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惊失色的周幽帝也朝着陆锦珩伸了伸手,瞪眼开了口:“珩儿……”太过意外,以至于称谓上的忌讳都忽略了。
神仙打架,一旁的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敢插手。那些官员们更是只敢动动嘴皮子,陆锦珩却丝毫不为外界所动,只一心掐着刘吉的脖子,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让他憋死,却又让他吃足了苦头!
“尚书令连弑君这等大逆不道满门抄斩的重罪都敢犯下,还好意思反斥本世子无礼?”陆锦珩说这话时,眸中是阴历而非暴怒,他明显看到刘吉的双眼惊中带恐。
眼见刘吉的脸憋成了茄子紫,陆锦珩觉得下马威给够了,便也将卡在他脖颈上的手收回。他可不愿与这沟壑纵横橘皮似的粗糙皮子有过多接触,毕竟他这手刚刚还摸过那滑如凝脂的。
手感两相对比,陆锦珩放下手时在刘吉胸前的衣襟上擦了两下,一脸的嫌弃。
“雍郡王世子,你方才说什么?”几位大臣皆发出此疑问,他们的视线在尚书令刘吉与陆锦珩身上往返游走,企图通过二人的细微表情看出点儿蛛丝马迹,以应证这只是陆锦珩气极之下的一句诳语。
然而陆锦珩放开刘吉后,脸上亦毫无愧色。相反刘吉倒是一脸的惶恐与卑怯,好似被人抓住了什么痛脚。
陆锦珩素来最讨厌嘴碎之人,特别是当着他面絮絮叨叨的,这顿意料之外的教训给完了,他心平气和的回到大殿正中,朝着周幽帝补了个礼。
而后便禀道:“皇上,赵六已然招认,放那些刺客入宫,以及帮助他们混入驱魔舞队伍中,并默许他们进广宴殿的,都是他!而他亦招认他是受了尚书令刘吉的指使。”陆锦珩阴狠狠的斜瞪一眼刘吉。
刘吉被陆锦珩这一瞪才好似惊醒了似的,先前他一直处于诧异中,他本以为赵六该是死的了。即便不死,赵六也不可能招出他来,毕竟赵小七还在他手里!
思来想去,刘吉觉得陆锦珩不可能抓住他的把柄实据,忽地跪在地上大呼冤枉:“皇上,雍郡王世子这是污蔑啊!这是对老臣一片赤诚之心的污蔑!老臣并不认识什么叫赵六的啊,老臣堂堂尚书令,怎会与一禁卫勾结?”
这一幕自是陆锦珩早便料到的,他从宽袖中取出几封信笺来,捏在手里举过头顶展示给众人:“这便是刘吉每回命令赵六做事时,所下的密信。”
“这真是刘大人写的?”
“里面写的什么?”
朝臣们议论纷纷。
扫一眼看热闹的群臣,刘吉双眼因愤慨这帮小人而变得血红,最后还是落在陆锦珩身上,忿然道:“这些信根本不是本官写的!不信可以当众对字迹!”
这个底气刘吉还是有的,他又不傻,怎会留下亲笔字迹这种把柄?虽说外臣实在不便与禁卫交流,故而往日的书信不少,但他每回都只是口述由旁人代笔。
可陆锦珩根本不理会他的提议,只轻展开其中一封,阴翳的目光落在略微发旧的信纸上,朗声念起。
短短几句念完之后,陆锦珩再拆一封,继续念起。如此拢共念了有四五封信。
一旁的刘吉面色微微变白,这些皆是他平日里通过赵六打探宫中几位皇子的细琐之事,虽不涉及谋害皇上,但只要认下这些,便是承认了赵六是他的人,那么赵六放任刺客进宫之事已是板上钉钉,他自也难脱干系。
正如此思忖着,刘吉忽地听到陆锦珩这封念道:“明日城门落钥之际,将有四人着禁卫罩甲混入,届时务必予以协助。”
这一封信直指刺客混入当日的情形,众位大人不禁瞪眼看向刘吉。正低头沉思应对之策的刘吉蓦地反应过来,当即跳脚指着陆锦珩大吼:“这封绝非老夫所写!”
而这话才出口,刘吉便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因一时冲动,犯下的愚蠢。这封的确不是他所写,摆明是陆锦珩信口诌来诈他的。
一时间大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刘吉身上,包括圣上。
良久后,还是陆锦珩的一声冷笑打破了这静寂,他似笑非笑的睥睨着刘吉,语带戏谑:“这么说,刘大人是认下了先前那些,皆是你所写了?”
纵是已将自己陷入窘迫境地,刘吉也不得不矢口否认:“不是!那些也不是!你栽赃老夫!”
“好,你说不是就不是。”陆锦珩一腔的慵懒,不欲多作争辩,转身朝着皇上拱手请示:“臣还有一个人证,请皇上准她上殿。”
坐在龙椅上的周幽帝抬抬手,“准。”
陆锦珩转身朝着殿外命一声:“带上来!”
这话落下,便见炎华送着一位妇人上殿,妇人面色虽显仓皇,却是衣着华贵,珠围翠绕,一看便非泛泛之辈。
两侧大臣有不少认得的,小声疑道:“尚书令夫人?”
