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然看了旁边卫家的地一眼,根粗苗壮,苗与苗之间疏间得当,已经长出三片叶子了,确实比别人家的苗要好上一些。
难怪呢,这卫老头敢跑到国公府这边来指手划脚的,原来他们新的耕种模式有可能砸了人家的饭碗?妨碍到了他们卫家的利益了。
既是利益之争,那便好办了。
“老人家,你还知道这地是咱们国公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这片地的主人呢。人家抬举你尊称你一句卫神农,你不会就信以为真了吧?”林蔚然最烦这种人了,打着大义凛然的旗号,却满肚子的自私小算盘。
见到说话的人是林蔚然一个女人,他哼了一句,“果真是唯女儿与小人不可养也。”
然后又一脸鄙夷,“所以说你们这些吃着民膏民脂的贵人哪懂得民生艰难?尽糟蹋地了!”
养?你养得起吗你?宫衡就要上前。
三总管冯咏拦着宫衡,前面的两句就算了,有他们这些管事下人在呢,哪能让主子们打着赤膊上阵呢,“卫老爹,这地还没种出来呢,你怎敢笃定咱们国公府种不好地呢?再说,即使耽误了收成也是我们国公府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的?”
卫神农仍旧坚持己见,“祖祖辈辈都没有这样种地的,你们这样子瞎搞不会有好果子的。”
就在这时,泰昌帝带着宫令箴到了,还从司农寺导禾署召了两人一同前来,毕竟这新的耕种模式是与导禾署相关的,需要他们跟进。
巧了,这次来的人竟是导禾署四丞之一的沈导禾丞以及十监事之一的姜监事。
上次林蔚然讨要不同种类的稻谷种子,宫令箴走了一趟导禾署,正是他们两位帮忙找的稻种。
泰昌帝穿着赭黄色常服,宫令箴随侍一旁,其余人落后于他们二人。
冯咏无意见见到宫令箴,一惊,就要出声,却被宫令箴摇头阻止了。
他们一行人站在外围静静地看着。
因为要插秧了,这一片开插的水田周围都扔了一些秧垛子。
泰昌帝蹲下身,动手解开了绑着的稻草,取了一撮秧苗细细一看。
“你们也都看看。”
沈导禾丞也抓起一把秧苗看了,“皇——老爷,这些秧苗育得真好,根壮苗直,春耕播种也才一个月这样,微臣很少有长得这么好的。”言语之间难掩惊异。
这厢,对于卫神农的固执,林蔚然啼笑皆非,这才哪到哪啊,无土栽培还没出来呢,“卫老爹,这世间,种地的方法千千万万,远超你的所知所想,你不能因为自己的无知就否定一些新事物。”
卫神农听见她讽刺自己无知,气得吹胡子瞪眼,“大少奶奶,老叟种了一辈子的地了,老叟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你们就听老叟一劝,别瞎折腾地了。老叟看不得这个呀。”
林蔚然懒得和他瞎扯皮,决定用一些事实来让他清醒清醒,于是她直接问道,“卫老爹,且问你一句,你们种植一亩地,以往需要多少稻种?”
“十五斤左右。”老农回答的语气略傲然,他家种子好,发芽率高,所以周围的人都愿意买他家的种子。要知道别处,这一亩地要播个二十斤种子呢,有时不够还得再补。
“我这插满一亩地,每亩秧苗的播种量是七十斤左右,只需优质稻种五斤左右。”
卫神农瞪大了眼,“五斤?不可能!”
“你这样的种法,我看了,种得太稀了,一定会影响收成的!谷种都没给够,就为省那点谷种,影响收成,值得吗?”卫神农一脸不赞同。
“不会影响收成的,不然你等收成之时再来看看。”林蔚然不想和他解释什么光照原理,“卫老爹,你这一片地,等夏季狂风暴雨时,怕是成片成片地倒伏吧?”
林蔚然一说这个,卫神农就揪心,每年他都祈祷稻谷成熟的时候不要有狂风暴雨,就怕好不容易种得的粮食被一场连绵大雨给糟蹋了。
“我们这一片却不会。”林蔚然神情一片笃定。
卫神农的大儿子第一个不信,“你别吹牛了,暴雨连绵的时候,我就没见过不倒的稻谷。”
“我说不会就不会,因为我们的禾苗扎根比你们的深,所以具有一定的抗倒伏的能力。”当然,还有因为他们是插播的种植方式,几株为一撮。就像筷子的原理一样,一支筷子易折,一把就难。一株结了稻穗的禾苗容易倒伏,几株的却不那么容易。他们原来的种植方法,稻苗根系太浅了,都是在表面,没有扎根深层,等一结稻穗,风一吹就容易倒伏。
“是这样吗?”卫神农有些动摇了。
卫神农敛神,问道,“可是你们为何要将苗拔起来复又种下呢?不怕这样造成死苗吗?而且即使不死,也会影响生长期的吧?”
