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公子信手撩起帘子,视线落在后面的队伍上,继续说道:“他们时不时的会派人在山里找些能吃的东西,故而眼线密集,很快就发现了有官兵上山准备清剿他们,于是他们火速转移到后山的密林里藏起。而那些官兵跟着猎人找到他们的破屋,发现早已人去屋空,便只好找来当地的人问。当地的人不清楚状况,只当是晋江观接济难民的事传到了官府的耳中,官府要来赈济,便将晋江观资助他们的事告知了官府。”
“所以官府就这样认定了碧水道长养寇自重?这是什么糊涂官!”苏鸾气道。
“想来官府也未必愚蠢至此,只是他们大案破不了,又立功心切,于是抓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充政绩。”
清剿山匪,报上去这是多大的功绩!
两个时辰的路程,只歇了一回,这队人便到了京城边缘。
过城门时,马夫上前给城门官儿汇报,说的皆是苏鸾提前嘱咐好的话。
大致就是安定公主去西凉和亲,苏家人出城送嫁,现下是送完了嫁折返回来。
先前出城时的确也是几百人的队伍,身上穿的皆是大红的喜袍,与这些人装束无异。故而城门官儿也未多思,便痛快将人放行了,还客客气气的。
带着这百来号人进京后,苏鸾让马夫径直行去水琴租好的那三间院子,将他们安顿下。
自家乡受灾以来,这些难民过惯了流离失所的流浪日子,也住惯了漏风漏雨的破屋,一下住进这么好的大院儿里,每个人脸上都跟过年一样激动!
“苏姑娘是大善人啊!”
“姑娘就是我等的再生父母!”
“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啊……”
……
听着这些恭维感激的话语,苏鸾有些笑不出来。想到另一个‘好人’如今还在大牢里吃牢饭,苏鸾便有些拿不准自己这究竟是做好事,还是给自己惹麻烦。
碧水道长要她多行善,可苏鸾不想像道长一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一百来个人,且不说接济他们得需要多少银钱,就说这些人得多难管啊?!万一有人在京里有什么作奸犯科的行为,那她这个接他们进京,又给他们管吃管住的‘东家’自然也脱不了责。
看着眼前正喜形于色的这些人们,苏鸾开始犯起了愁。看来她不能太放任他们,得好好给他们上一课。
“荣公子,你过来一下。”苏鸾小声唤着,同时朝荣公子勾了勾手指,然而往远处的树后走去。
荣公子痛快跟了上去。
“苏姑娘,有何事要与在下说?”
苏鸾小声且认真的说道:“救你师父的事固然重要,可这些人也不能就这样扔这儿不管了。所以我想不若这样,这几日我先设法救碧水道长,你呢,就每日还教导下这些人。”
“教导他们什么?”荣公子一脸茫然的看着苏鸾。
苏鸾抿了抿唇,“首先,要让那日抢人猎物的两个人站出来,乖乖去官府自首。不过你可以让他们放心,赔人家猎户的钱我出,估计他们就挨两板子或者关几天就没事了。”
“好,为自己犯下的错去接受处罚,理应如此。”荣公子也同意这样做,信誓旦旦的道:“苏姑娘放心,在下必说服他们勇于承担自己的过错。”
“那好。接下来其它人你也要教导好,无论以后面对如何的处境,不可以偷或抢,一定要自食其力才可。”
“好,在下会将这个道理好好告之他们。”荣公子说罢,忽的又想起一事,伸手进怀中掏出一个银袋子。
他将银袋子往苏鸾面前递了递:“苏姑娘,不管是上回买米买粮,还是这次你给他们租院子置办一应用度,都是破费了不少的。在下也理应尽一份微力。”
苏鸾推拒,心想且不想这银子她好不好意思收,就说她好不容易行了善事若再收回银子,会不会功德簿上因此少积了分德?
见苏鸾坚决不收,荣公子有些沮丧起来:“苏姑娘,在下才入仕途,如今寄人篱下力量微薄,若非姑娘仗义出手,此番在下也是救不了他们的。既然姑娘做了大局,在下总也不能完全袖手旁观。”
荣公子言辞恳切,苏鸾觉得若再不收便是有些看不起他了。想了想,便折中道:“这样好了,荣公子的这些银子,直接拿去买些米粮,再买几只鸡给他们开开荤。”
长久吃不到荤腥,也是蛮凄惨的。——苏鸾如是想
两人分工后,苏鸾便和水琴乘上荣公子家的那辆马车,由车夫送着回了伯府。
回府后苏鸾手书了封信,命府里小厮送去雍郡王府。
第178章
小厮回报时, 苏鸾得知世子仍在宫中, 并未回雍郡王府。
水琴拿着那封没能送出去的信看了看,将之递给苏鸾:“小姐, 要不这事您还是先不管了吧,等世子回来再……”
“明日先想法子打听到在哪里关押着。”苏鸾截断水琴的话,吩咐道。同时接过那信转身回了床边。
“是。”见自家小姐上了床, 水琴边应着,边跟上去拉开帐幔, 并帮小姐塞了塞被褥。
待水琴吹熄蜡烛退出屋去,苏鸾转了个身。
初初升起夜幕,即便放下了帐子也还有些黯淡的光线透进来。苏鸾看着被她随手放在床头的那封信, 眼神发怔,嘴巴不自觉的微微撅起。
若是旁人的事她尚可静待后音,可碧水道人是这世上唯一能点拨她生死的人, 他若出事,她如何安然?
