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鸾虽是不喜苏府的这些丫鬟贴身,但水琴是无妨的。苏府这些丫鬟都是苏家回京后雇的,没什么日久天长的情份,不比水琴相处日子不久,却是共经过一番生死。
温柔的暖意从四处而来,紧密的拥裹着身体,苏鸾不自觉的轻阖上双眼。
远离尘世繁华,她大约是想到了一处地方。
回苏府这晚,苏鸾睡得极为踏实。直至翌日日高三丈了,苏鸾才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心慵意懒带着丝不情愿的掀了薄被坐起来。
想是苏鸾先前伸懒腰的哼唧动静大了,水琴听到就端着水盆进了屋。瞥了床上的苏鸾一眼,水琴语带揶揄:“小姐您这一觉睡的……”一言难尽。
“什么时辰了?”苏鸾的声音带着初醒的含混,睡眼惺忪,半睁不睁。
水琴将盆放到洗漱架子上,转身撇嘴:“洗完脸就可以直接用午饭了。”
本以为苏鸾听了这话起码会略微错讹下,可苏鸾眺了眼窗外却笑笑,一脸的满意:“艳阳骄骄,春风骀荡,听说倚云山上的野桃花都开了……干脆你去给爹娘说不在家里用午饭了,咱们打包个食盒踏青去!”
“啊?”水琴怔了怔,原本捏着帕子来床上拽苏鸾的,步子却中途顿住了。眼看着苏鸾自己下了床路过她身边,她才连忙将帕子递过去,愣愣的问:“真的呀?”
苏鸾懒懒的回头觑她:“怎么,你不愿去?你若不愿去我就带着小桃去好了,反正她是极喜欢桃花的,名字里都带了。”
“去去去!怎的不愿?”水琴忙追上去夺过帕子帮苏鸾浸湿擦脸,比往日更加的尽心服侍。
倚云山上的桃花的确是开了一大片,青翠欲滴的绿叶下,朵朵娇艳的妖粉俏立枝头,迎风引蝶,绘出满山的如诗如画。
寻着一处芳草蕃庑之地,水琴铺了张软毯,跪在毯子上将食盒的层层屉格打开,她取出一碟碟的小菜和糕点摆布好。
苏鸾也坐下,与水琴不分主仆的享用了起来。就着这满山花色,碟子里寻常的菜肴皆变成了最美味的山珍。
一顿诗情画意的饱餐过后,水琴收拾了地上的狼藉,而后起身问道:“小姐,咱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苏鸾眺着半山腰的方向,眸色渐深,既而抬了抬手指着一处朱墙环护桃花掩映的建筑:“那处好像有间寺庙,我还想去上柱香。”
水琴跟着眺了眺远方,点点头,“是,那里好像是倚云庵。”
“走吧。”苏鸾提步沿着修出的石阶拾级而上。
水琴跟在后面,不住的提醒着:“小姐,走慢些,小心石阶滑。”
主仆二人终于到了半山腰,苏鸾迈进庵堂大门,转头对着身后吩咐道:“水琴,道庵乃清静之地,不沾荤腥。你带着这些东西就别进来了,我一人去上柱香便好,你在门外歇会儿。”
水琴低头看了看手里提的食盒,里面的确还有许多残羹冷炙,便点点头,听话的止步倚云庵门外。甚至在苏鸾走进去后,她还特意提着食盒退了十几步,以示虔敬。
苏鸾给观音菩萨上了柱香,三拜过后起身走到一位伴佛敲着木鱼的师太旁,用极恭敬的语气说道:“师傅,我有一位故人昨日来此出家,想见她最后一面,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师太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右手敲击着木鱼,左手捻着菩提珠串,回以同样恭敬的语气:“施主所说的可是帛行小尼?”
