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叹气,“你这是想让我说合?可要我看没这必要。他就是看在你和榕哥儿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你娘家人。什么封号、宅子、金银之物,该给的少不了,可你也得提前嘱咐你爹,莫再张口多要,仔细三郎生恼。”
得了婆婆这句话,吴氏已是阿弥陀佛。
“娘说的是,我这便给他写信。”
李昭后院的人,人人都在闹心,唯独白姨娘没动静。李绾去的时候,见她正在给鱼喂食。这是这两年添的新趣儿,青瓷缸里,养着五六尾金鱼,也不是什么名贵的种,但一个个圆滚滚的,金红的鳞片瞧着也喜庆。
李绾笑她,“别人都四处打听呢,您倒是有闲心,还想着喂鱼?您就不怕爹爹随便封您个低位?”
白姨娘回过身来,见了女儿便拉到身前:“只要能见着你,比什么都强。我才不怕他封什么,爱封什么便是什么。真不待见我了,大不了我跟着女儿到公主府去过日子,只要姑爷莫嫌弃才好!”
李绾面色一红,刚要反驳,便听门口传来李昭的声音,“哼!那你现在就收拾东西找你那好姑爷去吧!看人家收留不收留你?”
第66章 份位
夜深人静。杏红色绣万里霞云的锦帐内, 白氏披着小衣, 靠在迎枕上打络子。纤细的手指飞舞间,丝丝缕缕便成了精巧的同心结。
她的手巧,可针头线脑的东西, 在男人看起来都没什么意思。李昭只垂眸瞧着白氏的侧颜, 暗自想着该如何开口。
女人早不是韶华之年,眼角眉梢细细去看, 都已有了淡淡纹路。可烛火之下, 她秀美的轮廓,保养得宜的白腻皮肤, 仍旧让李昭觉得怎么都看不够。
鬼使神差便低声唤了她的闺名。
“忻月。”
“嗯?”她手指不停,一双眼却含着笑意看向他,盈盈秋水蕴着一腔爱恋,见他不语, 又带上了两分薄怒。
李昭忽然就怔住了。从乘安县走到京都的谕恩候府,再从谕恩候府入主这尊贵无双的巍峨皇城, 这一路他走的太急,忘了照看身边人,以至于成了事才发现,真成了那孤家寡人。
不知不觉孩子们都长大了,娘也老了, 真想要凑头说说话儿,还得是枕边人。可胡、裴两个姨娘,见着他说话直打颤, 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就连吴氏这个原配妻子,与他相处也不像从前那般自在。
明明都是相处多年的家人,他也从不曾苛待过谁,难道做了皇帝他便不是他了?现在一个个都怕他,着实令李昭有些无奈。
可唯独她像是从不曾变。永远是那个傻傻撞进他怀里的姑娘,不管自己走的再远,只要瞧见她,便忆起年少时的心动滋味儿。
做了帝王的男人,难得有一丝慌乱,他将眼睛看向别处,没话找话道:“咳,要不明儿早上咱们吃羊肉面吧?御膳房有一个姓孙的厨子,他那羊肉面做的半点儿不膻气,尤其汤头,和原先街尾那家的滋味一模一样。”
说的是乘安县最出名的那家面摊。羊肉面汤鲜灵的很,让人想起来便口舌生津。
“真的?可是有年头没吃那口了,一提起来还真想......用晚膳时你怎么不说?”她抬起头狐疑的看向李昭,颇有几分怨气,“莫不是故意馋我?”
“哈哈哈哈,我馋你作甚?只是才想起来,你要想吃,现在吩咐他们去做也使得!”
白氏瞧着有几分动心,但很快又摇了摇头道:“不吃不吃!现在上了年岁,本就容易长肉,大晚上贪嘴,更要胖的没边儿了。”
李昭揽着她的腰身揉了揉,“我瞧这样正好。”
女人嗔怒的横他一眼,又垂头专心与那络子较劲。李昭想了想道:“你那兄弟,进京了没?”
白姨娘手上一顿,知道男人不待见自己兄长,便道:“他在乘安县买卖做的挺好,京都人生地不熟的,我看还是不来的好......”
“叫他来罢。”李昭捉住她的手,“不光夫人的娘家人,就连裴氏的爹娘姊妹也都来了,没道理只远着你兄弟一个。只要他不沾赌,朕也乐得给他脸面。待份位定下来,朕宣他入宫,你也与他好好说说话,许多年不曾见了,想来也都惦记着。”
白姨娘眼里的激动藏都藏不住,血脉相连的亲哥,哪能不惦念呢。她连声道,“谢谢三郎”,倒让李昭更不好意思开口,迟疑了半天才道,“忻月。那份位的事......”
他低声道:“你知道,在我心里你与旁人不同。便是为了阿绾,你的份位也不可能封低了。除了皇后,朕想给你最好的。可我到底要顾着夫人的脸面......封了皇贵妃那便是位比副后,她怕是要心中别扭。朕若先封你做贵妃,你可会觉得委屈?”
