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业始终被蒙在鼓里。直到近日,他拿钱去交水电费,看见铁盒子里的积蓄不翼而飞,才惊愕地发现钱已被妻子用掉了。
白秀萍没法不管张振业和宋招娣,执意进屋劝和。
将来日子还要往下过,怎么能任由他们吵地不可开交。
“别吵啦,有什么事好好说。”白秀萍厉声发话。
何梅见婆婆开口了,不好意思接着看热闹,便也跟着附和道:“是啊,吵架多伤感情啊,有困难讲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
张振业懒得再与宋招娣理论,黑脸夺门而出。临走前,他冷冷地说道:“以后钱上面,我们各管各的。反正你的工资一直在贴你弟弟,我也不指望。但是我的钱,你再别想要了。”
听到重重的一声摔门声响,宋招娣委屈地眼圈泛红。
宋向阳可是她亲弟弟,他有出息了,那身为姐夫的张振业不也跟着脸上沾光?
宋招娣怎么都想不明白,张振业为什么会气得这样厉害。
魏小雨住在毗邻上海的临仙市。该市经济不算发达,但军事地位尤其重要。
林蔓乘的客车到达临仙市时,已过了正午。照着魏小雨给的地址,她找到了一处部队大院。
站岗的小兵拦住了林蔓去路,问清她要找的人后,非要魏小雨亲自来接,才能放她进去。
魏小雨接到门岗电话,愣了一下,一时想不起林蔓是谁。
她走出家属院,当快要到大门时,停驻了脚步,向门外的人张望。
明媚的阳光下,一个俏生生的姑娘站在门外,穿粉色衬衫和白色的过膝百褶裙,圆润的鹅蛋脸庞上,有一双月牙样儿的眼,笑意盈盈。
魏小雨恍然大悟,这不是在三阳南货店碰到的女孩儿吗?
“原来是你啊!”魏小雨脚步加快,眨眼走到林蔓近旁。
林蔓拿出包里的大白兔奶糖,在魏小雨的眼前晃了晃,笑说:“答应你的,我带来了。”
魏小雨眼睛一亮,兴奋地接过了糖:“你真有办法,怎么弄到的,不是上海都没货了吗?”
随手从纸包里拿出一粒糖,魏小雨左看右看,包装真漂亮,从来没见过的样式。
林蔓回道:“这是外贸品,专门出口的,和店里卖的不一样,我托了些关系才弄到。”
“费了不少钱票,多少,我还你。”魏小雨大大地舒了口气,近些日子,她一直为买不到糖的事发愁。
一个她的文工团战友将被调去三线,那人没有别的期望,就想带些大白兔奶糖走,说是要记得甜的味道,好能更容易熬过三线的种种艰苦。为了满足她这个愿望,魏小雨跑遍了上海的每个副食品店,愣是一粒也没有买到。
“钱倒不多,就是费了不少票。我除了花了五张糖票,还用了两张工业券和一张自行车券。”林蔓深知不能一分钱不要,那样的话,功利性就太明显了,魏小雨会因此怀疑她另有目的。
魏小雨一面心算,一面喃喃道:“不贵不贵,糖票工业券我手里就有,至于自行车券,虽然难办些,但也不是没有法子。”
说话间,魏小雨拉着林蔓进了大门,直奔保卫部后的家属大院。
家属大院有四五座大楼。清一色的青砖灰瓦,红漆木质玻璃窗。
大楼前的空地上,玩耍的孩子们三五成群。女孩儿们在跳橡皮筋、踢毽子、跳房子。男孩儿有的拿着木枪互相追逐,有的在炫耀自己从靶场捡回来的子弹壳儿,享受着来自于小伙伴们的羡慕和崇拜。
魏小雨把林蔓带回了家。她家是四居室的一间大房。据她说,本来上面分了一个独立的小院,但被她父亲以不多占用国家资源为由,给主动退了。
魏母热情地接待了林蔓。
林蔓甜甜地一声“魏婶”,哄得魏母心花怒放,直说林蔓太讨人喜欢了。
听了林蔓帮忙买糖的事,魏母对林蔓的好感又多加了几分,赶忙出门向管后勤的干部家属借来了自行车券,和着其他的糖票工业券还给林蔓。
“以后常来坐,当自己家一样。”魏母慈爱地笑。
魏小雨也喜欢林蔓,在旁附和道:“是啊,上海来这里还方便?”
林蔓淡淡地笑:“我就要去江城了,恐怕将来很难有机会来。”
“江城,那可是个苦地方啊,最冷的时候零下四十几度,为什么你要去那里?”魏小雨感到不解,从林蔓的装束来看,应该家境不错啊,不像是那些为了高工资而去的人。那些人多没得选,要么想多挣钱贴补家里,要么出身不好,希望借此改变阶级……
“江城,”魏母隐约觉得熟悉,“就是王倩倩被分去的地方?”