“帛行?”苏鸾喃喃重复了遍这名字,思忖片刻,既而笃定的回道:“正是。”
“施主可去偏殿的药王殿看看。”
“有劳师傅。”颔了颔首致谢,苏鸾退出观音殿,转去旁边的偏殿。
迈进药王殿,苏鸾一眼便认出佛旁敲着木鱼的那位小师傅,正是霍妙菡。
深山云庵,青灯古佛,这情景与书中描述的何其相似。
先是朝着殿上菩萨拜了拜,苏鸾才走到小师傅跟前,轻声唤了句:“霍家姐姐。”
霍妙菡蓦地抬头,眼中先是一惊,再看清来人是苏鸾后,眉头更是深深的皱起。她百思不得其解,苏鸾如何会找到她?
若只是巧合,京中名山众多,这倚云山本就不在其列,倚云庵更是香火奚落,一年到头来不了几位香客。
霍妙菡揣着满腹好奇,可开口之后却是出家人的那副调调:“施主怕是认错人了。”她双手合十,面着苏鸾颔首。
苏鸾轻笑出声,“那我暂且称你为帛行小师傅吧。”
霍妙菡又是一怔,这蹩脚的法号落在苏鸾耳中,想是瞬间便能明了其意。不过她既求了师傅用此法号,如今也抵赖不得,只点点头。
“锦字舍了金,珩字舍了王,小师傅果真是看破世俗,将财权这两项世俗人的累赘皆抛开了。”淡笑着说了这话,苏鸾忽又话锋一转:“只是七情六欲还抛不开的人,如何能虔心向佛?”
霍妙菡暗暗咬唇,道袍加身易,心无杂念难。她若能抛开,又如何会跪这么久求来这法号!
只是事到如今,头没得回。她既决心走这条路,便也要与尘世做个告别。故而她也不再装不认识,而是直言道:“苏施主,贫尼过去糊涂,如今……”
“免了,”苏鸾抬手打断,云淡风清的说道:“小师傅不需向我解释原由,更不需向我忏悔过往。我也只是好奇想来看看……如今有答案了,便不叨扰了。”说罢,苏鸾转身出了药王殿。
看着苏鸾远去的背影,霍妙菡满目不解……苏鸾所谓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山道盘旋而下,风动桃林,夭红过眼。行至山脚下的苏鸾蓦然回首,望着半山腰的那道朱墙,神色复杂。
她好奇的不是霍妙菡,而是她自己。
霍妙菡本是因自中媚药被小太监糟蹋,而入庵出家。如今被苏鸾横插一脚,她没中药没失贞,却还是做了尼姑。
正如薛秋儿本是因害原主小产,致使原主血崩而亡,她自己也因此被陆锦珩杀死。苏鸾改变了原主的命运,不嫁进薛家,没有薛秋儿害她小产之事,可薛秋儿还是死在了陆锦珩的剑下。
苏鸾拼力阻止了那么多导向最终宿命的关键点,却也未能改变得了命运。那么这些是人力不可及的么?她的折腾,也顶多只是换了个导向这结局的由头……
那么今年冬天,她也会如约丧命么?
第62章
接下来的几日, 苏鸾总是神情恹恹的,也不爱出门。只有在面对苏道北与秦氏时才勉强扯出个笑颜来,省得二老又为她担心,其它时间却都是没什么情绪。
这会儿苏鸾坐在里屋靠窗的高竹节腿小方桌旁,右手肘撑在桌子上托着一边腮, 歪着脑袋看着窗外。
小桃正握着把棕笤在院子里四下洒扫, 水琴则坐在石凳子上手里拿着块抹布,擦洗新从库房里翻出来的一把竹制躺椅。
水琴想着小姐这几日犯懒不爱出门, 总在屋里闷着也不是个事儿,便打算在院子里摆上个躺椅,让苏鸾每日晒晒太阳。
看着院子里忙碌且快乐的两个丫头, 苏鸾先是扯动了下嘴角,生出一丝羡慕。接着又是一股子苦水漫过心头,眉心也随之蹙起。
眼下时气和暖,春风骀荡, 这春已然过了大半, 算起来夏日也不远了。而过了夏便是秋, 秋完了……便是冬了。
原主的宿命熬不过这个寒冬, 她要如何才能冲破这道宿命的禁锢呢?苏鸾越想越难受。
虽说苏道北和秦氏不是她的亲生爹娘,可待她却是待亲生骨血的心思, 人非草木, 苏鸾已是渐渐把苏家当作自己的家看待了。就说那日她在马车里对陆锦珩说她有些想家了, 也并非是骗陆锦珩, 她是真的想念这个家了。
望着院子里发呆, 苏鸾的目光早已没了焦点,只脑中复杂。
这时蓦然闯入耳畔的一个声音唤醒了她:“小姐,才刚刚用了午饭您就在屋里趴着不好,躺椅奴婢擦出来了,这会儿骄阳满天的,您出去晒晒太阳吧!”
