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里头发生什么了?”他立刻问。
“二公子今日警觉得很,我们不敢靠近,只得远远看着。”回报之人有些紧张地道,“能见着的,就是二公子从墙边闯进了那院子,一小会儿便又从里头出来了。”
“周围有无其他人?”
“没有见着可疑的人。”
樊子期思忖片刻,“他离开时,是什么模样?”
“十分颓然,一脸失魂落魄,马也没骑,牵着马刚出四平巷。”
“回晋江楼——”樊子期说了四个字,又戛然而止,否定道,“不,还是去四平巷,迎着他去。”
樊子期的马车只跑了一小会儿的路,就见到了迎面而来的樊承洲。
英气的少年确实没有骑马,而是牵着缰绳好似丢了魂似的游荡在街上,前头有人都看不见,只顾着自己慢慢地往前小步小步走着。
一辆马车从他身旁经过,而后又急停住,里头探出个人来喊道,“承洲!”
樊承洲仿若聋了似的,仍旧只顾着走自己的路,直到有人从后头赶上来拍他的肩膀,他才条件反射地侧过身体,伸手鹰爪似的扼住了对方的脖颈。
樊子期何时被人这么对待过,立刻沉下了脸,“看清楚我是谁!”
樊承洲没有聚焦的眼神花了一会儿才落在樊子期脸上,他愕然地松开了手,有些愧疚,“大哥。”
樊子期知道樊承洲武功好力气大,但还是这会儿才亲身体验了一次这个人若是想杀他能有多简单。他捂着自己的脖子咳嗽两声,挂起温和的笑容,“我见你昨日和今日都有些反常,怕你惹上了什么事,就跟出来看看。”
“大哥……”樊承洲悻悻地喊他一声,欲言又止。
“无论你惹上什么麻烦,我都会替你撑腰的,不要担心。”樊子期安慰道,“别怕,樊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樊承洲有些感动,他抽了抽鼻子,才小声道,“昨日席大姑娘来找我,说她找到一个自称是我妻子的人。”
“甄珍?”樊子期的表情十分惊讶,他不由得追问道,“她真的还活着?那太好了!”
樊承洲颓然摇头,“我也信以为真,想到大哥曾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她活不过来,就……就对大哥起了埋怨。”他说着,像是无法发泄沮丧似的在空中挥了一下拳头,“可死了的人,果然是回不来的。”
“怎么,那人不是甄珍吗?那怎么知道要找你?”樊子期疑惑道。
“她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一会儿说着自己就是甄珍,一会儿又说自己是在岭南时听人道听途说的。”樊承洲长长叹了口气,“仔细想来,席大姑娘和我说的种种也和甄珍有所出入,只是我……太想相信这是真的了。”
樊子期遗憾地拍拍樊承洲的肩膀,动作只是一拂而过,几乎没有碰到樊承洲的衣服,“若是真在岭南听说的,或许……甄珍还在岭南,还活着,也说不定。”
樊承洲苦笑道,“大哥不必安慰我了,她的尸身我是亲眼见过的,本就不应该报这样的奢望。”
“如果能知道那人的身份,也许能从她的卖身契上追查到些线索。”樊子期提议。
樊承洲却道,“她的卖身契在席大姑娘手中,赎人的时候就直接撕毁,当是还她自由,现下已是找到了。”
下人被发卖来发卖去的实在流动太大,卖身契是他们唯一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这也丢了的话就无从追查身份了。
樊子期心中有些遗憾,但还是又安慰了樊承洲一会儿直到他精神好些,才带着他一道回了晋江楼。
然而即使从樊承洲身上找不出一点漏洞,樊子期也仍然不会就此放下心来,他仍旧要至少自己再派人去验证一番才能安心。
翠羽马不停蹄地将念好银环卢兰兰三人送到了新的住处后,一切打点妥当才回到席府,将发生的一切禀报给了席向晚,有些紧张,“姑娘,这样就成了吗?晚上是不是再多准备些人才好?”
“不。”席向晚正在桌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道,“即便这一次,也不要和樊子期起正面冲突的好,岭南那头若是有了动静,现在的四殿下还挡不住。”
翠羽应了声,还是心神不宁,走了两步到席向晚桌边,转移注意力地问道,“姑娘在写什么呀?”
“嗯……”席向晚慢悠悠地应着,写完最后一个字才将笔提起来,端详了眼前的单子一会儿,道,“我在想,哪些东西得算在嫁妆里。”
翠羽险些没将面前的笔洗给打翻了,“姑姑姑娘你说你在写什么?”