刘吉看着夫人被炎华押上殿来,也是心下诧异。行刺之事关乎一家老小的脑袋,故而除了自己同床共枕数十年夫人外,他谁也没敢给谁说。可他的夫人总不会出卖他吧?
“夫人?”刘吉蹒跚着步子上前迎了半步,却见自己夫人抬眼看了他一眼后,露出一脸心虚,而后不自觉的后腿了半步。刘吉不禁皱眉,心道不妙!
果然,尚书令夫人朝着皇上行过大礼后,便将什么都招了。刘吉如何将赵六送入宫,如何将赵小七当做棋子,又如何在黑市上雇佣死仕。
尚书令夫人招完这些,又怯生生的抬头看一眼自家大人,“老爷,您别怪我……您这回犯的可是欺君罔上的抄家灭族之罪!”
刘吉激愤无比,戟指怒目气得指着自己夫人整只手都在发抖:“你……你这个蠢货!”夫妻本是一体,她卖了他,她又能活吗!
尚书令夫人显然是明白他的意思,支支吾吾边哭边解释道:“他们说了,只要我大义灭亲,勇于揭发,皇上会赐你我和离书一封……灭九族时我娘家一脉都能得以保全。老爷……我不能因着你为甥徒的谋划,就搭进去我娘家一族啊!”
刘吉的眼中愤然渐释,指着夫人的手也突然无力起来,缓缓落下。默了默,他跪在地上,朝着御前叩头。
“皇上,老臣知罪……”
之后刘吉招认了所有,只是将二皇子与妹妹刘贵妃摘了个干净,全部罪责,一力担下。
许是寒心彻骨,周幽帝未当堂判罚刘吉,只是先将他打入诏狱,待明日早朝再定夺。
案子破了,皇上恹恹的回了寝宫。
且不说刘吉是两朝重臣,自他登基便伴于圣侧,就说这刘吉能冒死作下这些,是为谁谋划显而易见。纵是刘吉不说,周幽帝也心里有数,贵妃与二皇子皆脱不了干系。
然二皇子毕竟是他的骨血,亲儿子可以算计他,他却不能食子。
皇上迟疑不决时,陆锦珩却来了诏狱。
铁棂里贴着冷硬的石墙坐着的,是昔日权倾朝野的尚书令刘吉。铁棂外淡淡噙笑负手而立的,是陆锦珩。
刘吉早已是面如死灰,他掀起眼皮子瞥了眼陆锦珩,冷笑道:“呵呵,怎么,把老夫弄到这儿来了还不肯罢手?还想来奚落奚落?”
陆锦珩面色无波,冷冰冰的神情放在这阴森森的诏狱里,倒是极其相衬:“你这舅父当得真的是忠心,宁可赔上皇上的安危,赔上一家老小,也要为甥儿谋个好前程!”
“好前程?”刘吉也冷笑,“您还真说对了,二殿下这个皇上的亲儿子,的确会有个好前程。这个好前程足以压死那些上不得台面儿的私生种!”
第59章
为了防止犯人扒洞, 诏狱的墙皆是由大块儿的石头垒成。偶有失修的地方露出缝隙灌进凉风来, 不过谁又在意呢?这些犯人本就不该过什么好日子。
这会儿正有一股子风穿了石缝, 强劲的灌了进来,将陆锦珩头侧的两条玉穗子刮得叮当作响。
他眉头微微蹙起,漫过一层哀伤,只是旋即便又被骇人的阴厉遮盖住。
陆锦珩眯起眼,睥睨着角落里蝼蚁似的老匹夫:“你刚刚, 说什么?”
“哼哼——”刘吉发出一阵儿怪异的冷笑,毫不露怯的看着他:“陆锦珩, 平日大家都给你三分脸,那是冲着圣上。圣上偏宠你这颗遗珠,那是因着对你娘的愧疚!大家背地儿里笑你瞧不起你,可当着你的面儿又不得不谄媚讨好,无非是看重自己的前程与脑袋!”
说到这儿刘吉顿了顿, 又笑两声,一派超然于世外的语气:“可是老夫如今死囚一个,一不在乎前程, 二不在乎脑袋,你觉得老夫还有必要说些虚头巴脑的, 哄你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种吗?”
沉默了良久的陆锦珩倏忽眼尾挑了挑,“这是看破生死了?”
刘吉立马给出肯定答复:“看破了, 人生自古谁无死啊?老夫今日就是把天捅出个窟窿来, 你又能奈我何?不过就是头点地的罪过, 碗大个疤瘌!”
话至此, 刘吉竟笑了笑,显出几分得意来:“到了那头儿,老夫还可以帮你问问你那故去的娘,你到底是谁的种?”
刘吉故作纳闷儿的盯着陆锦珩寻思一番,又讥刺道:“指不定圣上和雍郡王都被你们娘俩给蒙骗了呢?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既然能跟一个两个,就不能跟三个四个?一年之后大了肚子,只怕是她自己也难分清孩子爹是谁了……”
“哈哈哈哈——”刘吉越说越带劲,说完又狂妄的大笑起来。谁让陆锦珩害得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陆锦珩的脸上已不复初初听到那句时的哀伤,如今只饶有兴味的睨着牢中之人,任由那人说嘴。
这会儿见刘吉似是想说的全说完了,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陆锦珩便轻抿着唇笑笑,没挑别的,只揪出刘吉话里的五个字重复了遍:“不过头点地?”