边说着,水琴就上手去搀扶苏鸾,根本不等苏鸾回应去或不去。
苏鸾无奈的看一眼琴,也只是笑笑,果真就随着她的拉扯出了屋,坐到院子里晒太阳了。
小桃是个仔细人,其实院子一早就打扫了一遍,只是先前水琴去扒翻库房翻了几样东西出来,弄的院子里有些狼藉,她这才又打扫了一遍。这会儿看苏鸾出来晒太阳了,小桃便不敢再洒扫,生怕扬起灰来。朝小姐打了个招呼,就退下去忙别的了。
看着在躺椅里摇晃正自在的苏鸾,水琴一脸的得意。想了想,又转身往前院儿厨房去了,她打算给苏鸾切些消食的水果,再泡上一壶清茶,解解午饭时的油腻。
苏鸾躺在竹椅里摇啊摇的,起初还认真欣赏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可慢慢就阖上了眼,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将睡将醒之间,苏鸾忽地感到脚面一疼,好似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砸了一下!撑着两侧扶手坐起,苏鸾看到一块小石子在自己脚边。
她弯腰将石子捡起,有些生气。院子的地面刚被小桃扫的干干净净,故而苏鸾笃定这颗小石子是刚才砸进来的。
瞬间的判断下,苏鸾本能的抬起头来去看墙顶,没什么人。可当她视线落下时,竟蓦然发现那狗洞处塞了个脑袋进来。
苏鸾不禁打了激灵!
苏家后院儿的狗洞窄窄小小的,再瘦小的人也不可能钻进来,故而那人只能将一颗脑袋探进来,脖子之下全留在了外面。
那人,是薛良彬。
“薛良彬,你想做什么?”苏鸾一下从躺椅起弹起,边倒退半步边怒目瞪着薛良彬的脑袋。
“苏妹妹……在下自从得知你回了苏府后,便日日于苏府门外徘徊,期待着能见你一面,将话说说清楚……奈何接连等了数日,都不见苏妹妹出门,今日出此下策,实属无奈之举!”
薛良彬虽姿势窘迫,可对苏鸾说话时,面容上还是尽量维持了俊雅淡定。
苏鸾投向薛良彬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朵奇葩,开口时亦是不怎么客气:“薛良彬,我与你拢共没见过几面,有什么可说清楚的?你最好不要再来纠缠于我,不然你这颗脑袋指不定也要像你妹妹一样了。”
这不留情面的话,顿时让薛良彬的眼中浮现出一抹哀伤情绪。就见他的脑袋在地上滚了滚,意思大约是摇头叹息。
“苏妹妹,在下始终觉得你是温婉逊顺的好姑娘,便是秋儿去了,在下也从未怪过你一分,相信那种后果并非出自你本意。你我是自小便注定的姻缘,苏家离京的那九年,在下始终未与任何人家议亲,等的便是妹妹一家回京……”
说到这儿,薛良彬好似是自己把自己给说感动了,竟呜咽着落了几滴泪。那泪珠子滚过他的脸庞掉在地上,与干松的泥土混融成湿湿的泥巴。
苏鸾起先是不耐烦,可听到这儿突然掀起几丝兴味,没有要插话打断的意思,只架起胳膊抱在胸前,认认真真的听起来。
这连打雷带下雨的,看上去比说书的还像那么回事儿。
薛良彬则继续哭诉着衷肠:“总算等到苏妹妹一家回了京,在下本以为终是老天怜见……却不想还未及与妹妹互诉心事,我薛家又等来了举家调离京城的圣旨……”
“等等!”苏鸾蓦地伸出一只手来打断,“你……刚刚说什么?你们薛家被圣上调离京城了?”
