农村人有一句亘古不变的俗话,民不与官斗,官不与拿枪的人斗。和军老爷家抢媳妇,那不是自找麻烦吗?不行不行,还是算了。
  看准了虎子妈有松动的迹象,林蔓忙又说了些好话。就着她给的台阶,虎子妈酸溜溜地喊了几嗓“林蔓”配不上虎子的气话。
  虎子又是懊恼让“林蔓”去上海,又是埋冤妈不够硬气,该追去上海才是。母子二人悻悻地走了。他们一前一后,互相指责,越走越远。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渐渐熄了。一阵清凉的夜风袭来,轻轻一吹,什么都不剩。
  林蔓看时间不早,向赵红英一家告别。
  赵顺达借了自行车给林蔓。他家男人多,壮劳力也多,整个红旗生产队,属他家赚的工分最多。年底分粮分肉,每次无不是他家拔头份。再加上有个镇上供销社里做营业员的女儿,工业券自行车券不缺,赵顺达买了队里唯一的一辆自行车。
  “停在邮政所门口就行,白天我赶车去办事时候,再顺便拿回来。”赵顺达大方中不免透了炫耀。
  林蔓谢过了赵顺达,回到隔壁的“林蔓”家,小睡了四五个钟头。
  天不亮,趁着夜色未散,林蔓骑自行车往镇上赶去。回上海的客车早6点发车,她必须要在之前到达。
  乡间盛夏的风,温热中有些清凉。田埂两边,一眼望不见头的玉米穗子随风起浪。空气里弥漫着绿草的清香。
  林蔓酒醒了大半,精神十足,脚下轻快得好像飞起来,一溜烟儿的功夫,骑过了大半段路程。
  叮叮叮~~~
  后面传来车铃声,林蔓回头看,一个身穿白制服头戴大檐帽的男公安骑了过来。天色昏暗,男公安面目模糊。一阵风一样,他骑到了林蔓前头。匆匆一掠,林蔓只注意到了他蹬得自行车飞快的大长腿,以及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穿出小路,再骑上开阔的大道,林蔓和男公安一前一后。时而男公安在前,时而林蔓在前。不知不觉中,晨曦降临,田野间灰蒙蒙一片,漫起了薄薄的乳/白色轻雾。
  进入双枫镇,林蔓停自行车在邮政所门口,再次回头,男公安完全没了踪影。距离邮政所不远处,有一座三层小楼,门口挂着县公安局的牌子。林蔓注意到,门前本来空荡荡的车棚里,多出了一辆三八大杠的黑色自行车。
  清晨时分,初升太阳小露出头,洒下红光,耀亮了双枫镇的各个角落,小镇随之生动起来。
  有人卸下卖粮油的供销社的门板,开始营业。公共汽车站牌前,赶着上早班的工人师傅们排起了长龙,车子一到,他们就乌泱泱地挤了上去。国营饭店里,热锅里捞出了当天第一根金黄色油条……
  客车还有十分钟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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