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算再怎么生气,这样的场合还是乱不得规矩。她即便贵为大邺皇后,也仍要起身向皇帝行礼,可这一拜就是连同拜了他牵着的那个女子,这让沈芸芸如何忍得?
两人越走越近,那朱红色长裙的女子美艳的像是一团火,耀眼夺目,这样的姿容还能有谁?竟是那李绾!沈芸芸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撅了过去,得亏身边的宫女一把托住了她。
尖利的指尖刺进自己掌心,沈芸芸终于低下她高贵的头颅,冲着刘钰,也冲着他身畔的李绾拜了下去:“臣妾,拜见陛下。”字字都是和着心头血一同吐出,只觉得郁结难平,头脑中嗡嗡作响。
“皇后快快请起。”刘钰声音柔和,听着极为照顾她,可却连虚扶一把都不曾,脚步直接掠过她身边。
“儿臣给母后请安。”
见他二人牵手进来,沈太后仍是平静模样,直到她看清了李绾的脸,和她额间的牡丹花钿。沈太后眼角一跳:“竟是哀家眼拙了,起来吧。”
她指腹用力搓着食指上的蔻丹,这是沈太后生气时的动作,刘钰再熟悉不过。他垂着眼偷偷挑了挑唇,旁若无人的牵着李绾,浩浩荡荡的一行宫人跟着,一直将她送到了寿光县主那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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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李绾被叫走,老夫人一直坐立难安,见太后已至,马上要开席了,孙女却还不见踪影,她一颗心都沉了下去。
直到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帝王亲手牵着一名女子送她入座,目光中是满满的怜爱宠溺。老夫人甚至见他摸了摸李绾的头发,俯身道:“绾儿,多吃些。”
老夫人在一旁看着,心中激动难言,难不成她家阿绾竟是那凤凰命?
第47章 牢笼
帝王给的荣宠, 太过招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的扫向李绾,猜测着她将来会得到的尊荣,可却没人看到她宽大袖口下, 手腕被捏的一片青紫。
杜甄拿眼瞅着, 心中暗道:这般好颜色,必是要入了帝王家的。也幸亏自己聪明, 不曾磋磨过这庶女。
指使身后小宫女道:“快给我们姐儿倒杯茶, 陪着太后老人家说了半晌话,也该累了。”
“乖乖, 这是怎么回事儿?可吓死祖母了。”老夫人拉过李绾的手,关切问道。
可怎么回事?李绾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迷迷糊糊像个物件儿般被人摆弄,人心难测, 她一个也看不清楚。
刘钰神色自然的迈上高阶,坐在龙椅上。端起金樽遥遥冲李昭举杯, 笑道:“爱卿平定西南叛党,为朕分忧解难,这样的功劳,只为女儿讨个乡君封号,倒显得朕小气了。”
他眼波转向李绾, “何况今日一见,绾儿的容貌性情,都颇得朕心, 朕便重新拟了一道旨意,于海。”
“奴才在。”于海双手从托盘中捧出玉轴圣卷,两侧银龙翻飞,是不容置疑的天家威严,在场众人皆下跪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谕恩候李昭之女,李绾。坤仪毓秀,雍和粹纯,柔嘉淑顺,亦宜荣宠,兹特以金册金宝,是用册曰皇贵妃,赐居西山行宫。荣膺显命,永荷嘉祥。
钦哉!”
于海托着圣旨,身后小太监捧着金策金宝,越过众人来到李绾面前。
于海笑呵呵道:“皇贵妃娘娘,还不接旨谢恩?”
西山行宫?呵,倒是个金贵牢笼,此时此景再无转圜余地,李绾有些呆愣。老夫人急的顾不得规矩,拍了拍她的手背,李绾只得苦笑,一拜到底,高声道:“谢陛下恩典!”
刘钰笑的舒展,抬了抬手让众人起身。又对李昭道:“绾儿既还没及笄,便先到西山行宫住着,只当朕把那给了她。待办过了及笄礼,便是皇贵妃的册封仪式,到时再进宫不迟。爱卿觉得可好?”
李昭垂着脸,又跪拜道:“臣叩谢陛下隆恩!”声音中激动的打着颤,这让章和帝很是满意。
一场年宴,倒封了个皇贵妃出来,底下众人心思各异。
只道这谕恩候府的荣宠,满京再也挑不出第二个了。他家的姑娘还没及笄,便封了皇贵妃,位比副后不说,还连西山行宫都赐给了她。西山行宫是什么地方?国库里的银子填了不知多少进去,金山银山堆出来的锦绣繁华。
没瞧沈家的姑娘做了皇后,都只在那办了场宴席?那日的盛景,不知让多少贵女红了眼,可转眼人家李姑娘就要住进去了。这帝心偏向着谁,哪还有看不明白的。
一众贵女都看向李绾,这位大邺未来的皇贵妃娘娘。心中有羡慕也有不忿,这李绾原也不过是乡野之地来的土妞儿,可一转眼就成了她们踮起脚也够不着的尊贵人,谁心里哪能是滋味儿?可再瞧那张脸,也就没那么多怨气了,人家稍一打扮就是六宫粉黛无颜色,可不天生就是伴在君王侧的命?