魏小雨点头:“没错,就是那里。”
魏母摇头:“真是作孽啊,你王婶也太偏心了,就算不是亲生闺女,也不能让人家去那种苦地方啊。”
魏小雨叹气:“亏了倩倩老是一口一个‘妈’地叫她。”
魏小雨和魏母谈话时,魏局严肃地坐在一旁,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握着茶杯,时而抿一口茶,时而翻过一页报纸,继续看下一页的政要新闻。
“其实也没什么,”林蔓满不在乎地回道,“条件再艰苦,也总需要有人去!只要能为党、为人民的生活改善做出贡献,我无所谓在哪里工作。”
“嗯,说的好!是个有志气的孩子。”魏局合上报纸,以赞许的目光看向林蔓。
“你去的是江城哪个厂?”魏小雨又问。
“五钢厂。”林蔓回道。
“五钢,”魏母拍手道,“不就是老高的那个厂?”
魏局点头道:“嗯,就是那个,江城是重军工业基地,五钢算是里面最具规模的了。”
魏母灵光一现,忽的想起了什么:“小蔓啊,婶有些东西想托你带去江城,不知道会不会麻烦你啊?”
林蔓轻笑:“哪里的话,婶能让我帮忙,就是没把我当外人,我求之不得呢!”
“这孩子,真会说话,”魏母越看林蔓越喜欢,“东西是给你高婶的……”
说到这里,魏母转头看向魏局,吩咐道:“老魏啊,你写封信给老高,小蔓这孩子一个人在那里,我不放心,让他多照顾些。”
魏局虽然外在威严,实则是个十足的妻管严。夫人发话,他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
“行行,我等下就写,小蔓走的时候,让她带回去。”魏局笑道,满口答应,心里也着实的没什么不情愿。
有志青年嘛,让老战友多照顾一下,也没什么……
第15章 远赴江城
离开前日,林蔓从老半斋打包了几份熟食,又买了杏花楼的叉烧包留在火车上吃。
一大早,白秀萍就去供销社排队买菜。
五花肉,小黄鱼,大肠,油炸猪皮……
平日里昂贵的辣手菜,白秀萍买起来眼睛不眨,即便花光了整月的肉票菜票,也没有半点心疼。
“妈也太偏心小蔓了,我弟弟来了这么多天,也没见您张罗过一样好菜。”宋招娣眼热满灶台的鱼肉,想起仍躲在花棚里的弟弟和母亲,不禁气闷不平。
“小蔓明天去江城,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回来,临走前,当然要让她吃好些。”白秀萍不觉得自己厚此薄彼,儿媳妇家的弟弟怎么能和外孙女比?
白秀萍忙着摘菜备料,无暇理会宋招娣。
宋招娣拉下了脸,摔门而去。
小蔓,小蔓,一个女孩子家有什么好宠的。
也不知为什么,宋招娣对林蔓总有种莫名的仇视。暗暗的,她见不得林蔓好,期望弟弟宋向阳能胜过她。
林蔓不是进了五钢厂吗?宋向阳也进去了。
林蔓不是考上了技术工,坐办公室吗?宋向阳也一样,王阿婆说会调剂他去后勤科。
想到后勤科可比林蔓去的化验室好,宋招娣满意地笑了。
暮色将至,上班的人们陆续回来。
厨房里香气弥漫。白秀萍的拿手好菜相继出锅。红烧肉,雪菜黄鱼,草头圈子,三鲜肉皮汤……道道是林蔓的最爱。
饭后,白秀萍又是装酱菜进玻璃瓶,放入林蔓的行李,又是翻出年轻时穿的紫色袄子,一并装入了林蔓的蛇皮袋。
“酱菜给你路上下饭吃。这中式斜襟袄子,虽然款样老了,但很能保暖。江城冬天冷得厉害,你一定能穿上。”白秀萍不厌其烦地嘱咐林蔓,叮嘱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林蔓会有那句没记清,以至于去了江城会亏了自己。
“外婆,这些您拿着。”林蔓塞了钱票到白秀萍手中。钱有十张10元的大钞,票里除了有粮票肉票,还有糖票工业券等难得的票券。
“我勿好要侬这些(我不能要你这些)……”白秀萍一见手中的钱票,没握住一秒,立刻塞回给了林蔓。
林蔓抢断了白秀萍的话道:“这不光是我孝敬侬,还是我替阿拉娘(我妈)孝敬侬的。”
“侬个小宁啊(你这个孩子啊),太像侬娘了(太像你的母亲)。”白秀萍推却不过林蔓,终是收下了钱票。来自于女儿的孝心,她怎能拒绝。
收拾完东西后,林蔓早早地睡下了。
阁楼下的亮光依次熄灭,直到最后,漆黑一片蓦地降临。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月光投入屋内,反射在各种玻璃饰物上的点点蓝光。挂钟的玻璃罩上,大开口的玻璃水杯上,压着书桌的玻璃板上……