偏偏在她最需要时, 陆锦珩却……
奉召宫内, 此刻陆锦珩正如往常一般与周幽帝坐在棋案旁。
显然今晚二人都没什么心思下棋, 顿良久落不了一颗子, 近一个时辰过去了, 一盘棋还没分出个胜负。
周幽帝神色凝重,视线盯着棋盘,心思却飘远了。
就在刚刚,宝贝儿子告诉他近来一切的案件皆是出自首辅之手, 而被他处置了的二皇子妃,不过是首辅安排下的一只替罪羔羊。
首辅这一招儿高明啊!几次对着珩儿下手,就连破坏西凉太子与安定公主的合亲,也是冲着珩儿去的。
偏偏首辅推出个邑国商人来做下这些,使得查到最后,大家也只将怀疑目标放在二皇子这边。
一石二鸟,若当初成事,一次便可为太子扫清所有政敌。
所幸刺杀没能成功,和亲也没有被他破坏。只是二皇子那边被他给坑得好不凄惨。
陆锦珩沉默的等待着周幽帝的思考,不去催问结果,也不去催他落下手中的棋子。
又思量了片刻,周幽帝的面色沉定下来,显然做好了决定:“珩儿啊,这事朕已想好了对策。”说到这儿,他轻抬了抬手:“只是还得再等了等,等一个适当的时机。”
“皇上是想等秋猎之时?”陆锦珩微抬着狭长黑眸虚心求证。
这个当朝首辅李明德的来头可是非头一般,想当年祖父也是有着从龙之功的一代名将。只是李老太爷懂得‘太平本是将军造,哪有将军享太平’的道理,故而死前下令让子孙弃武从文,使得李家能安享这盛世的太平。
李明德的父亲是个半道从文的,建树不多。可到了李明德这辈,打小就一门心思的跟着夫子钻研文学,修的多是治世之学,故而入仕几年后很快在文官中赢得地位。
不仅如此,李家还与武将有着诸多牵连,就连护卫京城治安的银甲兵头头,也是李明德父亲昔日的部将。
故而李家在大周,可谓是文武两道皆吃得开。若想要搬倒李首辅,即便是罪证确凿无可反驳,也不是那么简单。
至少御书房外文武大臣们跪倒一片求开恩的场景,是免不了的。
这种场面必然是会令皇上头疼的,百官的面子他不能一点儿不给,可如此阴毒手段害他儿子的人,他也绝不能纵容。
是以,陆锦珩便猜测,皇上会选择在下月的秋猎之时搬倒首辅。届时将银甲兵调去护送,雷霆手段处置首辅,百官求情无门。而等皇上回京了,已是尘埃落定,无可逆转。
周幽帝笑了,眼周的皱纹越发趁出那双老而谲狡的眼睛。
他没明确回应只字片语,但从他的眼神里,陆锦珩知道自己猜测的没错。
***
翌日晌午,天亮就出府打探情况的水琴回来了。
找到正在园子里攀梯摘桃子的苏鸾,水琴快步走过去扶住梯子,急道:“小姐您这是干什么呀,怎的不让下人们来?”
原本苏鸾也是空等着心烦,这才找事做的。见水琴回来,她连忙顺梯而下。将左手挎着的竹篮递给一旁的丫鬟,两手拍了几下清了清手上的灰,便拉着水琴往一边无人的地方去。
“打听到了?”
水琴点点头,“打听到了,就关在京兆府的大牢!”
