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帝赞许的看着这个儿子,他不似他生母那般孤介,反而继承了他洞彻人心的睿智——到底是他的子孙,骨子里流淌着陆氏的血液。
皇帝轻轻叹道:“自然是有别的缘故,可朕自认对你们母子从来不薄。即便韩氏再得盛宠,朕也从不许她凌驾于你母亲之上,至于她的孩子——”嘉禾帝哧声笑道,“陆离是个什么资质,你比朕看得清楚,你以为朕当真爱重他?如今老三略施小计他便已不是对手,可知当不得大用。”
他紧紧盯着陆慎,“唯有你,才是朕最重视的儿子。老大多病,老五早就废了,老三性子狡黠,徒有手段却无心胸,你比这些人都要强,除了你,还有谁能稳坐储君之位?”
陆慎沉默以对,事已至此,他约略能猜到皇帝后面的话了。
果不其然,嘉禾帝颤抖着一枚黄铜钥匙交到他手中,指着拔步床后的箱笼里,“那里有朕早年立下的遗诏,你去将其取来,有了它,老三便不能拿你怎样。”
陆慎依言照办,却并未立刻拆开,只是安静的捧在手上。
嘉禾帝有些失望,也许在他的想象中,陆慎该表现得更加欢喜,毕竟那一卷黄绸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利,谁人能不心动,不过——罢了,这位置本来就该她的孩子所得,多年以来,他的心意从未变过。
遗愿既了,嘉禾帝仿佛浑身脱了力般,重新躺回床上去,嘴里喃喃自语,“朕去之后,安郡王如有不逊,你尽管持兵诛杀,不必顾虑他的身份。至于韩氏,朕会下旨令其殉葬,以免她将来为难与你。乔相那老东西虽喜欢和稀泥,对咱们大周朝倒是难得忠心,且又是你岳家,有他辅佐,朝政必不会乱……”
嘉禾帝如是叮嘱了许多,似乎要在临走之前,将一切尽可能地交代清楚。有一点是不会错的,他的确在陆慎身上倾注了最大的心力,无论是为他自身,还是早逝的孝成皇后。
陆慎悉数记下,见嘉禾帝已累得气喘吁吁,遂倒了盏茶来,嘉禾帝近乎贪婪地饮尽,还不忘说句,“多谢。”
昏暗的烛光下,老人的面庞格外孤清凄凉,那些皱纹里仿佛藏着几辈子的心事,令人胸口揪得慌。陆慎终忍不住问道:“母后做了什么,让您这样恨她?”
尽管在她死后,嘉禾帝剩下的仿佛只有怀念,不过生前的种种龃龉,却是谁都难以忘怀的。
嘉禾帝惨然一笑,神情萧索,“哪里是朕和她过不去,明明是她恨我。”他转头望着墙壁,声音如同幽冥一般渺然传来,“当初孤明知她有青梅竹马的意中人,却还是执意将她求娶了来,想必她即使遵从父命嫁了朕,心底却也是不甘不愿罢。”
后来她的意中人负气上了战场,结果被流箭杀死,想必从那以后,她就深恨与他。尽管不曾诉诸言语,可是那种无形流露的冷淡与漠视,深深刺伤了年少时的嘉禾帝。
这段故事他本来从不愿提起,可是人都要死了,似乎说出来也无妨,至少有人还愿意听一听,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
陆慎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其实母亲对您并非无情。”
嘉禾帝不由自主地望他一眼。
“您从没细看过母亲的遗物吧?其实那里头有几样是留给您的。”陆慎说道,见嘉禾帝眼中透出光彩,索性不再隐瞒,“您大约不知,母亲临终前,把所有的笔迹信笺归结到一处,原打算一把火焚毁的,到底没舍得,这才由张德忠保存了下来,儿臣亲自看过,里头就有写给您的。”
嘉禾帝不由紧张的绷直身子,他其实也知道信笺的事,不过从没胆子翻看——生怕里头都是对另一个男人的怀念。不过如今听陆慎这样说,他心头不禁一阵激荡,灰白的脸上沁出红晕来,“上面怎么说?”
“您要是想看,儿臣现在就可以命人取来。”陆慎平静说道。
嘉禾帝踌躇再三,却长叹了一口气,“还是算了。”
知道又能如何?到了这个岁数,一切早就回不去了,难不成他还能将人从坟里挖出来?很快他也会到地底去陪她。
说起来,还是相遇的时机不对呀!如果他能早几年与她相识,没有外物干扰,或许两人就不会是现在的收场了。
他这厢唏嘘不已,那厢陆慎跪在地上,却直直的抬起头道:“其实母后临终前有一句话,儿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望着嘉禾帝紧张面容,一字一顿道:“她说,她不后悔。”
仿佛从阴霾密布的云层中窥得一线光亮,嘉禾帝神色陡然舒展,几乎想放声大笑,好容易克制住了。他费力的抬起手臂,似乎想抓住虚空中的一抹人影,最终却只是软软的垂下胳膊。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陆慎起身查看,只见帐中人早没了气息,唯独脸上却是一片平安喜乐。
第69章 结局
人死如灯灭, 往事尽烟消。
陆慎定定的看了片刻, 方才起身将嘉禾帝那只垂落的胳膊掖回被褥中, 他手心仿佛塞着什么东西,掰开看时,却是一小束扎好的头发, 是孝成皇后的,还是他自己的?或者两者皆而有之?