林蔚然注意到卫神农问到这个问题时,不少人包括佃农都竖起了耳朵来听,于是解释道,“方便管理,合理利用光照,方便收割,防止禾苗浓密不一,防倒伏,这些理由够了吗?这些禾苗扎根需要五至七天左右,因为我们是育苗式种植,并不会耽误禾苗的生长期。”
听到这句话,泰昌帝扫了沈导禾丞一眼,沈导禾丞一个机灵,赶紧将方才宫大少夫人说的话记下。
后来佃农们才知道大少奶奶说的方便管理是什么意思,除草真是太方便了,不用像以前一样,总是压到禾苗,或者弄错除草的对象。
卫神农的一个儿子嚷道,“谁知道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林蔚然轻轻一笑,“你们何不拭目以待呢?”
卫神农终于意识到,或许国公府这次真不是胡闹了。想到自己方才自以为是的行径,一时间脸色讪讪。哎,没想到临了临了竟然晚节不保。
林蔚然专注一事的时候,浑身似乎散发着一股无形的光芒。
大嫂竟然将这老头子驳得哑口无言,宫炀宫雪两个小人儿给她投去崇拜的小眼神。
此时,宫令箴身边的随从文轻走过来,说请林蔚然过去说话。
林蔚然这才注意到宫箴一行人就站在外围,而且他旁边还站了一位穿着赭黄色常服年约三旬的男子。
宫家其余人也想跟上前,却被文轻阻止了。
林蔚然一走近,那男子最先开口,“你刚才所说的,合理利用光照,这是何意啊?”
这声音颇具威仪,林蔚然迟疑地问,“您是皇上?”
泰昌帝微微颔首。
林蔚然一惊就要行礼,却被泰昌帝阻止了,“出门在外,不必多礼。”
“臣妇拜见皇上。”林蔚然还是行了一礼。
走过来的时候她就一直在猜测了,有这样的气度,连她家那位都站在他的右边,隐隐以之为尊的,除了皇帝不作他想。偏偏一路过来,宫令箴也没给她一点点的暗示,这人真是!
“林氏,你还没回答何为合理利用光照呢?”
林蔚然连忙敛住心神,道,“种植一道,无论是什么植物,并不是越密集越好的。因为植物的生长是需要光的,太过密集,每株植物所获的光照就会不足,进而影响产量。”
“竟有这样的说法?”
“有的。”
“你如何精晓这些农事的?”泰昌帝直接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他实在是好奇一个闺阁女子如何知道这些的。
宫令箴心一跳,他虽知道她一闺阁女子懂这些,有其不合理性,但总不忍心逼问她,想等她开口……
泰昌帝倒没怀疑什么妖魔之类的,而是怀疑她身后有高人,这位高人一直在她背后指导她。如果真有这么一位高人,他愿以高官厚禄待之。
听到这个问题,林蔚然的心也是咯噔的一沉,不过她对于这个问题早就打过腹稿,很快便镇定了下来,“是这样的,臣妇当年还在南阳侯府时,十三那一年随林老夫人前往清虚观上香,在后院迷路了。当时臣妇偶遇一道长,被他赠了一本书,那书名曰天工开物。那书上记载了农业、砖瓦、纺织、榨油、采煤等等。”至于这本书还涉及到的兵器和制盐,她是不敢说了。
“臣妇只记得臣妇只翻了几页,尚未看完,就听到府中丫环来寻臣妇的声响。等我睁眼见到来寻我的丫环婆子时,手中哪还有那本书啊,连那位道长也不见了。后来听那些丫环婆子说,原来臣妇竟不知不觉在后院睡着了过去。”
神仙托梦么?泰昌帝神情若有所思。
连宫令箴都连看了自己妻子几眼。
“这事之后,又过了两年,臣妇都觉得自己差不多将这书的内容给忘了。要不是后来臣妇知晓了自己的身世,然后回到了枣林村,或许是接触了农耕生活,臣妇又将那书的部分内容给记起来了。所以才有了姚金炭、暖房青菜,以及这一种新式的耕种模式。”
林蔚然这番托词既玄幻又具备一定的真实性,毕竟连书名都出来了,天工开物,一听书名就知道不同凡响。
答案不如预期,泰昌帝也并未有太大的失望。真有这么一位高人的话,也不见得能为朝廷所用。
但林氏会这些,夫家是虞国公府,那就一定能为大梁所用。虞国公府的忠心,他毫不怀疑。
主子们谈话的时候,这些佃户们也没闲着,都弯着腰插秧呢。
都是干惯农活的,这插秧的活儿一开始不熟练,等插个七八行下来就好了。
所有人惊奇地发现,一向在农事上不如男人的女人,在插秧一道上速度比男人快一倍不止。
林蔚然倒是见惯不怪。
而那卫神农一家子早就走了,临走前还朝泰昌帝这边看了好几眼,叹着气走的。
泰昌帝耐心地等国公府的佃户们将这一片地插满秧苗,几十个佃户干活,速度还是很快的。
没多久,约三四亩地就插上了秧苗。
黄泥水的地,嫩绿的秧苗点缀其中。
比起以往乱撒乱播的种植方式,这些稻秧插进水田里,每行每列,横平竖直,阡陌交通,极具美感。
虽然尚未看到结果,最终的收成也未可知,但泰昌帝却有一种莫名的信心与预感,他们能成功!