自从苏道北被封了伯爵,苏安被封了安定公主后,苏家往来的达官显贵也多了许多。就连水琴这种府里丫鬟,也能跟着主子多见世面,攒下点儿人脉。想打听事时,就比寻常人家方便的多。
“京兆府……”苏鸾眯了眯杏眸,似有所思。
晋江观所在的那座山本是在京城之外,她本以为接下此案的会是下面小的部门,那样指不定随便打点下就可帮道长他们脱身。可如今案子既然落在了京兆府,想来不是轻易可解决的。
遗憾的短叹一声,苏鸾便吩咐:“水琴,你去收拾些银两素斋,咱们先打点进去看看人如何。”
“是。”
半个时辰后,主仆二人私开了后门,拾着一个食盒悄悄出了府。
之所以要走后门,是因为不想被府里的人发现。之所以不想被府里的人发现,是因为她们扮了男装。
京兆府这种地方,牢房也是分男女牢的,一位小姐去男牢里探视男犯人本就格外点眼,偏偏苏鸾又容貌出众,京中闻名。难保京兆府中的官员不会认出她来。
故而扮男装,便是维护苏家颜面最好的法子。
苏鸾和水琴上了一辆雇来的马车,车子径直朝京兆府方向驶去。
到了京兆府,水琴大方的打点了狱卒银钱,顺利换来探视机会。主仆二人跟着狱卒往男牢的深处走去。
“二位公子,到了。”因着收了比自己月钱还多的好处,狱卒对苏鸾她们格外客气,甚至不吝啬的给苏鸾送上了个笑脸儿。
其实狱卒也并非全然为了银子,这么清秀的小公子,他还是头一回看见。不知怎的就心生起怜惜,收敛了自己平素糙汉子的做派。
苏鸾的视线顺着狱卒所指,投向前面那间暗黢黢的牢房。因着牢内不通风不透光亮,大白天的也是阴森森一片。
苏鸾往前走去。
眼见自己的殷勤和客气,也没能换来小公子的一句谢谢,狱卒有些不快的皱眉。
水琴忙圆道:“哎呀,谢谢这位大哥了!来,小弟再给您添壶酒。”说着,水琴又从袖袋里掏出几粒碎银。
狱卒接过放在掌心随意一掂,也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咧了咧嘴笑开了,拍着水琴单薄的肩膀夸赞道:“还是这位小弟会来事儿!”
“应该的,应该的。”
那狱卒见水琴懂事也大方,便主动离开,留他们单独与犯人说上几句。同时也好将先前收的几锭银子,给另两个兄弟分一分。
站在铁棂子这头,苏鸾看到碧水道长正阖眼于墙角处打坐。
比她月前见时,道长已瘦了一圈儿。本就仙风道骨的身形,如今更是皮包着清骨。
“道长?”苏鸾小声唤了句,声色刻意压粗了两分,以防隔壁的犯人们听出端倪。
牢房不大,可碧水道长所靠的角落刚好是最深处,也不知是未听见,还是无心理会,道长没有睁眼。
苏鸾的视线一直盯在碧水道人身上,并未察觉一旁有个小道士正惊讶的看着她。
“施主,你是……”小道士有些拿不准的往前挪了两步,近处仔细端了端苏鸾。
苏鸾这才认出这位小道长,正是她两次上山拜见碧水道人时,接她信物为她通传的那位小道士。
苏鸾喜出望外,扯动着嘴角,双手用力抓住铁棂子,认亲似的激动:“是我啊,小道长!”
这回她没再刻意扮男子的粗声线,却将声音压的更低,只有小道士听得到。
小道士见自己并未认错人,显露出一丝出家人原不该有的激动,这可是自他们坐牢以来头一个来探视的人啊!
“施主,您如何得知我们在此处的?”
苏鸾将自己得知的过程,用简单的几句说明了下,而后担忧的询问小道士:“碧水道长为何一个字不肯说?”
小道长惆怅的回头看看师父,而后转回头来小声说道:“施主不知,自我们被关进此处,他们不给我们斋饭,顿顿都带油水。我等自然不肯破清规戒律,只得绝食,今日已是第六日了。年轻的道士尚好说,师父年迈……”
小道士没忍心再说下去。
小道士看向师父的眼里满是心疼,再回头看向苏鸾时,又带着一丝求助的意思。可他也不知苏鸾一个女施主,能帮他们做些什么。
苏鸾娥眉微蹙,她听得出也看得出,就老道长这体质,够呛能抗过这波牢狱之灾去。
可偏偏这时陆锦珩又在宫里,她该如何帮他们?
告诉父亲?
且不说苏道会不会管这档子事儿,就算他愿意管,他这个忠诚伯也不过是个只有名誉的虚衔。真想办成事儿,少不了拉下脸去求人。
可苏道北是那种能徇私舞弊的人么?
思及此,苏鸾心底涌上一股子失落。转头看了看水琴,她蓦地想起,对小道士说道:“对了,我带了些素斋了来,快去给你师父用些。你们几人也分分,填填肚子。”
水琴将食盒放到地上,盖子打开。苏鸾取出里面的青菜饼子,从铁棂子中间递进去。
小道长两眼泛光的接过,如果至宝般扯动了下嘴角。而后他急急捧去给碧水道长:“师父您看!有施主来给咱们送吃的了!”
在小道长推了两下后,碧水道长终于睁开眼看了看那诱人的青菜饼子,但他很快又闭上了眼。
如今的他太过孱弱,已是半昏半醒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