本听他话中为难,白氏还以为真要封个低位。她不在乎份位,可她在乎女儿。李昭若真有别的想头,那她就算使手段、舍脸面,争也得争个妃位来,万不能因为自己这个做娘的,让阿绾丢了脸面。可没想男人吞吞吐吐,竟要封她做贵妃,还怕委屈了她?
白氏一笑,靠在李昭肩头:“三郎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的。再说贵妃已是很好了,可不敢再奢求别的。”
李昭抱住她。她从来都是这样,半点儿不令他为难。从前惹了她不高兴,送支金钗便又眉开眼笑,比谁都好哄。如今离最尊贵的皇后之位只一步之遥,可她还是傻兮兮的,不争不抢,甚至不懂那皇贵妃和贵妃的一字之差,到底代表着什么......她是真没惦记着那位置,白忻月还是白忻月,知足常乐,从不奢求。
也只有跟这样的她在一起,才是最舒服的吧。简简单单的傻女人,他怎么宠、怎么爱都还觉得亏欠她。
“三郎,你说这里搭水绿色的线好看,还是铜绿色的线好看?”反正份位的事儿,已是高出预期,白姨娘便丢在了脑后,欢欢喜喜的继续打络子。
李昭无奈的摇摇头,就着她的手,低头去看。
那络子是一对儿。
红色的那只是已打好了的,就放在枕侧。剩下白氏手中这只还未完成,大体用的是宝蓝色的丝线,只穗子要搭配什么颜色,白氏有些拿不准主意,这才问他。李昭一瞧便笑,这蓝绿色一看就是男子用的,想来是要送他......
永结同心的好寓意,看的他心头发热。
他仔细看了看白氏手中的两股线。其实男人对颜色并不敏感,什么水绿、铜绿,不都是绿?在他看来真没什么区别,可他还是认认真真的选了一个。
“我觉得深一些的更好看,看着稳重。”
白氏点头,“好,那便用这个。稳重些的想来姑爷也会喜欢。”
李昭一滞,“姑爷?”
“是啊。既然你都点头了,阿绾又喜欢他,那不是早晚的事吗?听闻他从小失了母亲,家里也没有长辈能帮衬,可怜见儿的。我就想着,反正我也没事,好歹提前把这些绣品都准备出来,到时候两人成亲,也不至于忙乱。”
“哼!见都没见过,就处处替人家想,你倒是好心!”
“还用见?能得你们爷俩喜欢,那孩子必然是个好孩子。我待他好,也盼着他能待我的阿绾好......”
李昭气闷的翻了个身。
姑爷?她叫的倒是顺口!从前荷包、巾子都是给他绣的,每月一个不带重样的!如今多久没给他换了?
好不容易打了个络子,还是给她好姑爷的。这还没真成亲呢,要是以后真成了姑爷,怕是眼里更没自己了。
成!这母女二人都偏着宋怀秀,他李昭倒成了没人疼没人爱的那一个!
他堵着气,翻过身不说话,想等着白氏来认错。
可人家倒好,瞧他半晌没动静,连宫人都没唤,直接自己吹了烛火,盖被睡觉。
李昭气得暗自磨牙。心想着,明儿不许她吃羊肉面!自己吃就让她瞅着干着急,馋哭她才好!让她不来哄他!让她自顾自睡觉!这没心肝儿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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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后,册封后宫的旨意下来。
原配嫡妻,自是要入主中宫。吴氏做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其余的,白氏封贵妃、裴氏封德妃、就连出身不堪的胡氏也封了个仪嫔的份位。
当真是一个也没亏待,这也是后世称赞圣祖念旧的缘故之一。家里的几个妾,唯独白氏是良妾,又育有一女,她的份位最高,没人能说嘴。
剩下的人可就不那么体面了。裴氏是私奔来的,一个屠户家的女儿,多年无所出,他让她做了德妃。胡氏更加不堪,一个窑姐儿,他愣是封了九嫔之一。世人说他重情,跟他多年的女子,哪怕人老珠黄了,他也不肯亏待。
可唯独那柳氏,育有一子一女,只草草封了个贵人。自打前些年,她被打发到庄子上,便真生了病,拖了这些年,死也死不了,好也好不了,浑浑噩噩过着。如今李昭登基,也未准她回宫,只让挪到行宫疗养。
柳氏知道了也没闹腾。在行宫她还能有条活路,要是让她回宫,怕是吴氏一日也容不得她。当年,她险些害了李榕,这辈子都不指望吴氏能翻篇儿。如今人家做了皇后,她更不愿意拖着这破败身子,进宫去受磋磨。她只盼着儿子能做个闲散王爷,一辈子富贵潇洒,也就够了。
李昭对妻妾们大方,对子女们更大方。
他不忌讳立太子,虽正值壮年,还是直接册长子李榕为太子,次子李柏为瑞王。
封长女李绣为惠安公主,次女李纤为靖平公主,三女李绾为荣安公主,四女李纷为康平公主。
李绣是嫡女,而剩下的三个女儿中,唯独李绾的封号中,从了她的‘安’字,李纤、李纷还是封‘平’字,这就是将李绾抬上了嫡公主的位置。
李绾一心想躲过和亲、三嫁,没想到这回连封号都变了。她不再是那倒霉催的永平公主,而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荣安公主。