妇人们心中盘算的都是富贵、荣宠,可权臣、勋贵们想的则要复杂的多。
他们大多依附于沈阁老,都想着大树底下好乘凉。唯独李昭这个泥腿子,死死抱着新帝的大腿,是指谁咬谁的一条好狗。
别瞧李昭在朝中处处被同僚排挤,没人看得上他,可人家得着好处了啊。陛下半点儿没亏待他,谕恩候府如今的荣宠谁家看着不眼红?那他们攀附沈家又得了什么好处?这掉转风向,也是时候考虑了。
“侯爷,恭喜啊!令嫒得了陛下青眼,您日后必然也能步步高升!”朱御史端了酒盏,笑着奉承李昭。
他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舍得下脸。沈阁老确实权倾朝野,可再如何,他也已经老了,儿子又是不争气的,沈家又还能煊赫多久?而李昭不同,他得帝心,又还年轻,更进一步不是难事。
何况沈家煊赫的太久,久到大家都忘了他们这满门荣宠是怎么来的。说白了还不是庶女得了先帝宠爱,才提携了他们一家,与如今的李家何其相似?朱御史想的明白,自然着急想要讨好李昭。
李昭也笑着与他举杯。以往那些排挤他、瞧不上他的人,不少都凑过来与他寒暄,好像昔日尖酸刻薄的根本不是他们。但李昭脸上挂着笑,心中却是藏着冰碴。
除夕宫宴依旧在一片喜庆热闹中结束,李绾却再坐不得谕恩候府的马车了。
虽然册封大典会在及笄礼之后举行,可圣旨已下,金册金宝都已交给她,李绾便已是大邺的皇贵妃。她用的所有,都要守着规矩、讲着排场,銮驾自然也不例外。
华盖香车后,浩浩荡荡一长串的宫人跟着,将她送进西山行宫那座锦绣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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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回了侯府,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侯府中一片欢天喜地,人人都道三小姐做了皇贵妃,以后可了不得了。唯独白姨娘呆愣愣的,问他,以后想见阿绾该如何?
李昭张了张嘴,却答不出。是啊,他们见不到阿绾,阿绾也见不到他们。娇气又胆小的女孩儿,在陌生的地方该如何自处,李昭越想越不是滋味儿。
杜甄却拧着帕子,撇嘴道:“什么阿绾、阿绾,那是皇贵妃娘娘,日后都得守着规矩,名讳可不是你该叫的。”
‘砰’的一声,李昭狠狠将茶盏撩在小几上,茶水四溅,“都不嫌累是吧?早点回房歇着,别再聒噪惹人烦!”
听话听音儿,说谁呢谁心里明白。
这可是他头一回对杜甄发脾气,县主哪受得了这份闲气,登时便冷笑道:“哟,这是嫌我烦,还是不满圣上旨意啊!谕恩候爷,您可别忘了今日的一切,都是谁给的。”扭身对着黄嬷嬷道:“我们走,省的碍了人家的眼。”
待这主仆二人出去了,李昭才揉了揉眉心,对着吴氏和白姨娘道:“我今日乏了,你们也都回去吧。别忘了叫底下人,把阿绾用惯的东西收拾出来,这两天我给她送去,你们若是不放心,到时候就跟我一起去,应该也能见上一面。”
白姨娘眼圈儿一红,阿绾就是她的命根子,她只想女儿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就好,什么劳什子皇贵妃,连见一面都难,所有人还都说这是好事,这样的好事她宁可不要。还想再多问问阿绾的事,可见男人此刻颓败的脸色,她到底不忍再逼问,忍着泪意称是,与吴氏一同回去了。
老夫人对福缘使了个眼色,福缘悄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窗,屋里此刻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老夫人叹气道:“昭儿,你这岁数越长,怎么倒越压不住脾气了?那杜甄向来说话不中听,你搭理她作甚?若是万一,她跑进宫去诉苦,陛下对你不满可怎么办?”
“不满?呵,我现在还一肚子火气呢!”
“哎呦我的祖宗,你可小点儿声嗳!”老太太拉住他,“我知道你舍不得绾姐儿,那孩子从小便与你亲近,冷不丁离开家,你难过也是正常。可你万不能因此害了孩子一生 。”
“我老太太不懂那么多,可陛下亲自牵着绾姐儿进来是事实,所有人都瞧见了。他若是不给绾姐儿一个名分,那满京都便也再无人敢求娶我们阿绾!到时候该如何?眼下已是最好的结果了。陛下心疼阿绾年岁小,只说及笄了再入宫伴驾,还把西山行宫赐给她,又封了皇贵妃的份位,你还想如何?”
李昭冷笑着抬脸,眼中竟是狠厉之色,“我想如何?我想反了他!”
这可是全家跟着掉脑袋的话,老太太一把捂住他的嘴:“你不想活了你!”
李昭躲开老太太的手,起身道,“娘!那朱墙琉璃瓦,瞧着好看,实则就是个吃人的地方。别人不知道,可我再清楚不过,陛下、陛下他......反正他绝不是个良配!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阿绾往火坑里跳啊!”