她不顾礼仪地伸长脖子看向席向晚面前单子,却见到是席府中给齐氏要新打的一套大小物件,才知道自己是被骗了,不由得撇撇嘴道,“姑娘就会嘴上说说,倒是真写个出来看看,我立刻告诉大人去。”
第156章
席向晚失笑, 她将写好了的单子放到一旁, 手中狼毫搁下, 才道,“你替我送去给大嫂看看,问问她看着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吗?”
翠羽应了声是, 回头又道, “姑娘, 还有件事儿。”
“嗯?”席向晚洗着手应道。
“席包氏眼看着要定罪了, 是斩首。”翠羽有条有理道, “罪名列了大串,死在她手中的人大大小小不少,死罪逃不了。姑娘先前的大丫鬟金莲因着只是被她唆使蛊惑, 判了流放。”
席向晚想了想, “明日四殿下就回来了,届时他改称新帝,变更年号, 那时候会天下大赦,指不定包氏能逃过这劫。”
“就算真让她走了狗屎运,那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少说也要流放个三五千里的。”翠羽道,“此后肯定是不能再来烦恼姑娘和姑娘的家人了。”
“少了个包氏不算什么,真正该盯的那个人,却好些日子没有动静了。”席向晚有些奇怪唐新月的异样安静。
唐新月怎么会什么都不做呢?又或者,她其实做了许多, 但只是手段隐秘,查不出来?
“姑娘说的可是席存学府中养着的生母唐氏?”翠羽肯定道,“都察院的人一直盯着席存学的院子,进进出出没有异常的,若是有异样,我知道之后定会立刻告诉您。”
“我知道。”席向晚点点头,却始终有些放不下心来。
生死的门关上来回得多了,人总是会有些难以解释的直觉,比如席向晚一直怀疑唐新月和上辈子席府的覆灭有关,却至今也没有找到线索证明任何事情,这令她多少不解。
但在证据和自己的直觉中,席向晚还是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后者。
唐新月总归有她自己的目的,总归有一天是会暴露出来的。
席向晚稍稍定了定心,摩挲着自己的指节,突然道,“没有宁端的信吗?”
“没有。”翠羽也十分纳闷,自从姑娘开始着手处理甄珍的事情,似乎宫里头就突然没了动静,那静悄悄沉寂得饶昂翠羽几番都差点忘了宁端就在宫里头坐镇着呢。
她想了想,安慰道,“姑娘,大人事务繁忙,我听钱伯仲说,四殿下先前留下好些没批的奏本,都让大人帮他处理着呢。”
“他什么时候不忙了?”席向晚笑着反问道。
翠羽想想很有道理,愈发疑惑,“那大人为什么不传信来了?”
“还不是他气我了?”席向晚随口道。
“这不可能。”翠羽很肯定地说,“大人哪里舍得对姑娘生气!”
“怎么就不可能?”席向晚失笑,刚刚净完手的她往外走去,“你一会儿往宫里跑一趟,替我送件东西过去。”
翠羽一溜小跑将披风盖在席向晚肩膀上,见席向晚前去的方向更是有些茫然,“姑娘要给大人送什么?”
*
四皇子离开汴京城的这些日子,城中剑拔弩张暗潮汹涌的气氛不仅没有缓和,反而变得愈发紧绷起来。
大皇子和三皇子暗中的小动作层出不穷,如果不是宁端毫不犹豫地出手掐断了他们的几根触手,将他们都给打痛了,谁知道会不会再产生一场逼宫。
然而即使有宁端携着杀气稳稳坐镇宫中,暂时协防皇城守卫的钱伯仲也还是忙得几乎就没合过眼睛,好容易小睡了一会儿,又接到了从苕溪来的急报密信,立刻打起精神就准备往宁端那儿送。
翠羽骑马赶到皇宫东门前的时候正好赶上钱伯仲要往里走,赶紧扬声叫住了他,“钱大人!”
钱伯仲捏着密信紧张地一回头,就见到了翠羽从马上跳下来朝他招手,不由得捏了捏眉心快步上前,“你可千万告诉我是席大姑娘给大人写了信。”
天知道自从樊承洲那事儿开始,撑着一口气号称绝不主动理会席向晚的宁端那张脸上的表情简直快要把人吓得尿裤子了好吗!
就这么一两日的时间,席向晚明明也忙着部署种种□□无暇,你说这两个人一两日不说话不见信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得生这么大气吗?
还是宁端自己说要气一阵子的,怪谁?
成家多年的钱伯仲大为摇头,又不由得有些好笑。
虽说他跟在宁端身边的时间不短,但也是第一次见宁端这么自我矛盾的一面,觉得颇为有趣。不过有趣是一回事,日日被宁端好像要杀人的眼神盯着是另外一回事。
见到翠羽策马赶来的时候,钱伯仲立刻松了口气,他将密信往自己袖子里一塞,见到翠羽手里提着个看起来很有些眼熟的木质盒子,略一回想,“这不是王虎上次送去给大人还打翻了的盒子吗!”
