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长大了,性子没变, 依旧懒洋洋的像只猫儿。贪睡、少食, 多走几步都要抱怨。可他们之间的相处却变了。他不能再给阿绾夹菜,也不能再抱着她去逛夜市, 就连想要摸摸她的头发, 也只有趁着酒意,才敢伸手。只因为女儿大了, 父女间的亲昵便成了不合规矩,李昭也曾觉得后悔。
他为了当这劳什子侯爷,不光身不由己,卷进浑水之中, 还错过了阿绾成长的那些年,连这个唯一亲近的女儿都像是远了一般。仔细想来真没什么意思。
可人就是矛盾的。若是让他做回小小典史, 他又舍不得权势在手的感觉。便劝慰着自己,硬着头皮也得扛下去。只有他爬的高了,一家子女眷才能过的舒坦。再说阿绾这般娇,半点苦头也吃不得,总得嫁进个富贵窝才行。
以往是这样劝着自己, 可事情真到了眼前,李昭却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些觊觎他女儿的登徒子!
见阿绾还朝那宋家小子偷偷摆了摆手,李昭气得冷哼一声, 拔腿就走。
进了府,故意收着步子走,等她来和自己解释,却不见人跟上来。他又担心女儿是不是还与那小子说话,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叫她,便被人从后边拉住了胳膊。
“爹怎么都不等我!我坐马车坐的累死了,你还走的那么快!”
嗬!她倒是恶人先告状。
可女儿耍赖的调子,却让他觉得被亲近了,便又没了脾气,只故意板着脸道:“哼!总之无论是那个朱庭俊,还是这个宋怀秀,你都嫁不得!”
李绾一怔:“可你刚才不是允了人家?说只要他......”
“只要他做了将军?”李昭冷笑道:“将军又不是阿猫阿狗,谁想做就能做?一年的时间,想做将军,他还真当自己是白起、李靖不成?不过是年少轻狂,大言不惭罢了!”提起这帮想叼走他女儿的狼崽子,李昭就是一脑门子气。
李绾却默默低下了头,生怕爹爹日后想起来尴尬。
昭义将军宋怀秀,平北鹘,定南漠,一生当中战无不胜,是大雍赫赫有名的战神,天下无人不知。别人定下一年之约,说要做将军,李绾定然不信,可宋怀秀?战神说啥是啥!
“虽然是不太可能......可万一呢?”
见女儿小心翼翼的提问,李昭更是恼怒。“你还真喜欢那疯小子不成?万一?就算真有万一,他做成了将军,你也嫁不得!”
“那英国公府是什么地方?一家子就没一个良善人!英国公是个笑面虎,他那妇人是沈家的嫡女,更是一肚子尖刻心思,你嫁到他家,还不得磋磨死你?这事儿不行!除非......”
李绾抬起头:“除非什么?”
“除非他肯入赘到咱家。”
一年时间做到将军,还要舍弃英国公府的继承权,入赘李家。这事儿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别说勋贵之家,就是平头百姓,不到万不得已,男人也绝不会轻易入赘,说出去要抬不起头,被人戳脊梁骨的。除非那宋二疯了才会答应。
赶走了狼崽子,留住了女儿,李昭心情大好。迈着方步,哼起了小曲。
留下李绾垂头不语。将军对宋怀秀这样的天生将才来说,不是难事,关键是入赘......哪个男人能轻易答应?爹爹这是刻意为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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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月余,秋风渐起,天气转凉,春蝉的伤也好了大半,早就挪回了府里养着。
“这是他们刚寻来的新药,让冬雪给你涂上试试。”
春蝉摆摆手:“姐儿可饶了我吧,这些药一个比一个味道怪,她一天恨不得给我涂八遍,我闻着都要吐了。”
“药哪有味道好的?该涂也得涂,都是祛疤的灵药呢。”
春蝉还是摇头:“反正伤在后背上,穿着衣裳别人瞧不见。脱了衣裳,我自己也瞧不见。有疤就有疤,也没什么打紧的。”
李绾无奈,只好说:“这一小瓶花了六十两呢,你不喜欢就不涂吧,只是可惜了......”
春蝉瞪大眼睛:“六十两?他们怎么不去抢啊!姐儿以后可别再瞎买了。”她苦着脸,小心翼翼拿起瓷瓶:“冬雪,走,帮阿姐涂涂药,多涂些,可都是银子,别浪费了!”
李绾忍俊不禁,见她们出去了,才捡起话本接着看。
才看了没两页,便听有人在窗外轻声叫她:“绾绾~绾绾!”会这么叫她的,只有一个人。
李绾探身去看,果然是他。
“你怎么来了?”