到底是意难平。陆慎轻轻叹了一声, 将父亲含笑的双目合拢。
木然走出太和殿, 陆慎觉得膝盖微有些麻, 是方才跪久了导致的,他不禁屈身揉了揉。
再抬起头, 陆景已到了身前,眼中一片询问之色,“皇兄,里头……”
陆慎平静道:“父皇龙驭宾天, 让礼部安排后事吧。”
陆景脸上没有半点惊异,可知嘉禾帝油尽灯枯亦在他意料之中,他只是牢牢盯着陆慎手中的黄绢,“这是……父皇立下的遗诏?”
陆慎并未从这个弟弟的眼里看到贪婪, 但也许是陆景装得太好, 否则不会问出这种话,他只是轻轻扬起右手, “你可要验一验真伪?”
“不必了。”陆景深吸一口气,俯身三拜, “恭喜皇兄承继大统,臣弟愿尽心竭力辅佐新君,不敢有违。”
陆慎以为这些不过是恭维话,陆景一定还有后着:是藏在御花园中的精锐,还是躲在屋檐暗阁处的伏兵?
他了解陆景的性子,对方不是这样轻易认输之人。
然而等了片刻,也不见陆景有何动作。太和殿外天朗气清,景象疏阔,一如多年以前、嘉禾帝刚刚登基的那日。
陆景以为自己效忠的力道还不够,只得将方才那些肉麻话重复了一遍,这下总能听清了吧?
陆慎怀疑的看着他,“你就没有别的诉求?”
陆景想了想,认真说道:“那就请皇兄下旨,允我与谢王妃和离吧,这些年她过得也实在不如意。”
陆慎只略思索了下,便轻易答应下来,“准。”
陆景脸上的笑容如春花般绽开,他俯身作了一揖,方才大步离去。
陆慎候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方才慢慢回到东宫,乔薇则在殿内焦急踱着步子,一见陆慎便上前将他抓住,“方才那是何声音,可是陛下有何不测?”
她记得法华殿那口大钟平常不许敲响,除非……是国丧。
陆慎的表情证实了她的猜疑,“父皇殁了。”
“那……陛下可有何交代?”乔薇艰难咽了口唾沫,既怕听到陆慎的回答,又不得不听。
“父皇传位于我,且命你父辅佐朝政。”陆慎说道,脸上殊无欢悦之色,仿佛此事十分寻常。
的确很寻常,嘉禾帝未曾正式下旨废储,即便未立下遗诏,也该由太子即位。只是,这件顺理成章的事却在乔薇心头悬挂日久,一日不曾落定,她就一日无法安心。
就连现在她也没被狂喜冲昏头,而是紧张的拉着陆慎,“那安郡王呢,他可有何异动?”
嘉禾帝刚过世,若安郡王这会儿闹起来,宫里恐怕不好收拾。
陆慎按着她的肩膀,神情有些疲倦,“朕也不知他怎么想,但只要他尚有一日驯顺,朕便会尽力优容,除非……他自己不要活命的机会。”
*
此时此刻,吴氏亦在郡王府中焦急地等候丈夫归来,虽然陆景大事上从不跟她商议,也许是怕牵累她,可吴氏心知肚明,若要举事,只在今日,不然等太子正式即位,再打起来就名不正而言不顺了。
就不知陆景今日能否成功——她自然希望他能实现多年来的夙愿。
尽管她更愿意看到两人长相厮守。
许多的念头充塞心间,吴氏只觉得腔子里爬满蚂蚁,令她坐立难安。以致于当她看到缓步而入的陆景时,不禁怔了怔,“王爷?”
陆景比她想象中显得从容,也不像打过乱仗的模样,洁净的衣裳没有半点血污,肘弯里还夹着一束花,明艳无比,异香扑鼻。
陆景将那朵硕大的芍药递到她怀中,微笑道:“怎么在外边站着?也不怕吹风。”
他知道吴氏刚怀上身孕,急需要静养——尽管吴氏怕扰乱他的心志,命府中的大夫一字不提,可这种事怎么瞒得过?
吴氏胡乱接过,惴惴地抬眼看他,“王爷您……”
“皇兄龙章凤姿,我怎能不甘心伏首?”陆景含笑说道,神情虽有几许无奈,却不显得如何失望。
吴氏聪颖过人,立刻猜出一二,“王爷是怕陛下还留有后着?”