翠羽正色道,“有眼光,这是姑娘让我送来给大人的,我紧赶慢赶就是怕凉了,你马上趁热的送过去,快些啊。”
“这回总得变个花样了吧……”钱伯仲嘀咕着接过盒子掂了掂。
翠羽立刻瞪他,“你也想步王虎的后尘吗!”
钱伯仲无奈地将盒子提好,伸手道,“信呢?”
“什么信?”翠羽莫名其妙。
“席大姑娘总得附一封信和这玩意儿一同送来吧?”
“姑娘没写呢。”翠羽道,“就这盒子里的东西,你赶紧去就行了,小俩口的事情你掺和什么?”
钱伯仲哑口无言,仿佛碰到了家中母老虎的同类。他有些遗憾地摸摸盒子四周,没摸着信,只得在翠羽的连声催促下回了宫里,不敢耽搁地往御书房赶去,隔一会儿就不太放心地伸手摸摸盒子是不是还温着,还真生怕步了王虎的后尘,得个“连碗豆花都送不好”的臭名。
等进了御书房里头,被宁端看了眼时,钱伯仲又难以自制地打了个寒颤,汗毛立了一手臂。
这等不满和生气,对于向来情绪内敛的宁端来说已经是难得地表露无疑了。
宁端只扫了钱伯仲一眼,便又低头去看手中急报,“说。”
钱伯仲来的路上本来是想着要先说苕溪密信的,结果一张嘴,嘴里冒出来的却是另一件事,“大人,差不多该用饭了。”
宁端理都没理会他这句废话。
钱伯仲却突然胆大起来,上前将盒子往宁端面前龙案的空位上一放,在宁端冰冷的视线中道,“大人,席大姑娘方才让翠羽送来的;此外,还有一封从苕溪来的急报,您是先看信,还是一会儿再看?”
宁端的视线落在了那不是第一次见到的饭盒上。
他下意识地将手中急报公文放下,冷静道,“自然是急报先。”
钱伯仲猜了个错,有点错愕又有点释然:这才是他认识许多年、向来不为任何人所动的宁端嘛。
可钱伯仲正要将信双手交到宁端手中,却又听他道,“拆开,念。”
钱伯仲:“……”
宁端自己的手却是不紧不慢地打开了面前木盒的第一层,闻到了立刻从中飘出来的清甜豆香,不悦地抿住的嘴角终于稍稍松动了那么一两分。
钱伯仲无奈又小心翼翼地将密信拆开,只看了第一行就惊喜道,“大人,是五皇子亲笔写的,说朱坚招了,他拿了三份签字画押的证词,在当地官府留存了一份,剩下的都附在这里头!”
他说着,飞快地展开后头的几页信纸,果然密密麻麻都以陈述口吻坦白了朱家这些年做的见不得人的诡事,最后则是有签字和血红的手指印。
钱伯仲只扫到其中三两行内容就不由得心惊不已,“朱家的胆子也忒大了,不仅私底下拐卖良民,居然还和东蜀做生意!”
宁端正将一大碗打得细腻均匀的豆腐脑放到自己面前,闻言顿了顿动作,深觉钱伯仲这颠三倒四的念信功夫不行,可又不想冷落这碗珍贵的豆腐脑。
思量不过瞬息的功夫,宁端一手拈起勺子,冷声道,“好好念,从头开始。”
钱伯仲的心神全被后头的证词吸引,看得正心惊肉跳,又被宁端给拉回了思绪,想到自己是该读信的,有些尴尬地清清喉咙,从头开始念起,“副都御使亲启……”
五皇子这信显然写得匆忙,字迹颇为写意,字与字都连在一起,内容也不长。
大意是说,他设法说服了朱家家主朱坚,令其吐露了一部分朱家在暗中做的交易,作为交换,他们想要保住朱家眼下几个最出色年轻人的性命。
听到这里,宁端略微皱了眉,但还是默不作声听了下去。
这是代价的话,朱家提供的信息必须要能称得上这份恩惠才可以。
五皇子精炼地将朱家的罪恶滔天用几句话就总结了,其中包括拐卖良民且绕过大庆律法私下出售谋取暴利、协助东蜀将粮草运至西承助力一名亲王夺政、以及其余一些相比之下无关痛痒的罪名。
这前两条,才是最致命的。
钱伯仲一边念一边看,到那证词的部分简直有些汗流浃背,难以想象一个世家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在私底下做这样大的生意。
东蜀可是到现在都和大庆之间杜绝任何往来的!早些年时,往东蜀探亲的人都会被永惠帝当做通敌之人毫不犹豫地砍头,朱家哪来的豹子胆去协助东蜀往西承左右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