宋怀秀没再穿锦袍,而是换了整洁的玄色布袍,系着同色腰带,衬的宽肩窄腰,一身飒爽。他身后背着小小一个包袱,见了李绾便招手笑说:“绾绾,我要走了,去边关。”
“嗯,那你、万事小心。”
宋怀秀本以为,绾绾会舍不得他,会担心他,会让他快些回来,可只一句万事小心?没了?他垮下肩膀,看着有些委屈。
李绾见了掩唇一笑,说道:“茶厅等我,我有话对你说。”
那人这才眉开眼笑,傻傻点头。
茶厅内,两人隔着小几相对而坐,李绾亲手执壶,帮他倒了一杯茶。轻声道:“那日你走了之后,我曾问过我爹。他说你和朱庭俊,我都嫁不得。即便你做了将军,也是如此。”
李绾看着眼前的男人,她知晓他是未来的昭义将军,知晓战场才是他最耀眼的地方。可他也是人,有血有肉,受了伤也会疼。如果他去从军,只是为了娶她,那她不该隐瞒,应当一切坦诚相告。
宋怀秀猛然睁大眼,讷讷道:“为什么?”
“我爹大概是对英国公府有所成见,你应该也知道,朝堂之上两家对立,各自都有难处。所以除了将军这一条,他还提了个不可能的要求,说只有你肯,他才能同意。”
一听有转圜余地,宋怀秀连忙道:“什么要求?”
“......他要你入赘。”李绾又道:“我也知道这要求强人所难,可我必须得提前告诉你。我会试着去说服我爹,但也没有完全的把握,所以现在这个情况,从军之事,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不用。”宋怀秀听完不再紧绷,反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啊?”
他将茶一饮而尽,笑道:“从军的事,我不用再考虑。侯爷那,你也不用再劝他。说的那般严重,我还以为是什么要求。不就是入赘吗?没问题,我愿意啊。”
李绾傻了眼,真有男人可以轻易答应入赘?
“秀秀,你懂不懂什么叫入赘?就是你要到我家来住,甚至以后有了孩子都要跟我的姓......”
宋怀秀黑了脸,“我书读的少,可我又不是傻子,我知道入赘的意思,我愿意啊。住到你家挺好,别说孩子跟你姓,要我现在改姓李都行。”
见李绾满脸讶然看着他,宋怀秀垂下脸道:“绾绾,其实有些事我一直没告诉你。英国公府......没有我的家人,那些人都是我的仇人,杀母之仇。”
他看着李绾,终于决定说出一切。
“你之前不是问我过我,国公府的公子为何会在柳州府挨打?其实我娘活着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我爹是谁,只知道那人是个富家子弟,骗了我娘,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是个负心汉。直到我娘死了,他才派人接我回国公府。”
“我那时候小,还真以为我娘是得了急病,病死的,直到前两年我才发现,那让她疼了一整夜的,不是病,而是毒,国公府派人送来的毒。”
“我那爹,看着人模人样,其实怕沈氏怕的不行,连个小妾都不敢纳。唯一的妾,还是沈氏大发慈悲,把陪嫁丫鬟给了他。他那年到柳州府办差,瞧见了我娘,便骗了她,只说自己是京都的商贾,并未娶妻。假模假式找媒人下聘,娶了我娘,其实婚书上的名字全是假的。后来差事办完了,他就拍拍屁股走了,根本不敢带我娘回去,把怀孕的她一人扔下。”
“或许是这夫妻俩缺德事儿做多了,沈氏的儿子生了病,不知道哪天就会咽气。唯一的妾也只生了宋颜一个女孩儿,所以我那便宜爹想起了我,他不是心疼我娘、挂念我,而是怕自己绝了后,国公爵位无人继承。”
宋怀秀握起拳:“可我娘是个傻女人。一辈子只为别人着想,苦了自己。她怕令家中父母蒙羞,不敢回娘家去。也舍不得掐死我,便从早到晚做零工,自己一人辛苦养活我。直到英国公府找上她,她拿自己一条命,换了儿子后半生的富贵。”
“英国公府需要一个健康的继承人,可沈氏容不下我娘,我娘根本没的选。老夫人、英国公、沈氏,他们每一个人都知情,可害死了我娘,他们毫无歉意,他们觉得那样一个出身寒微的女人,命不值钱。反而觉得我该感恩戴德,好好谢谢他们给的富贵,呵。”
“为了让我认清这点,沈氏甚至让人故意拖了半个月,看着我挨饿、挨打,最后再带我回去,就是为了让我感激。阿绾你说这样的一家人,能是我的亲人吗?”
第43章 涮锅
宋怀秀说完, 见李绾垂着脸不语, 心中咯噔一下。
他娘到死也未得英国公给个正经名分,仔细说来他的出身实在不堪,他很怕她嫌弃了自己。男人紧张的攥紧手指, 小心翼翼道:“绾绾......”
哪知李绾一抬脸, 妩媚的丹凤眼竟是微微泛着红。
宋怀秀更是慌了手脚,“你、怎么了?你别哭啊!”
李绾摇头, 抻出帕子压了压眼尾, 忍住泪意低声道:“他们没人问过你,是想要娘, 还是想要国公府的富贵。凭什么觉得你该感激?”