薛良彬叹了一声:“是啊,圣上命我父担任漳州秘府的柱下吏,二十年内不得回京。”
“二十年?”苏鸾低低的重复了遍,不由得嘴角勾起。这大约是近几日来她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吧。
既是圣旨调派,自然脱不了陆锦珩的手笔。苏鸾暗暗想着,陆锦珩倒是又帮了她一回。
“那行,那就祝你们一路顺风吧!”想到这一窝子碍眼的将长久的消失在自己面前,苏鸾突然大度起来,真心祝福了句。
见苏鸾听到这个消息如此开心,薛良彬在嘴边儿的话又咽下去了。他原是想说自己等了苏鸾九年,让苏鸾也等他几年。无需太久,他只消待个一两年这波风声过了,便偷偷回京来看她。
可眼下薛良彬看着,苏鸾定是不会等他的。他只好临时改了主意。
“苏妹妹,在下知道你对秋儿之事耿耿于怀,事到如今在下也不瞒你,秋儿的确是在下的继妹,且自小倾慕在下才华……可在下是个知规守礼的君子,这些年心里当真只有苏妹妹一人,再说如今秋儿也不在了,妹妹心里没刺横着,是否可以考虑下你我之事了?”
“你我之事?”苏鸾故意弯腰逗他,拖延些时辰:“可你都要离京了呀,难不成要我等你二十年?”
见苏鸾语气变的温柔许多,薛良彬也心头一喜,觉得此事有了几分可能。赶忙解释道:“自然不需二十年!苏妹妹可随我一同赴漳州,你我在漳州成亲。苏妹妹若有此高义,在下便此生只娶苏妹妹一人,绝不纳妾!”
“薛公子,你说的可是真的?”
“在下可指天为誓!”薛良彬信誓旦旦。
弯着身子的苏鸾扭了扭脖子看看天,日头果然是大。然后又将目光落回薛良彬身上,“那你倒是指啊。”
薛良彬一怔,旋即意识到苏鸾是让他此刻便发誓。这就意味着苏鸾能同意了……
心下一阵狂喜,薛良彬直暗暗庆幸今日这险是冒对了!然后拼力的将自己右手往洞里塞。那个狗洞本就狭小,只塞进头来已是艰辛无比,再塞进一只手来更是难上加难。
可薛良彬忍着那肌肤与泥石之间的摩擦,生生将右手塞进了洞里,露在苏鸾这边。
他脑袋费劲儿的转转,朝向日头,三只手指并拢,极郑重的口吻念道:“在下薛良彬,承蒙苏鸾妹妹高义,愿与我同赴漳州结为连理。我薛良彬定此生只娶……”
正说到这儿,水琴端着水果与茶托盘过来,圆瞪着一双眼怔怔的睨着狗洞里的那颗脑袋……
“小姐,这是?”
“水琴,地这么脏,怎么干的活儿?”苏鸾抬手指着狗洞旁的几块小碎石头,那是薛良彬刚刚挤过手腕儿时硬生生刮蹭下来的墙皮。
水琴愣了一瞬旋即意会,立马将手中托盘放到石桌上,拾起小桃先前放这儿的棕笤,冲着那狗洞一通猛扫!干松的土地上顿时黄土飞扬,将薛良彬的脑袋整个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