“这一片田地,你们国公府好好看顾!你们俩就跟进此事,做好相关的记录,以便日后做水稻种植推广之用。”最后一句话,泰昌帝是对导禾署的沈导禾丞与姜监事说的。
被点名的人自然都应诺。
泰昌帝看向林蔚然,“林氏,如果这事真做成了,田地的粮食增产一半,你想要什么要的奖励?朕允你,任何奖励都可以。”
林蔚然一愣,没想到皇帝的话题会那么跳跃,这八字才刚一撇呢,就提到成果奖赏方面去了?
“其实臣妇想说的是,这事不仅是臣妇一个人的功劳,还有臣妇二弟妹容氏的。”
“哦,那就一并赏了。”
“说吧,想要什么?”
“其实臣妇也不知道要什么。”
“嗯?”
“臣妇什么都不缺,国公府已经极度富贵了,臣妇现在的日子很舒心,没什么所求的。”
“林氏,你的意思是你弄这些,是完全没有私心的,也没有考虑过能获得什么吗?”泰昌帝的声音没有起伏。
宫令箴却知道皇帝怕是不悦了,心跟着提了起来。
“不,臣妇折腾这些,当然是有私心的。臣妇的私心可以说是为了国公府,为了皇上,也是为了黎民百姓,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国公府为了臣妇自己。”
“我们国公府上下只希望在皇上治下,尽一些绵薄之力,愿天下承平。百姓们能安居乐业,远离饥寒交迫,进而不必为战争所忧惧。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我们虞国公府也好在皇上这颗大树下继续享这人间富贵啊。”林蔚然直接将国公府的富贵捆绑在皇帝这条船上。
这个回答,宫令箴心直接一松。
林蔚然后面那句虽俗,泰昌帝却听着舒心,他这皇帝好了,他们虞国公府才能继续富贵,这想法不错。否则的话,大公无私,便是示恩天下,那他这皇帝就要小心了。
“你倒是实诚。”
梁东海佩服地看着宫令箴,宫大人本身如何就不说了,常伴帝侧,焉能没有两把刷子?关键是人家找到的妻子,说话一样好听,这就厉害了。
刚才皇上的问题可不好回,且不说现在这地还没出结果,就问她凭这功劳想要什么。不管要什么,要多了龙颜色不悦,要少了也未必高兴。她这样的回答,等证实了用这新式耕种法能让粮食增产,皇上能不记着这功劳?
高啊。
他是见多了丈夫聪慧妻子驽钝的夫妻,少有这么能夫唱妇随的,这对夫妻惹不得啊惹不得。梁东海偷偷给他们盖了个戳。
泰昌帝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宫令箴,最后问道,“你确定不为令箴求个高官吗?朕说过,任何条件都能允你。”
林蔚然狠狠点头,“确定。”
“不是一向都是封妻荫子吗?哪有妻荣夫贵的,那他岂不是成了吃软饭的了?”林蔚然嘀咕。
“哈哈哈。”泰昌帝笑了。
宫令箴瞪了自家小妻子一眼,也忍不住笑了。
林蔚然给了他一个求饶的眼神,小嘴也不忘说着讨好的话,“而且官位越大,责任越大,他现在还年轻呢,挑的担子太重的话,臣妇心疼。”
听她前面那句时,泰昌帝还只是哈哈哈,后面就忍不住哈哈哈哈了。
林蔚然瞪眼。
等他笑停歇了,忍不住拍着宫令箴的肩膀,“宫爱卿,你这妻子娶得不错,好眼光!”
此时,梁东海的星星眼则给了林蔚然了,宫大少奶奶,厉害。
而旁边站着的沈导禾丞和姜监事都羡慕地看着宫令箴,他这妻子娶得太对了。
看过插秧之后,皇上便摆驾回宫。其余人亦陆续回府的回府,回导禾署当值的回去当值。
只余冯咏文皓等人在组织佃户们辛勤地插秧,人多力量大,不过两日时间,他们竟然将两百亩的农田全部都插上秧了。
五六日的时间,等旁边地里的稻秧好不容易长到四五片叶子时,国公府名下的那一片地已经是绿油油一片了。他们之前插下的稻秧已经站住了,并开始返青。这一片两百多亩地的稻秧,挺直了枝杆迎风招展,甚是壮观,看着就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