就好像上一世,宫人们说三公主好命,亏得怜贵人早早去了,她没了生母, 才能长在帝王膝下,独得宠爱。
可也没有人问过她, 是想要娘,还是想要做最受宠的公主。她从来没得选,丁点儿大的孩子,想尽办法让自己过得好些,可她从没为此伤害过别人。过得好了, 便又有人看不过眼,净捡了扎心窝子的话,说给她听。
人性本恶, 议论起别人的事,话说的轻描淡写,却又带着十二分的恶意。好像别人听了难受,她自己就捡了便宜一般。
宋怀秀的委屈愤怒,李绾不光是理解,她感同身受。
而她的这一句话,让十数年不曾落过泪的男人偷偷红了眼。她在替他委屈、替他难过,他的绾绾没有嫌弃他。
宋怀秀起身,背转过去,生怕她看到自己红着眼的狼狈模样。
他哑着嗓子道:“绾绾,等我回来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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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日日冷了下来,眼瞅就要到了年关。
于海肃着脸,迈步进了耳房,自有伶俐的小太监上前,捧来热茶,又细细掸净他身上的细雪沫子。
直到身上的寒气散尽了,于海才躬身进了南书房,脸上换了恭谨之色。
“陛下,除夕年宴的名单,内务府拟出了一份,您过过眼?”
刘钰没接,只瞥了一眼道:“每年都一样,也没什么新鲜的,若是这事儿都办不利落,那内务府也该换人管了。”他微微后仰,舒展了一下脊背,“老眼昏花的,还在上赶着讨好凤仪宫?”
沈芸芸一月前,便完成封后大典,成了邺朝的新后,就是住在凤仪宫。
于海抿了抿嘴,答道:“确又送了不少珍宝过去。”这管着内务府的焦赫也是老人了,惯是个精于算计的。
可于海却觉得,焦老狐狸精明一生,这老了老了,怕是要不得善终了。只顾着拿皇家的东西,去讨好新后,讨好沈家,却忘了自己的本分。说到底,自己究竟是谁家的奴才,他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不是作死是什么?
果然,刘钰听了冷笑一声,抚了抚下巴,细长的手指搭在尖削下巴上,有种精致的美感。他扬眉问道:“上次沈芸芸动了沈家暗卫,是要杀谕恩候府的女眷?”
于海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是,暗卫的目标是谕恩候的三女李绾。”
“李绾?李绾。呵~这倒是有意思。谕恩候豁出命挣得军功,想拿来给她换个封号。那沈家老不死藏得严严实实的暗卫,被沈芸芸派去杀她,哈哈哈哈,真是有意思。”
“说起来,朕还真应该谢谢她,要不是沈芸芸对她动手,朕还抓不住老不死的把柄。”刘钰坐直身子,“于海,你去提醒提醒谕恩候,年宴上,可别忘了把女儿带来,朕说好的封号,要赏了她呢。”
“是,奴才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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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寒风刺骨,屋中却放着炭盆,暖融融的。李绾嫌干,还让摆了不少果子,一室的温暖甜香。她闲闲靠在塌上,随手翻着诗集。
一抬眼,就见冬雪脚步匆匆的进了屋。平日里最是稳当的一个人,此刻还未站稳便急声道:“姐儿!蕊心姐姐说县主领人去了姨娘的院子,怕是要刁难,您快去瞧瞧吧。”
听了这话,李绾真是起了急。
那寿光县主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一座宅子住着,她打罚丫头,甚至几次闹出人命的事,根本瞒不了人,况且人家也没想瞒谁。主院隔三差五就要见血,这么个心黑手狠的人物,大晚上过去,定是要找茬的。姨娘又是个憨直人,李绾怕她吃苦头。
急忙起身道:“我先过去,你去请母亲来。”说罢便往外走,竟是连大氅都顾不上穿。
冬雪连忙捧着衣裳追上去:“外头风大,姐儿可别吹着。奴婢这就去请夫人。”
北方冬季里的风,就像刀子似得,片刻就透了衣裳,嗖嗖的往人骨头缝里钻。索性白姨娘的芙蕖院就在绣楼后身,穿过月亮门便是。
李绾才走到门外,便听杜甄冷声道:“我劝你还是自己喝了这药,否则别人来灌,你可讨不了好。”语气里的尖酸刻薄,让李绾心生恼怒。还没等小丫鬟通报,便一撩帘子进了屋。
抬眼道:“什么药?又要灌谁?县主这话我可听不明白了。”
杜甄扫了她一眼,眼里带着些不耐。“这里没你的事儿。”
黄嬷嬷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白姨娘生怕女儿因为自己得罪了县主,连忙拉住李绾,对杜甄道:“县主,妾不是不肯喝,但您起码得告诉我这是什么药吧。”
杜甄轻蔑的挑唇,使了个眼色,自然有黄嬷嬷伶俐接话道:“姨娘不必怕,这药不伤人命,只是绝了子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