林蔓睡得正沉。
大门倏地传来一声开关的噪响,紧跟着数声抽噎。抽噎中有愤怒,也有怨怼。
林蔓醒了,听出抽泣的人是宋招娣。
宋招娣哭哭啼啼地对张振业倾诉。
林蔓迷迷糊糊,昏昏欲睡,对宋招娣所说的话,只听了个大概。
原来,宋向阳的工作又发生了变化。据说在挨近江城的光明公社里,有五钢厂的办事处。宋向阳被转去后勤科后,办事处突缺人手,管人事的领导便随机调了些人去。
宋向阳非常不幸,成了这些人中的一员。也就是说,兜了个大圈,他不但坐办公室的工作没捞到,就连城市的户口也泡了汤,又拿回了道道地地的农村户口。
宋招娣埋怨王阿婆说话不算数,让她花了冤枉钱。尤其无意中得知王阿婆侄子去了后勤科后,更是暴跳如雷,直指着王阿婆的鼻子骂骗子。
林蔓半梦半醒,渐渐的,宋招娣的话声在耳边淡去了。
临睡着前,她心生感慨,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折腾呢?现在好了,一旦人事科出面调动,那就再没转圜余地了。
第二天清晨,林蔓在争吵中醒来。
她睡眼惺忪地抻头出阁楼,看见几个公安从楼上走下来,宋向阳和宋母被他们押着,宋招娣痛哭流涕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行人吵吵闹闹地出了门。
“大舅妈,哪能回事体(怎么回事)?”林蔓探头问站在下面的何梅。
何梅回道:“还能怎么回事,侬小舅妈和王阿婆闹翻了,王阿婆跑去举报她弟弟和姆妈躲在花棚。他们没有探亲证明,就被当成盲流遣回原籍了呗!”
宋招娣忙着跑前跑后,想法救母亲和弟弟出来,没有去送林蔓。
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陪林蔓上了月台。
“这是舅舅舅妈的心意,你一定要收下。”张兴国和何梅送了林蔓一个信封,里面有些钱票,虽数量不多,但诚意满满。
张振业站在所有人后面,两手插裤兜,沉声交代道:“到了那里,记得常写信。”
“小蔓姐姐,你不要走。”辉辉和丽丽抱着林蔓,不光是丽丽,就连辉辉也舍不得林蔓。数日来,林蔓早已用一块又一块的糕点收服了他们的心。
“行啦,快点上车,别耽误了,”白秀萍抹了下眼角,话音有些哽咽。
汽笛嘶鸣,列车缓缓开动,林蔓被众人推上了车。
扒着窗口,林蔓向远去的众人张望,挥手。
月台上,众人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最后,成了地平线上的一抹黑点。风一吹,便散了。
数日后,宋招娣的弟弟宋向阳,王阿婆的侄子王新民,也相继踏上开往江城的绿皮火车。和无数怀揣梦想的年轻人一样,他们响应时代的号召,不畏艰苦,投入了建设祖国重工业基地的浪潮之中。
车轮轰隆隆地碾过铁轨,窗外的景色变化不断。
列车员穿梭过道,手持一个暖水瓶,一遇见拿着搪瓷杯的乘客,便亲切地问:“同志,需要加水吗?”
一个带孩子的妇女手托行李,踮起脚,费力地举包袱过头。
“同志,我来帮你。”列车员大手一推,主动帮妇女将包袱塞进了行李架。
车上的人不多,不少硬座车厢里还有空座。
林蔓没有就近坐下,而是从车尾走到车头,找寻一个名叫严英子的女人。
严英子是《春田》一书的女主角。在书中,她与炮灰秦峰会在这趟车上相遇。秦峰对她一见钟情,自此以后,爱了她一辈子,做了她一辈子的备胎。
为了挽救秦峰的炮灰命运,林蔓决意阻挠他认识严英子。
书中,严英子先在上海站上车。途径九元山站时,秦峰会上车。他们同坐一座,在漫长的旅途中,相谈甚欢。
“同志,请问这里有人吗?”
林蔓找到了严英子。
和《春田》里的外貌描写一般无二,她杏眼桃腮,鹅蛋脸,头扎马尾,束蓝色发圈,身穿草绿色的军装。最特别的是她眼角处的泪痣,使得她显得格外楚楚动人,稍一蹙眉,就有梨花带雨的娇柔妩媚。
“没有。”严英子挪动身体,移到木条钉的长椅边,让出了靠窗的位置。
林蔓放好行李,挨着严英子坐下。
她的想法很简单,坐秦峰本该坐的位置。等秦峰上车后,看见严英子身旁有人,就自然会坐到别处。由此,两人不就没有了相识的机会吗?
“你去哪里?”严英子甜甜地笑,柔声问。
林蔓回笑:“江城。”
严英子眼睛一亮:“这么巧?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