老太太听到迷糊。陛下虽比阿绾大上十多岁,可瞧着年轻,往一起一站,倒也相配。后宫中妃嫔虽不少,可人家是皇帝,三宫六院再正常不过。莫说是他了,就是嫁个寻常男人,稍有些闲钱还要置上两房小妾给正妻添堵,就是这样的世道。嫁给别人同样不省心,那还不如挑个世间最尊贵的,怎么就不是良配了?
“他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是,那也是天子,你哪敢说这样的胡话?你是想逼一家人去死啊!你得答应娘,这样的浑话,可不许再说了。”
李昭抿唇,“若是阿绾说我可以呢?”
“若是阿绾说我是天命所授之人,山河日月终究会向我俯首,那儿子能不能试一试?”
老太太傻了眼,天命所授?山河日月向他俯首?这、这是说天下会是他们李家的天下?
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老太太捂着额头不说话,半晌才咽了咽唾沫,小声问:“真是阿绾说的?”
见李昭点头,老太太彻底瘫在了椅子上。
阿绾说的哪能有假?那这皇贵妃做的确实没啥意思,还是做公主自在。
她老太太也别跟着瞎掺和了,多拜拜菩萨才是真,也不知这太后该如何做。想到此她摆了摆手:“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娘不管了,反正我儿有出息。我就是现在闭了眼,到地底下也面上有光。我生的儿子已经光耀了李家门楣,我可是他们老李家的功臣!看你爹还敢不敢冲我瞪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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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绾到了西山行宫,金碧辉煌的宫殿成了她这只金丝雀的牢笼,随行的宫人都刻板着一张脸,少言寡语,就像白玉宫中的那些摆设。
日子乏味的令人发疯,可李绾静得下心来。
上辈子她住在云昭殿,山河破碎时,打发走了所有宫人,殿中比现在还要安静百倍,作伴的只有自己的影子,她不是也照样过日子?
如今每日除了吃睡,就是在行宫中闲逛,找个景致好的地方,一发呆就是一下午。
见她这般省事,秋嬷嬷倒是先松了口气。
秋嬷嬷是章和帝身边的老人了,这回被派到行宫跟着李绾,起初心里也是打鼓。这小姑娘年岁不大,又初封了皇贵妃,且先不说心里飘不飘,光凭这岁数,在寂静的行宫中也必然是熬不住的,但自己岁数大了,可懒得听她哭闹折腾。
说白了不过是陛下的一枚棋子,一个玩意儿,最怕就是她以为得了恩宠,上蹿下跳瞎闹腾。
如今见她省事,倒行事间多了几分宽纵。
“娘娘,侯爷和府上的女眷过来了。带来的还有您身边的丫鬟、在家中用惯的物件儿。您可要去见见?”
李绾撂下手中毛笔,最近闲来无事,便练字打发时间。一听这话,扬起笑脸:“要见,多谢嬷嬷。”
长得好看,又嘴甜爱笑,相处几日连秋嬷嬷这样冷脸的人,都不自觉对李绾多了几分纵容。
“那老奴带底下人去归置东西,您去说说话儿吧,只别太久了,让老奴难做。”
“嗯。”李绾乖巧的点头。
白姨娘与吴氏,见了李绾眼泪就没停过,一会儿问她吃的好不好,一会儿问她睡得好不好,李绾只道:“都好,就是无聊些。不过这下好了,春蝉冬雪来给我作伴,也有了说话的人,母亲和姨娘不要担心。”
确实是都好,虽然出不了行宫,可衣食用的都是顶好的物件儿,倒不是李绾撒谎。
李昭要说的却不是这些琐碎事情,他侧身挡住门外宫人视线,悄声道,“阿绾,爹不会不管你,你且忍耐一下。你我喝茶时说过的那件事,爹想试一试。”
李绾一愣,现在?离历史上圣祖建立大雍,还有两年多的时间。若是因为她,现在贸然起事,定会增添不少风险。
李绾鼻头一酸,“爹,我真的没事。那件事急不得,你没有完全的把握,不要冒险行事。”
父亲肯为她冒险,她却担不起这后果。历史上的李绾也做了皇贵妃,圣祖起事时,已胜券在握,并未伤及多少无辜性命。若她一人牺牲能换全家平安,能换无辜将士、百姓少流些血,那入宫便入宫,她不怕。只唯独对不起那人了。
他叫她绾绾,他让她等他回来娶她,如今怕要辜负这片真心了。
见李昭还是不肯点头,李绾认真道:“爹,你一定要听女儿一次,如今万不能冲动行事!”
李昭几番犹豫,章和帝的皇贵妃。莫说在行宫住着,就是明年真入了宫,那也只能是个名头。可他知道,别人不知道啊,阿绾做了他的贵妃,那在别人看来,就是嫁过一次,哪个男人能真不介意?将来若是因为这个受委屈可怎么办?
可李绾神色极为认真,这事可关乎着全家人的性命,李昭也只好点了点头。他抬手想摸女儿头发,终于还是攥起拳:“阿绾,是爹对不住你。那宫里.......黑羽卫可信,爹将来一定补偿你,你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