刘吉的笑蓦然止住,看着陆锦珩那怪异的神色,他隐隐开始心慌。他倒不怕头点地,只是陆锦珩这阴仄仄的话意,让他觉得似有深意。
陆锦珩沿着铁棂缓缓踱步,背书似的双手负于身后微微垂着眸:“凌迟——生埋——脑箍——炮烙——刖刑——车裂——”
□□到这时,陆锦珩余光瞥见角落里的刘吉打了个寒颤。陆锦珩不由得笑笑,没再给刘吉一个正眼,依旧沿着先前踱步的方向往外走去。
只在高大身影彻底消失在刘吉这格牢房前,若有所悟的丢下了句:“原来是喜欢车裂啊……”
森然的牢房中,只余刘吉一人瞪眼看着前方,心里防线彻底崩塌的模样。
***
因着知道这日一早要出宫,苏鸾昨晚睡的极好,今日起的也极早。
小宫女过来伺候盥洗时,苏鸾想起昨晚因着自己睡的早,许多事都不知道,便随口问起:“昨晚世子回来时,可有说案子如何了?”她担心的是若案子再生枝节,便有可能今日走不成。
边帮苏鸾梳拢头发,小宫女边答道:“姑娘放心,世子昨晚回来时特别交待了,案子办完了,今日一早就带您出宫回府。”
出宫回府?苏鸾微微一怔,前两个字是她想要的,后两个字可不是。
在宫里时苏鸾不敢提,怕的是惹恼了陆锦珩连出宫都不让她出。可她暗暗盘算着,只要一出宫门,她就郑重的求陆锦珩放她回苏家。
铜镜中,苏鸾看着小宫女又想给她绾复杂的发髻,便晃了晃头,拒绝道:“帮我梳个最简单的就成。”太好看了陆锦珩再不舍得放她可怎么是好。
“啊?”小宫女怔然无措。
原本她也是刚刚进宫当差,对宫中一切充满畏惧,苏鸾是她伺候的第一个主子。且苏鸾从未拿她当奴才对待,凡吩咐必说‘请,麻烦,帮’,她感恩苏鸾,便想着最后一日为苏鸾梳个复杂好看的发髻,算作报答,却不料苏鸾并不喜欢。
苏鸾看到铜镜里的小宫女愣在那儿不动,脸上还有些失落之色,便问起:“怎么了?”
“奴婢……奴婢只是想帮姑娘好好梳最后一回头……”
眼看着小宫女快哭了的样子,苏鸾突然意识到难道这是个任务?让客人漂漂亮亮的来,漂漂亮亮的走,她们才算完成上面的交待?
“行行行,你梳吧!”苏鸾蓦地妥协起来。
小宫女透过镜子看一眼苏鸾,脸上挂着笑,而后继续为她梳拢头发,十指灵巧的在苏鸾头上翻飞,挽着一缕一缕的发丝绾出好看的发髻来,末了又配上适宜的发饰。
待收拾得当,有一宫女进来禀报。
“苏姑娘,世子吩咐奴婢来告知您,今日早些出宫,让您收拾好东西便直接上马车再用早膳。”
“噢。”苏鸾想了想,她两手空空的来,也就两手空空的走,除了自己没什么可收拾的。于是抬脚就出了寝宫,直奔停放马车的地方。
马夫已早早备好了马坐在驭位等候,苏鸾上车后发现陆锦珩尚未到,便自行坐下撩起帘子欣赏起外面的风景来。
她虽不怎么喜欢这个皇宫,但大约这辈子也就来这一回了,看一眼少一眼。
这时正巧两个宫女自马车旁走过,两人未料到车内有人,说话时虽小声却也让车内的苏鸾听了个清楚。
“咱们做奴婢有什么不好,起码规矩行事衣食无忧。你看那尚书令府上的贵眷,前一日还风风光光,转眼便脑袋搬家了!”
听这话时,苏鸾也只是略微感慨了下。一人之罪祸及全家,那刘吉的家人也是倒霉。
但接着另一个小宫女说话时,苏鸾却是吓懵了。
那小宫女说:“只脑袋搬家还算命好的呢,刘大人可是车裂!方才有几个胆儿大的小太监爬上望月台亲眼去看了,就在午门外,五匹马,刘大人脑袋胳膊腿儿的集体搬家了。”
“听说圣上原本只判了砍头的,是雍郡王世子一早去面圣,再出来时就带着赐车裂的圣旨直奔诏,狱提人行刑了。”
那俩小宫女后来再说什么,苏鸾就没听见了。她愕然的松了手,金丝绒的帘子落下,车厢内一片黯淡。
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苏鸾从不觉得朝堂争斗有何对错之分,只是她隐隐觉得陆锦珩不单单只是杀伐决断。
他好似还格外喜欢凌虐对手……