李昭似乎还嫌不够,另下一份旨意道:荣安公主李绾有功于社稷,特许俸禄、仪仗,皆以亲王规格。
公主从来比不过亲王,这一道旨意更让天下人看清,皇帝对这荣安公主李绾,有多么偏宠。
这样独一份儿的恩典,令不少人眼红。可李绣和李纷还没说什么呢,远在冀州的李纤却是先坐不住了,一路披麻戴孝,哭灵进了京都。
第67章 嘴巴
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 都是一路披荆斩棘, 踏着尸骨坐上皇位。唯独李昭好运道,他手握军权、又收拢了黑羽卫,只一场宫变就成了大事。所以他龙椅上沾的, 大都是刘氏皇族、或是其亲信官员的血, 自己人倒没什么折损。
论功行赏时算了算,统共只死了不到百人。有差不多一半, 是逼宫时死于内廷侍卫之手。剩下的另一半, 则是坚守冀州,与福王人马混战时不幸殒命。
冀州一战, 有宋怀秀亲自上阵。没过几招便将福王斩于马下,福王手底下的人见势不妙,便丢盔弃甲的投了降。所以几万人马混战,最后只死了几十人, 可好巧不巧,这几十人里头偏偏有冀州太守的次子, 石岭。
李昭能成事,还要多亏了石家鼎力相助。他们坐守冀州,便是帮李昭守住了后背,让他只管一往无前、攻进皇城,若是藩王来援, 自有石家尽力拖延。
可他这边事成了,人家的次子却丢了命,这让李昭倍感亏欠。登基之后, 他不光大肆封赏石家人,还下旨追封石岭为忠勇侯。
哪知旨意去了没多久,李纤便扶着亡夫的棺椁进了京都。他们一行人披麻戴孝,哭的又哀切婉转,引得不少百姓驻足观看。
从冀州到京都虽不算太远,可一路走着也是件苦差。李纤自然不会亲自吃这种苦头,她一路都躲在马车里吃吃喝喝。直到进了京都,才下车扶棺。
李纤长得本就弱柳扶风似得。这回脸上擦了厚厚几层粉,眼皮上抹了胭脂,瞧着脸色惨白、眼圈儿红肿,又一身寡素,可怜的紧。用帕子掩唇,‘呜呜’哭着,没走几步,便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人群中有人不忿道:“可怜了靖平公主!夫君为国捐躯,却没人顾惜她。”
“可不是,驸马爷是为了大雍才以身殉国,她年纪轻轻守了寡,该好生善待才是。”
“可我听说,她的封赏还不如前朝那位......”
“那可真是不公!这靖平公主可怜!”
“呵,听闻前朝那位,生母封了贵妃,可见娘儿俩都是狐媚的!靖平公主生母不得势,还不是都欺负她没有倚仗?”
李纤被婢女半掺半扶的架上马车,她睁开眼,贴在车壁上听外头议论。末了挑唇一笑,靠在软枕上,捻了一粒葡萄。
边吃便道:“这几个抬话儿的找的好,不显得刻意,每人多赏一两下去。”
“是。”婢女低头应了,又捧着她的脚,取下月白绣鞋,轻轻揉捏起来。“这段路走的,可是累着公主了。”
李纤闭目享受。其实这才走几步路?可人越养越娇贵,倒容易忘了来处。
本因暗害李榕的那件事被拆穿,她失了父亲宠爱,被扔到庵里过清苦日子,后来又两眼一抹黑,被嫁到陌生的冀州去,原以为一辈子就要这样过了。被困在后院儿小小一方天地中,现在是某某的妻,以后是某某的娘,唯独没人记得她是谁,或许日子久了她自己都不再记得。
就在李纤快要认命的时候,她爹忽然做了皇帝,她成了公主,最开怀的是她那蠢笨夫君死了,她又自由了!她就说,老天不会这样待她,好日子总会来的!
李纤脑子又活了起来。她不能留在冀州,留在这谁能想起她?她得进京,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所以才有了今日这么一出。
李纤从软枕下摸出手把镜,仔仔细细打量自己的脸盘儿。半晌,她抻出帕子,将眼皮上的胭脂擦了干净,又狠狠揉眼睛,直到眼珠子通红才停手。
婢女瞧着心惊:“公主这是做什么?轻些!可别揉坏了自个儿!”
女子叹气,“这点儿功夫可省不得。我那爹......不对,现在该叫父皇,我那父皇可不是个好糊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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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
李昭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次女,叹气道:“我瞧你是疯魔了!人家石家订好了日子下葬,你却把棺椁一路运到京都来,你到底想干嘛?你这样做可想过你公婆?日后在石家,又要如何与人家相处?”
“我想干嘛?”李纤扯出一抹苦笑,抖着身子一副摇摇欲坠模样哀切道:“我要让夫君看看,我这日子过得有多委屈!夫君他是为了镇守冀州,为爹成就大事,才丢了性命。他倒是一身忠骨,走的潇洒!可我呢?留下我一人该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