凭嘉禾帝的睿智,既然早就决定令陆慎承继大统,当然不可能只给一道圣旨做护身符。说起来陆景能与新君对抗的是什么呢?他只有谢家的兵马,谁又能保证谢氏忠心于他?万一谢家其实仍听从皇帝号令,临时反水,他只会沦为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
“雄心虽好,本王只想与你遨游山水间。”陆景低头,吻了吻吴氏细白的面庞。他不知自己这回的决定算不算胆怯之举,但也许他是真的怕了,也或许是累了——原来嘉禾帝并非存心苛待他们这些儿子,他只是……只是眼里容不下其他人所生的子息。
他当然不会让自己沦为这样一个无情的父亲。陆景抬起手掌,轻轻放在吴氏微隆的小腹上,那里有一个小生命正在茁壮成长。那是他的孩子。
吴氏脸颊泛起红晕,她羞涩的偎入丈夫怀中,陆景的决定对她而言算意外之喜,她当然是赞同的,可是……她不安的揪住陆景衣襟问道,“王爷这样贸贸然撤兵,就不怕谢家着恼?”
虽然谢家与他们郡王府亦面和心不和,可到底有姻亲关系在呢。
陆景平静说道:“我已向皇兄请旨,让我与谢氏和离,再过数日,王妃想必就会归家。”
为了使新帝彻底放心,交出兵权当然是必要的,可……吴氏竭力按捺住胸中喜悦,“王爷何必做得如此不留余地,万一……”
“没有万一。”陆景紧紧将她拥入怀中,不容置疑道,“往后便是咱们两人的世界,谁也不能来打扰。”
巨大的幸福冲垮了吴氏的意志,她唯有战栗的垂下头,无暇细究其中缘由:陆景是觉得对不住她,想要补偿她?或是真的爱她,想要与她相守?无论哪一种,只要两人今后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她便于愿足矣。
谢思茹接到和离的旨意倒是高高兴兴,没有半点不情愿。这桩婚事本就非她所愿,何况陆景表面上对她客客气气的,其实还不是常年宿在吴氏那个狐媚子处,她这个王妃徒有虚名,不过是安郡王与谢家相互笼络的工具。如今好容易拆开了,谢思茹顿觉神清气爽,且又是新帝下的旨,谢思茹不免痴心妄想,觉着陆慎莫不是惦记她这位多情佳人,也想将她纳入宫里。
然而,当谢思茹茶饭不思的在娘家住了半年后,迎来的却是皇帝不肯选秀的消息,说什么皇后再度有娠,未免凤体不宁,群臣百官谁再敢提选秀二字,便是与帝后二人过不去,也是与乔家过不去。
武威将军虽然疼爱女儿,也不敢在这关口触犯逆鳞,只能三缄其口。
谢思茹气得当场就摔了一套茶具,隔日还病下了,急得武威将军忙忙向宫里寻太医。
青竹忧心忡忡地将这消息告诉乔薇,言语中颇为忧虑:若谢姑娘再这样闹得满城风雨,只怕对皇后名声不利。
乔薇却莞尔一笑,惬意的将一枚去了皮的葡萄纳入口中,含糊道:“放心,她很快就会好的,若连宫中的太医都不中用,本宫只好向陛下请旨,给谢家赐一桩婚事来冲冲喜了。”到时可容不得他们挑拣。
说罢抬起足弓,轻轻踢了踢窗边人的膝盖,“您说是不是,皇帝陛下?”
陆慎正对着阳光假装看书,实则竖着耳朵聆听这边动静,闻言故意冷下脸道:“朕倒不知皇后这般醋妒。”
乔薇半点不怕,随手又捻起一枚洗净的葡萄喂给他,身子也跟着腻歪过去,俏生生的倚着他胸口道:“谁叫臣妾自私偏狭,怎么容得下其他人来争夺宠爱?”
陆慎扑哧一笑,抬起她的下巴专注问道:“你果然心悦朕?”
“真的。”乔薇认真点了点头。
陆慎吻了吻她染着果子汁的嘴唇,只觉齿颊留香,令人意犹未尽。他扭头拿帕子揩了揩,又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乔薇两条光洁的手臂缠在他脖颈上,柔柔向后倒去,随口道:“很久很久以前。”
反正陆慎老早就以为她喜欢他了,如今不过是把误会变成了现实,且让他多得意会儿吧。两人都老夫老妻了,谁先爱上谁,再追究这个有意义吗?
至少现在,他们是世间最相亲相爱的一对男女。乔薇敢这么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到这里就结束了,感谢一直追更到最后的小天使们,你们的支持是作者菌更文的最大动力~后面还有一章短甜番外,喜欢的筒子别忘了看哟~可能结局在有些读者看来稍显简洁,其实作者菌开文的时候,原定计划是要比这个长的,不过文章写到最后难免力不从心,加之最近网文严打的问题闹得人心惶惶,作者菌想了想,还是这般收场好了,关于安郡王反不反,为什么不反,其实对结局根本没啥影响嘛。与其凑字数生造一个大反派再打倒他,作者菌宁可选择俗气的大团圆结尾——私心里也是想对吴氏好一点,这妹子毕竟也受了不少委屈,所以,还是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吧~另:新文已开,是不一样的题材,感兴趣大家就快快看看吧,书名《厂公,您的高冷人设崩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